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人格的完美朗现

刘进田

今年是我校资深教授赵馥洁老师从教五十年。很久以来就想写点文字来记述赵老师对我的阳光雨露般的恩泽和沾溉之情，但不知从何写起。因为赵老师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境界很是丰赡、圆神，从那里下笔都难以完整地呈现他的神韵气象。记得1990年前后，我在省委党校开一个哲学会议，陕西师大的成一丰教授在会间就以赞赏的口吻对我说:“你赵老师是个神人。”学校原党委书记朱开平同志说，赵老师是位完人。我的朋友司法部司法考试中心靳万森主任对我说，赵先生看上去有民国时学人的风度。人格造境达到如此高度的人确乎不大好着笔状其神，书其象。

我想了良久，觉得还是从教师这个最有切己感受的角度写最为合适。“天地君亲师”曾经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亲人下来就是老师了。老师这个身份地位的确非同一般。同时我也感到赵老师把师道和教师人格发展实现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在学生心目中赵老师就是一位教师的典范，想起老师那一定会在脑海第一个呈现的是赵馥洁老师。

我是1979年西北政法学院“文革”后复校的第一届哲学专业的学生。大概是由于首届，所以各门课程配的师资都是最好的老师。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课是哲学专业的主干课(教材是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门课就是由赵老师给我们上的。记得资深教授郭云鹏老师也上过其中的否定之否定规律那一章，那一章郭老师讲的特别给力特别好，当时我想，赵老师讲得那么好，郭老师自然不能轻视这章课。赵老师讲课用郭老师的话说是:“学生的呼声很高。”赵老师上课概念和原理分析透彻，讲解系统、条清理明，能把教科书的知识蕴意穷搜，一网打尽。每章每单元讲完后都有一个小结。小结有文字和诗两种形式。譬如唯物论部分讲完会用一首诗来概括总结这部分的主要内容，体现了思与诗的结合，哲学和艺术的结合。黑格尔说，绝对精神发展到最高阶段表现为三种形态，这就是哲学、艺术、宗教。赵老师以艺术概括哲理，把教学视为精神信仰，这不是绝对精神的最高体现么?赵老师结合教学内容经常布置参考书目。每布置参考书目后我都会到图书馆去找或去书店买。至今我还保存着赵老师当年布置的一些书，如盖莫夫的《从一到无穷大》，贝弗里奇的《科学研究的艺术》等。这些书的纸已经发黄，但现在每看到这些书仍会忆起当年上课的情景，唤起大学时代美好的情愫。赵老师除了在一年级给我们上哲学原理课外，在三年级还上过中国哲学史原著选读课。在上哲学原理课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赵老师书上的一个问题，赵老师翻开书用手指着书上的句子说这一句讲什么意思，下一句讲什么意思，第三句讲什么意思，三句话之间有一个严密的逻辑层次关系。这一指点给我的启发很大。我知道了教科书或学术著作文句或命题之间是有内在逻辑关系的，读书应这样来读。赵老师的指点马上使我想起我在云阳中学读书时儒雅而具古风的老教师高志远老师(郭云鹏老师说高志远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说的话，他说这本地理书编得很好，其中一句话就是一个定义。中学、大学时代也是一个逐步学会读书的时代。学会了读书，自己读书时就有了自学的能力了。我如果不问赵老师那个问题，读书的效果一定不会很好。这是我大学时期的收获之一。

“学而不厌，智也，诲人不倦，仁也。”儒家的理想人格是仁且智。赵老师最感人的地方是一生诲人不倦，不仅在学校里作为老师在教我们，即或我们毕业了走向社会仍在教我们，仍在践行着教师的天职。我们79级毕业时，赵老师作诗填词教诲鼓励我们。我们毕业10周年时赵老师还是作诗填词教诲肯定我们。马克思主义哲学硕士研究生和中国哲学的硕士研究生每年的开学见面会，特别是硕士论文答辩会结束后赵老师都要作极为认真重要的讲话，语重心长，智言慧语，耳提面命，指点人生，做人之道、做事原则，深思高见，启人至深，一生受用。

赵老师爱学生，也极尊重自己的老师。郭云鹏老师是赵老师的老师。在任何场合我都会看到赵老师对郭老师的尊敬。我第一次见到赵老师不是在课堂上，而是我们刚入学时郭老师和赵老师二人来学生宿舍看望新生时。郭老师到宿舍后坐在床前面，赵老师坐在后面。郭老师一直在严肃而富有感情地给我们讲话，而赵老师一直坐在后面一言未发，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赵老师当时着浅灰色中山装，身材高大伟岸，温和儒雅，坐了一会便微靠在被子上，我在看着郭老师眼睛和嘴形随着讲话内容的丰富变化，也看着郭老师后面微笑着的赵老师。但赵老师一直未讲话。我想这是赵老师尊敬郭老师的体现，老师讲了学生就不讲了。后来我们和二位老师吃饭时，赵老师都要给郭老师递烟点烟。牟宗三曾为其师熊十力侍病送汤，这种师生关系特别亲切感人，为儒家优良传统。郭老师82岁时仙世了，赵老师在校报上作诗悼念。赵老师的尊师具有传带示范意义。

赵老师情感世界的很大一部分是同自己的学生连在一起的。赵老师同已毕业的学生有着深厚的情感。2006年我和赵老师一起去北京开全国价值哲学学术研究会，当时的会场在郊县，离城很远，但赵老师很想见在北京的学生，怎么办?会开完后我们专门搬到了中国人民大学，赵老师让我联系在京的我班同学赵世民和齐玉，让低年级的学生相互通知到人大来。那天晚上在京的学生来了很多，师生一起吃饭叙旧，师生情意甚浓，赵老师很感高兴。那天晚上我和赵老师住在一个房子，躺在床上谈了很久的话。我回忆大学时赵老师上课的情形，赵老师惊讶地说，这么小的事你还记着!那天晚上赵老师的谈兴很浓，但夜深了，我到后来睡着了。我后来一直感到对老师不礼貌，怎么能睡着!这事老师是否生气，我一直没敢问。就让它成为永远不问的秘密吧。

我的学术道路和方向回过头来看实际上是赵老师指引的。我的治学深受赵老师智慧的沾溉，赵老师是我学术的引路人。我研究文化哲学、价值哲学、人的哲学与赵老师的引导紧密相关。我研究文化哲学的主要成果是《文化哲学导论》一书(此书被清华大学、华侨大学、哈尔滨师范大学等高校作为硕士研究生教材，博士生入学考试阅读书目)，这本书的最初原型是我给马克思主义哲学硕士研究生开的“文化哲学概论”课的讲稿。大概在1991年赵老师让我给研究生开“文化哲学概论”课，我认真备课，写出了这部讲稿。经过若干次讲授和修改，这部稿子于1998年由法律出版社正式出版。出版时赵老师非常愉快地答应为本书作序，揄扬学生，使燕石生辉。随着对文化哲学研究的深入，我发现文化的核心是价值，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文化，我于90年代中期开始研究价值哲学。恰好在1996年陕西成立了省价值哲学学会，学会成立后我担任了价值哲学学会的副秘书长，赵老师是副会长，后来是名誉会长。从那时到现在我就主要研究价值哲学。赵老师在1991年就出版了代表作《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张岱年先生称赞此书说:这部书填补了中国哲学史研究的空白。赵老师这部大作出版后，我认真研读后写了两篇书评，分别发表在《管子学刊》和《祁连学刊》上。通过写书评我对价值哲学的兴趣就更大了，这对后来价值哲学研究方向的选择起到了重要作用。

赵老师在给拙著《文化哲学导论》所作的序中谦虚地写道:“我和进田既有师生之情更多朋友之谊，虽年龄有不少差距，但切磋学问，甚觉融洽。读书思考，或有所得，灯下畅谈，欣然忘倦，相互启迪，获益良多。”其实获益良多的是我。90年代初赵老师家住8号楼2层，我住9号楼2层，两楼相邻，来往方便。那几年我去赵老师家请益的次数很多。我到赵老师家，赵老师就将我引进北边的小书房，然后开始“灯下畅谈，欣然忘倦。”谈的时间太久了，毛老师就会在外面提醒，该休息了，但我们的确是忘倦了。这样的讨教交流持续了若干年，对我思想的启迪相当大，其收获实在不亚于读一回研究生。由此我更深地体会到赵老师诲人不倦的仁者精神和师者情怀。

90年代后期，西安市委市政府搞精神文明建设大工程。时任西安市社科院院长的李世向研究员和赵老师等学者成立了一个西安市精神文明建设八大工程顾问团，赵老师提携后学，让我添到顾问团。顾问团的事还挺多，经常开会，到处考察，这使我和市社科院、市委宣传部、《西安日报》等单位的人熟络起来。我与《西安日报》理论版已有近20年的写作合作关系，这种关系就是在当顾问的时候建立起来的，至今仍关系良好，编辑经常约稿。赵老师推荐我参加顾问团，团里成员都是前辈著名学者，提供了向前辈学者学习的机会，也了解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实践，对我事业的发展意义不言而喻。

赵老师十分关心和支持我的学术活动和工作。2007年学校决定创办《西北人文科学评论》学术刊物，并让我作主编，赵老师作名誉主编。这部面向我校法外学科的刊物已经出到第八卷，每一卷我都把赵老师的大作放在刊物的首篇刊出，这对提高刊物的学术水准和学术影响力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也是赵老师对我办好这份刊物的热情支持。学者陈明编了份颇有影响的刊物《原道》，出到第十期时，陈明拿着刊物问学界尊神李泽厚先生，说您看这本刊物办得怎样，李先生说不好。陈惊讶地问为什么不好，李先生说你每期都能把我的文章放在首篇就好了。这个对话对我办《西北人文科学评论》的启发就是每期把赵老师的大作放在首篇。刊物的水准是用大家巨擘的作品提起来的。现在赵老师仍一如既往地关心和支持着这本刊物，这也是我作为主编感到欣慰的地方。

赵老师的精彩讲课来自精深的学术造诣。赵老师的学术研究以20世纪80年代中期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前期侧重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研究。司法部五所高等院校所使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材就是由赵老师主编的。80年代中期至今主要研究中国哲学史，学术专长是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1991年赵老师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学术代表作《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这本影响很大的书2009年由人民出版社出了增订本。这本书侧重于对中国传统哲学价值原理的研究。后来赵老师又出版了研究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观历史的专著《价值的历程——中国传统价值哲学的历史演变》。这样就从理论和历史两方面对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进行了系统深湛的研究。到目前赵老师的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的研究仍是学界开创性的最为系统的研究，其高水平的成果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赵老师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智慧有着宗教般的情愫。中央和教育部近年提出在高校开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课程，赵老师虽年事已高，但仍亲自出山担任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学中心主任。

哲学界的人都知道，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哲学界基本上都把哲学理解为认识论和方法论。因为前苏联和毛泽东就是这么认为的。任继愈先生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就认为中国哲学史是中华民族的认识史。冯契所写的中国哲学史认为，“哲学史的主要成果是辩证法和逻辑学”。^[1]在这种哲学自我理解背景下，赵老师独辟蹊径，提出:“中国传统哲学基本上属于价值哲学”观点^[2]。这样就改变了人们对中国传统哲学特质的理解。赵老师的这一见解是正确而深刻的，因为从哲学与科学相区别的意义上，哲学就是价值哲学。赵老师专门对中国传统哲学主要范畴进行了研究，研究的旨趣是要说明中国传统哲学基本范畴如道、气、理等都是本体论和价值论的统一。这样的学术创见使人们对中国传统哲学特质的理解更为准确深刻，突显了中西方哲学的区别。西北政法大学哲学学科的特色是价值哲学，这个特色就是由赵老师开创的。在赵老师的影响下，我也在价值哲学原理方面做了一些探索，完成了一项关于价值哲学研究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一系列论文。今年学校为了支持文化和价值哲学研究，成立了文化与价值哲学研究院，由赵老师担任名誉院长，我担任院长。在赵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将带领和团结同仁和后学进一步做好文化和价值哲学研究，将赵老师开创的学术事业发扬光大。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儒学是为己之学，是通过修身丰富和完成自己，其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赵老师是把儒道精神内化于己的人，这就使得赵老师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象。这种气象只能感受，很难言传，象魏晋人讲的是超言绝象的。中国哲学从魏晋开始就把涵养精神气象作为主题，赵老师的生命存在深得其意。我在写了赵老师的师风、师道和学术之后想多写点赵老师的人格气象，然而这气象毕竟用文字难以描写，也许是自己没有作家刻画人物的文学才能，终于不能多着笔墨，还是让我们慢慢地去感悟吧。

赵老师的学术生命是久长而健旺的。他是学校唯一的终身教授，可以不退休。我想即或没有这个制度赵老师也会一直做学术研究的。因为君子刚健不息的精神早已是赵老师的内在生命精神了。人的自然生命是自然宇宙之所与，因而自然宇宙(天)的无穷生命力内在于人的生命，生命深处心觉上翻的慧力就体现着自然宇宙的生命力，这就是天道流行，就是天人冥契。赵老师的刚健生命存在，所呈现的就是天道流行，就是天人冥契。诚然，在赵老师的圆融生命中亦有道家的虚灵超越境界和通脱洒落境界，这是一个卓异、完美和迷人的生命人格!

物须求可入画，人须求可入诗。赵老师的生命气象如画如诗。在这个散文化的世俗世界，让我们一起向这个如画如诗的生命人格敬礼!

(西北政法大学)

2015年9月10日(教师节)

【注释】

[1]冯契:《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

[2]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