陶瓷，是有生命的物体

Carola，荷兰艺术家。

Eva，荷兰艺术家。

Aanes，瑞典设计师。

一

Carola的工作室位于雕塑瓷厂一处僻静的老房二楼，从外墙斑驳陆离的壁画中，还可看出从前这里曾是一所幼儿园。现在，这幢老房子被分割成几个部分，出租给不同的人。楼下有一个制作瓷坯的当地人作坊。二楼除了Carola租下的工作室，还有二间是另两位国外女设计师的工作室。

※左图/Carola的作品

※右图/荷兰艺术家Carola

※左图/Eva的作品《墙》

※左下图/荷兰艺术家Eva

※上图/Carola作品《花朵》

※中图/瑞典设计师Aanes

※下图/Aanes作品中国生肖杯

生于荷兰的Carola在鹿特丹完成学业后便成为一名设计师，曾是标准的上班族，有很好的工作，为几家公司做平面设计。不过，她曾对自己说过，30岁以后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2004年，她每周花几个晚上去听陶艺课，最初只是好玩，后来渐渐被这神秘的艺术迷住了。荷兰博物馆里有很多珍藏的中国瓷器，都是上两个世纪从中国流传出来的。瓷器美妙的质感、绚丽的色彩还有闪亮的光泽，都让她无比心动。她想起对自己的许诺，于是辞去工作，在父母所居住的公寓附近，建了一个陶艺工作室，开始一边学习，一边制陶。Carola开始学习与陶瓷有关的一切，有很多工艺不懂，就买书来自学。这时她也开始了解中国景德镇与荷兰代尔夫特的独特关系和历史，花了不少时间去了解更多的中国瓷器知识。

上帝的安排有时真的很奇妙，就在Caro1a日益对陶瓷发生兴趣时，荷兰的陶瓷公司Pol's Potten主动请她为公司的产品做设计，这家公司与中国建立业务联系已有20多年了，每年都会到广州参加广交会。Carola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因为公司在中国生产Carola的作品，Carola跟公司管理人员说，她想和他们一起去中国的工厂。管理人员建议她最好直接去景德镇，而且一定要到景德镇雕塑瓷厂去，那里的工匠技艺精湛，所有制作陶瓷的元素应有尽有。2007年，她第一次来到这座以瓷扬名世界的小城，成为景德镇乐天陶社驻场艺术家。当时，她一句汉语也不会说，景德镇的高温瓷土与荷兰的瓷土性能也不同，好在乐天陶社为所有驻场艺术家都配有翻译，这些翻译大都来自景德镇陶瓷学院，本身都是内行，给了她不少帮助。Carola在景德镇待了7周，调查了这里的工艺和工作的方式。最终她完成了一套名为“Made in China”的陶瓷系列。这也是Carola在景德镇做的第一套作品。

回忆起当时的尴尬情景，Carola说得很直率：“不一样的泥土，让两地的陶瓷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手感。不仅如此，荷兰和景德镇的制陶工艺流程也完全两样，所以来到景德镇后，我几乎将头脑中的所有东西清零，从头开始。”从头开始的Carola却从此爱上了景德镇，以后每年必来，在景德镇的生活已经成为了Carola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我每年往返于欧洲和景德镇，每一次从上海转机到景德镇，我都会异常兴奋，对我而言，这里就是第二个家。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你总能找到好的手艺人帮你实现你的想法和设计。这也帮助我的创意不停地成长。”现在的她习惯了景德镇以辣为主的食物，当地经典的小吃碱水粑是她的最爱，而走在雕塑瓷厂内的主干道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Carola的朋友。不过Carola也有一点小小的纠结，如果中国与荷兰能相隔近些就好了，因为她有两个家，两边跑，与两边的朋友总会有一段时间疏离。有时这样的感觉，让她想起莫奈和凡·高当年的选择，他们躲避工业文明，来到村子里创作。但景德镇不是村子，现在的通讯网络也非常发达，这一切都在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就是在景德镇的六年中，她也见证了景德镇年青一代的变化，以前的年轻人更热衷于模仿大师们的作品，而现在的他们，有了更多的独立思考。

虽然景德镇是一座小城，可Carola却说她的社会关系明显地比在荷兰鹿特丹时扩大了。这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大家常常聚在咖啡馆里交流。有时还相约在一年同一时间来到景德镇工作。我第一次认识Carola，就是在乐天的咖啡馆里，当时她和几个朋友正在那儿喝咖啡，我坐在他们旁边，会说一点点汉语的她，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后来我说哪天想去她的工作室参观，她就给我留下了助理郭其会的电话。

第一次去Carola工作室时，她刚刚从北京设计周参展回来。郭其会给我端来一杯茶，茶杯是Carola设计的产品，杯壁没有把手，却有一处凹陷，这处凹陷恰好可以让握杯的大拇指有一个妥当的安放。Carola打开电脑，请我看与她合作的景德镇工匠们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有具体的说明和介绍，有拉坯的师傅，烧窑的师傅，甚至还有拉板车的师傅。因为窑房离工作室较远，每次烧窑后，成品都要从窑房运回工作室，瓷器是易碎品，而板车师傅有丰富的经验，确保它们在运输的过程中平安无事。也许是她的中文有误，因为那些师傅的名字她记录得很奇怪：如汪得牛，饶月亮……只有板车师傅的名字一定是没有写错的，叫江兴旺，很中国很民间很传统。

景德镇最让Carola着迷的地方，是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手工完成的，这正和她的理念契合。“大工业生产让商品大量流出，每一季都有很多新的产品出来。人们选择的可能性大了，也更容易喜新厌旧。市面上的很多产品虽然便宜，但粗糙且不具美感，这不仅导致过度消费，更造成原材料的浪费。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在这样的前提下，纯手工生产就显得尤为珍贵。”在她看来，艺术与商业是可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而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使用很多器具，大多数时间里它们都不具美感。她喜欢制作简约而富有设计感的作品，人们使用这些器具，能够让生活变得更有趣。

也是因为对手工制品的钟爱，Carola在做设计之余也自己烧制一些东西，“在荷兰，设计和制作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我不喜欢被人定义为设计师，我觉得design maker更适合我。”现在，Carola正在制作一批家居瓷器，它们会被运往欧洲销售。她会给顾客看这些瓷器从设计到手工烧制的整个过程的照片，并且告诉欧洲的顾客，在景德镇，传统手工艺人依旧分布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继续用古老的工艺完成制瓷的道道工序。

二

Carola的邻居，是荷兰女艺术家Eva以及瑞典的设计师Aanes。

Eva年轻时是位雕塑家，现在她正与荷兰代尔夫特的一位建筑师合作，将来自树林和草丛的灵感，在景德镇变成她手中的艺术设计，变成荷兰不少建筑中的美妙插画。我见过她的一组作品图片，花器中伸展出五彩缤纷的植物，她说那是祖母的口袋，永远会长出奇妙的植物。

地处海牙和鹿特丹之间的代尔夫特，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镇，以烧制“蓝陶”而闻名。“蓝陶”其实就是青花瓷，代尔夫特曾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荷兰的6个据点之一，荷兰东印度公司曾在17世纪进口了数百万件中国陶瓷。荷兰的陶瓷艺术家以景德镇陶瓷为模板，创制了代尔夫特青花瓷器，又被称为“蓝陶”，这一场蓝色的艺术革命为代尔夫特赢得“欧洲瓷都”的美誉。

来自“欧洲瓷都”的Eva，灵感均来自她对世界的注视，城市俯瞰下起伏的屋顶，阳光透过窗棂形成的光影，都能成为她作品中的元素，只是这些元素已不是单纯的屋顶和光影，里面更多地体现出艺术家对于人类所生存世界的审视、对精神自由的渴望和探索，让作品具有复杂而丰富的内容。我见到Eva时，她刚刚下飞机回到景德镇的工作室，她很遗憾时间太仓促，否则她会让我看到更多的东西。

瑞典设计师Aanes是这幢老房子里三位外国艺术家中最年轻的一位，她为自己取了个好听的中文名字——安婕。

安婕出生于典型的艺术之家，父亲是瑞典的油画家、雕塑家，母亲是铜版画家。她在瑞典大学里的专业就是陶瓷和玻璃艺术，2008年首次来到景德镇，也是乐天陶社驻场艺术家。从那以后，她便成了瑞典飞往中国的航班上常常出现的客人。

在景德镇，她一直想寻找到东西方文化的结合点，设计和生产人们的日用陶瓷器具。和中国手工艺人的接近，常常会让她延伸出新的想法。她曾与一家公司合作，为中国市场设计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日用器皿，现代的器型，却用了中国文化的元素，产品不仅在中国受到欢迎，在欧洲市场上也开始受到人们的喜爱。小时候安婕看母亲的作品，往往只有黑白二色，受此影响，她也偏爱黑白色调的艺术结构。来到中国以后，她常在闲暇时独自静静地欣赏中国书法，或严谨或飘逸的墨色线条在白色的宣纸上飞舞，就像一首首音乐奏鸣曲。中国书法的形式和音乐美感启发了她，她设计了一组大小不一的瓷罐，只有黑白二色交织，恰如音乐的声波在空间荡漾。黑色全部是人工手绘的，最巧妙的是，任意抽出其中的一件或两三件另行组合，它们都能自成一体，和谐相依。安婕说，这些器皿就像一个大家庭的成员，外出时是独立的，回家后又成为整体，所以，不管谁与谁在一起，都没有任何冲突，因为它们是一家人啊。

这种设计作品的理念，不是主题先行，而是把陶瓷看成是有生命的物体。

在和景德镇的手工匠人一起工作时，安婕喜欢教他们如何用传统的手法做出具有现代感的东西，也很愿意听当地工匠师傅为什么有时候不愿意做她设计的东西。因为她觉得是匠人们很在意自己的作品，才会对她提出建议。工匠师傅往往会批评她的作品不注意细节，这些批评促使她开始注重作品的底部，并真的取得了很好的改进。在安婕的工作台上，她拿出两个外表看上去一致的小罐，倒转过来让我看作品的底部，一个底圈粗糙，另一个则精巧细腻，因为当地的匠人教会了她在烧制时使用圈垫托住底部，这样瓷器的底部就不会变形了。

景德镇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春夏秋冬的天气安婕都体验过了。问她有什么感觉，她想了一下说，景德镇的夏天实在太热了，上街时有人对我开玩笑，说我应当穿得更多一点，其实我是热得没办法呀。不过，夏天在景德镇是做坯的好季节，做好的坯干得很快，不像春天和冬天，还得伺候着太阳。年轻的安婕说着这话的时候，秋天的阳光正从窗里照进来，工作台上的瓷器，在太阳光下有了更加明亮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