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制基因之间的竞争

Steven Pinker　史蒂芬·平克

哈佛大学语言学家，认知心理学家，著有“语言与人性”四部曲。

复杂的生命是自然选择的产物，而这一切都由复制基因（replicator）之间的竞争所驱动。竞争的结果取决于，哪一个复制基因能以最优方式调动能量和必需的物料来进行复制，同时也取决于复制基因能以多快的速度复制出可再复制的下一代。竞争的第一个方面可被称为生存、新陈代谢或躯体作用，第二个方面则是复制或生殖方面的作用。生命，在其每一个单位上，从核糖核酸（RNA）和脱氧核糖核酸（DNA）到所有的生物体，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执行并不断交替取舍这两个方面的功能。

生命的取舍在于如何配置资源，如能量、食物、风险、时间等，以此尽其所能地繁殖出更多后代并让后代自谋生路，或者让自己竭力养育较少的后代，从而提高每一个后代存活及繁殖的机会。这样一个持续的过程就体现出一个生物体在“亲代投资”（parental investment）⁽¹⁾上付出的努力。

鉴于亲代投资是有限的，进行投资的生物体会面临第二次取舍：是把资源投资给一个特定的后代，还是保留这些资源投资给已有的或潜在的兄弟姐妹？

因为性别之间存在着本质差异，雌性制造稀少却昂贵的配子，这导致在后代的投入方面，大多数物种中的雌性投入远远多于雄性投入，雄性在这方面的投入接近于零。特别是哺乳类的雌性，它们选择对后代付出大量的投入：从妊娠到哺乳喂养。在包括现代智人在内的一些物种中，尽管雄性也可能会做一些投入，但仍低于雌性。

自然选择不仅有利于从父母到后代子女的资源分配，也利于将优势基因遗传给亲属，比如兄弟姐妹和堂表亲。举例来说，某个基因非常值得遗传给后代，它就会促使父辈对后代进行投资，这自然也会惠及其后代的后代。由此，某个鼓励生物体投资兄弟或堂表亲的基因，在一段时间之后，对该基因本身的复制也大有裨益。而且，这样的基因将基于它授予后代的利益比例、承担的代价比例，以及基因的关联性比例进行甄选。

我刚刚回顾了地球上生命的基本特征，也可能所有地方的生命皆如此，但我几乎没提到关于人类自身这个物种所不确定的某些事实，仅仅提及了人类是雄性有亲代投资的哺乳动物。我将加上第二点，即人类是一个有头脑的物种，拥有众多解决生命难题的方式方法。人类不仅会通过漫长的进化过程甄选出固定的适应方式，而且会兼用包含认知、语言、社会化等在内的适应方式，这些适应方式都在我们生命的长河中得以呈现，我们通过文化分享这其中的衍生品。

从这些关于进化过程本质的深刻原理中，我们可以推断出人类这个物种社会生活的万千诸相。

◎　冲突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虽然我们拥有伊甸园的宗教神话、高贵野蛮人⁽²⁾的浪漫形象、完美和谐的乌托邦梦想，以及诸如依恋、纠缠和凝聚力等隐喻，但是，人类的生活从未远离过纷争与摩擦。所有社会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威望和地位的差异、权力与财富的不平等、惩罚、性规则、性嫉妒、对其他群体的敌意，以及群体内的冲突，包括暴力、强奸和杀戮。我们的认知和道德根据这些冲突而做出改变。坊间流传的为数不多的虚构故事全都由杀气腾腾的敌人和至亲或爱情的悲剧（或二者兼具）所构成。但在现实生活里，我们的生活故事则大多与冲突相关，这些冲突来自朋友、亲人和对手所造成的伤害、罪恶与竞争。

◎　此类冲突的主要避难所是家庭。家庭是一种在个体彼此健康成长的过程中获取进化利益的个体聚合。正因如此，我们发现，传统社会就是围绕着亲属关系搭建而成的，其中的政治领袖，无论是伟大英明的君主还是拙劣平庸的暴君，都试图把权力传递给自己的后代。极端形式的利他主义，诸如器官捐献或是冒险借款给他人，多数都会提供给自己的亲属，死后财富的遗赠也是如此。这是导致经济不平等的主要原因。裙带关系会不断地威胁着与家族关系竞争的社会制度，例如宗教、政府和商业组织。

◎　家庭也不是冲突的完美避风港，因为共有的基因原本团结一致，但却必须面对亲代投资的竞争。父母不得不在已出生的和未出生的孩子之间分配他们的投资比例，尽管每个孩子都弥足珍贵（其他一切也均平等）。然而，虽然自己能够从其他兄弟姐妹的资源中获取益处，并且自己和全体手足共享一半的基因，但毕竟自己拥有自身特有的基因，所以会对自己的资源格外地关注与重视。这个隐藏的冲突贯穿着生命的整个周期：产后抑郁、杀婴罪、断乳、不听管教、发脾气、手足之争以及争夺遗产。

◎　性不完全是情投意合的成年人之间获得愉悦的一种消遣。这是因为男性与女性亲代投资的最低限度不同，这些亲代投资最终会转化为他们不同的进化利益。男性能够通过多个伴侣来增加其繁殖产出。在异性关系中，男性比女性更易于不忠。在面临被抛弃时，女性也比男性更容易受到伤害。因而，性时常处于剥削、非法、妒忌、配偶虐待、通奸、遗弃、骚扰和强奸的阴影之中。

◎　爱情并不是人类的一切，爱情也不会让世界随之运行。从理论上讲，婚姻的确能够让夫妻完美兼顾遗传与利益，并由此产生一种可以拥有浪漫爱情的幸福机遇，这是因为他们的基因命运被捆绑在一起。换言之，就是夫妻共同养育他们的孩子。不幸的是，这些利益完全可能因为背叛、继子（女）、无血缘的亲戚（公婆或岳父岳母）或年龄差异而造成分歧。这些并非巧合，它们往往是婚姻冲突的主要根源。

这些并非意味着人类如机器人一般被各自的基因所控制，也不意味着其复杂性由单一基因所决定，更不意味着人类可以借助道德的名义掀起战争、强奸或调戏妇女，同样也不意味着人类应该尽可能多地生儿育女，或是对各自文化的影响无动于衷。这些都是在阐释进化的过程中，出现的一小部分常见的误解。这段话真正要表达的是，反复出现的大量人类冲突的根源，已经不再局限于那些让生命存续成为可能的小小的几个方面了。

注：本文作者史蒂芬·平克的“语言与人性”四部曲（《语言本能》《思想本质》《心智探奇》《白板》）已由湛庐文化策划，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