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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百代之下

时间:2022-08-3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流风百代之下西晋末年,洛阳失守,大将刘琨独自留守北方,与匈奴、鲜卑和羯等民族周旋,出生入死,艰苦卓绝,回想起往日洛阳梦幻般的浮华生活,“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由而生,哀乐何由而至”,再看看国破家亡、亲友凋残的惨痛现实,不由得哀愤交集,从心底里迸出一声“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的叹息。

流风百代之下

西晋末年,洛阳失守,大将刘琨独自留守北方,与匈奴、鲜卑和羯等民族周旋,出生入死,艰苦卓绝,回想起往日洛阳梦幻般的浮华生活,“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由而生,哀乐何由而至”,再看看国破家亡、亲友凋残的惨痛现实,不由得哀愤交集,从心底里迸出一声“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的叹息。实际上,西晋王朝的突然崩坏,已经给了清谈务虚的名士们一个警告,据说王衍将要被石勒杀害的时候,已曾追悔莫及地检讨说:

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至于此!(《晋阳秋》)

而总是在筹划着北伐以期光复中原的桓温,也有过痛心疾首的反省:

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字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然而,在《颜氏家训·涉务》里面,仍然可以见到对东晋名士“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的批评。颜之推生活在南北朝的末期,正是玄风湮没的时候,这一批评仿佛盖棺论定,被后来的人不假思索地接受。像顾炎武在《日知录》里就称魏晋玄学之士的“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不只是导致了魏、晋的相继“亡国”,即所谓的“易姓改号”,甚至于还导致了“亡天下”。“亡天下”的意思,指的是文化的沦丧、文明的覆灭,那是比亡国更大的罪名,后果更为严重。

当亡国之罪被算到文化头上,当政治家应该负有的责任被全部推到文化人的身上,总之,就是当所谓“清谈误国”变成一种历史的常识,也许私底下有人还会欣赏魏晋人的风流潇洒,然而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为魏晋玄学鸣冤叫屈、平反昭雪的人,就不大有了。直到20世纪初,才有人挺身而出来翻这个案子。

首先是章太炎。章太炎一反陈言,为魏晋翻案,有两个依据。依据之一,是他认为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思想最活跃、文化最发达的时期,一是晚周或称战国时期,一是魏晋时期。战国时代诸子并起,“儒、墨、道、名四家,义至闳远”,而魏晋时代也正是由于借助了诸子尤其是老庄的学说,才一扫汉代以阴阳谶记附会经典的乌烟瘴气,“玄言之士,次六国而起”(《信史》),玄学的意义因此是怎么估价都不为过的。依据之二,是他认为如果要说是任达放纵的风气导致了魏晋亡国,那么这种风气早在东汉末年已经显现,“魏晋者,俗本之汉,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因此把“荡佚”的恶名,单单归于魏晋名士是不公平的,“偏听生奸,君子以为耻”(《五朝学》)。

章太炎最反对的,就是蛮横地拿文化去抵政治账的做法,“徒以江左劣弱,言治者必暴摧折之,不得其征,即以清言为状,又往往訾以名士”,不仅如此,他甚至提出东晋、宋、齐、梁、陈这“五朝”三百年,思想学术与社会风气都要比此前的汉代好得多,“往恶日湔,而纯美不忑”,因为江左名士不像汉儒那样迂腐拘泥,只会读死经、死读经,他们懂得议礼论政,懂得在儒教遭遇到现实社会的挑战的魏晋之际,利用老、庄作为新的思想资源和社会行为准则,他们思想解放、心态自由,其中像王弼这样的玄学家就是很了不起的,“周孔既没,诸儒诚不能与辅嗣比肩”。同时,他又指出魏晋名士中虽有如嵇康、阮籍那样“非尧舜,薄汤武”的,但他们并非不学无术之徒,许多名士其实是广学博采,于礼乐、律令、算术、药石兼而通之的,例如晋朝的法律就是最好的法律,因此可以说“其言循虚,其艺控实”,倒是后来玄学衰落,“六艺与方技”也随之衰落了,于是思想界又重新落入俗儒之学中而不能自振。

章太炎当然是从表彰异端之学、借以摧毁陈陈相因的思想的角度来谈论魏晋玄学的,其中的深意,自在摧枯拉朽、唤醒民魂,但是在他心底里,也确实存有一份对魏晋的好感,且不说他为文师法魏晋的清峻简洁,就看他钻研《庄子》和佛典,便与魏晋人有些相似的地方。他作《齐物论释》,就仿佛支道林作《逍遥游论》,因为他也是以佛典来解释庄子思想的,据他在序中所写“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这两句话,就可知他和魏晋玄学原来都是一路,“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讲的是玄学所本之“无”的话头,“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讲的则是言不尽意的道理。难怪他在《五朝学》中要为玄学大叫冤屈:

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故骄淫息乎上,躁竞弥乎下……世人见五朝在帝位日浅,国又削弱,因遗其学术行义弗道。五朝所以不竞,由任世贵,又以言貌举人,不在玄学。

最后一句话尤其一针见血,把政治的责任还给了政治,把思想的意义还给了思想。

章太炎虽然也有“章疯子”的外号,究竟还是个醇醇学者,他的“转俗成真,回真向俗”的思想理路虽然冲击了传统的“学术次第”,但他自己仍然是一代宗师,受到同时代人的景仰,由此在一大批敬仰者的包围之下,做宗师的只好停然山立,不能像斗士一般,去实践玄学名士的放浪形骸和“非汤武,薄周孔”式的矫激。倒是他的弟子鲁迅,在思想、学术乃至于人格上,都似乎继承了魏晋名士的传统。

鲁迅曾经花费很多心血整理《嵇康集》,他又有一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讲演,大约都是受了乃师章太炎的影响。而鲁迅那种峻急犀利的文风、那种刻薄坚韧的个性,又好像更是直接遗传了魏晋名士的基因。章太炎在1915年曾给鲁迅写过一幅字:

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

这几句话就出自《庄子》的《天运》篇,也许可以看作是先生对学生的一种勉励吧。

鲁迅到底是文学家,他比章太炎似乎更多了一份细腻和温情,更能体会魏晋名士旷放外表下的悲凉心境。从阮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慨叹,到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唏嘘,从嵇康“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玄远,到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魏晋人始终处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之中:他们逃避,是由于不得不逃避,他们旷达,是由于只能够选择旷达。因为他们对于自由、安宁和永恒的希望,实际上一直等于是在奢望和绝望之间徘徊,所以,他们才是如此地激烈、偏执和怪诞,又是如此地平和、玄远和通脱。这是看起来那么样不同的两种表现,可是它们却恰恰出自于同一个心灵,那心灵中充满了悲哀。

鲁迅之所以喜欢魏晋名士的风度及其文章,是不是就是这个缘故?他的朋友许寿裳说:

鲁迅对于汉魏文章素所爱诵,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们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可得其梗概。为什么这样称许呢?就因为鲁迅的性格,严气正性,宁愿覆折,憎恶权势,视如蔑如,皓皓焉坚贞如白玉,懔懔焉凛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

的确,如果去看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看其中孔融的“并不大对别人讥讽”,“专喜和曹操捣乱”,看其中嵇康的“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就可明白鲁迅和魏晋名士究竟是有怎样的“灵犀一点”的。而如果注意到鲁迅称嵇康、阮籍都是“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就会更深地体会到身处新旧交替时代的鲁迅那一辈知识分子,究竟与魏晋名士有着怎样同等的悲哀?如果再看到鲁迅特意拈出嵇康在对儿子的训诫中,反复提到“做人要小心”这一点,他又说“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自然便懂得了在鲁迅的心灵深处,其实有着嵇康一样的沉重和压抑。

从孔融,到嵇康,再到陶渊明,也许他们只代表了鲁迅心目中的魏晋名士,他们都是鲁迅的知音,不过正因为如此,玄学才在20世纪得到了彻底的正名。

刘半农曾经送给鲁迅一副对联,上联是“托尼学说”,“托”指托尔斯泰、“尼”指尼采,下联是“魏晋文章”,据说鲁迅颔首认可。事实上,不仅仅是文章,即使在做人方面,鲁迅不也仿佛是魏晋时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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