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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灯史影》序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到历史文化散文,几年前我在黄裳先生散文研讨会上陈述过这样一种意见:作为一种文体正式提出来,确是为时不久;但其创辟并非始于今日,起码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种“替古人担忧”,其实正是读者的一种积极参与和介入。北筑长城万里,抵御强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两个耕夫揭竿而起;焚书坑儒,防备读书人造反,而亡秦者却是并不读书的刘、项。

说到历史文化散文,几年前我在黄裳先生散文研讨会上陈述过这样一种意见:作为一种文体正式提出来,确是为时不久;但其创辟并非始于今日,起码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题未定草》等,都是文化散文的典范作品。这方面的代表作,还有历史学家翦伯赞写于1960年代的《内蒙访古》。而黄裳的分别结集于1940、1980年代的《锦帆集》、《锦帆集外》、《花步集》、《金陵杂记》、《晚春的行旅》等,也都是上乘的历史文化散文。就是说,这一文体在中国文坛的盛行是其来有自的。

至于1990年代以来历史文化散文异军突起,顿呈勃兴之势,这可能和社会、时代有着密切关联。面对全球化的语境,加上西方现代主义人文科学的影响,人们的主体意识、探索意识、批判意识大大增强,审美趣味发生变化,不再满足于一般性的消遣、娱乐,而是期待着通过文学阅读增长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另一方面,处于社会转型期,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人产生现代性的焦虑与深沉的失落感,他们也希望从历史的神秘中寻求可以称为永恒的东西。而文化散文较之轻灵、精致的抒情、写景的美文,有着更多的文化反省的意味,写得好可以提供较深的精神蕴涵。

当然也无庸讳言,随着恢宏阵势的拉开、写作队伍的泛化,这类作品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饱遭訾议的是,凑泊故实,堆砌史料,把本应作为背景的东西当作文章的主体来处置,见不到精神与情感的展示,缺乏主体性;往往是借助史料的铺陈来救治作者心灵的缺席,抹杀了散文表达个性、袒露自我的特长。

我从1995年开始历史文化散文的集中写作,十五年来,结集为九本书:《面对历史的苍茫》、《沧桑无语》、《寂寞濠梁》、《文明的征服》、《龙墩上的悖论》、《历史上的三种人》、《千秋叩问》、《文在兹》、《张学良:人格图谱》。开始写作时,同样存在着上述缺陷——满足于史海徜徉而忘记了文学的本性,出现所谓“历史挤压艺术”的偏向。后来逐渐地加以改进,努力做到有真性情、有现实感。我很认同被称为“新历史主义之父”的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话:“不参与的、不作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实际上,他所讲的也就是历史文学的现实关怀,一种现代性的判断与选择。

文学是历史叙述的现实反应,在人们对于文化的指认中,真正发生作用的是对事物的现实认识。历史是一个传承积累的过程,一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都是对历史的延伸;尤其是在具有一定超越性的人性问题上,更是古今相通的。为此,我在创作中,努力把历史人物人性方面的弱点和种种命运抉择、生存困惑表现出来,用以鉴戒当下,探索精神出路。

在这里,现实针对性应是要旨。我写过一组友情系列的散文。这里有宋美龄与张学良信守承诺,终始不渝的感人佳话;有周恩来弥留之际还记挂着老朋友的动人美谈。同样都是清代的政要,我写了纳兰性德为了营救患难中的吴兆骞,甘冒巨大的政治风险;而李光地为了一己之荣华富贵,竟然以怨报德,出卖挚友陈梦雷。在《不能忘记老朋友》一文中,我写了周总理由于长年累月超负荷地工作,特别是“四人帮”的明枪暗箭、百般刁难所造成的巨大精神负担,使其心灵饱受痛苦的煎熬,终于患上了恶性肿瘤,并已严重扩散。临终前,他曾郑重嘱托:“不能忘记老朋友”,特别提到了张学良,说他是千古功臣。寥寥七个字,杂合着血泪,凝聚着深情,映现着中华文明伦理道德的优秀传统,闪射着伟大革命家高尚人格与政治远见的夺目光辉,当然,里面也渗透着我党数十年来斗争实践中正反两方面的经验。长期以来,每当想到我们国家筚路蓝缕、艰辛创业过程中,有那么多老朋友向风慕义、毁家纾难、赤诚相与、万里来归,我都为之无比振奋,向往于无穷,同时也为某些“忘掉老朋友”的作为感到痛心。写张学良与宋美龄的重情守信,也是有感而发的。在我们号称“礼仪之邦”的泱泱华夏,自古就流传下来“挂剑空垅”、“一诺千金”的诚信美谈。及至现代,世道浇漓,人情薄如纸,一切以功利、实用为转移。“红口白牙”当面承诺的事,甚至“剖符作誓,立字为据”,到头来都统统不算数,说翻就翻,说变就变。正因为如此,今天记下两位百岁老人建立在信任基础之上、根于良知的信守不渝,还是不无借鉴意义的。

历史是精神的活动,精神活动永远是当下的,绝不是死掉了的过去。读史,原是一种今人与古人的灵魂撞击,心灵对接。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种“替古人担忧”,其实正是读者的一种积极参与和介入。它既是今人对于古人的叩访,审视,反过来也是逝者对于现今还活着的人的灵魂的拷问。每个读者只要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灵魂的底层,加以省察、审视、对照,恐怕就不会感到那么超脱与轻松了。

我在写作中时刻记怀着歌德对曼佐尼的批评:“如果诗人只是复述历史家的记载,那还要诗人干什么呢?诗人必须比历史家走得更远些,写得更好些。”针对近年来影视剧中和讲坛上充斥着美化皇帝、狂热歌颂封建独裁者的倾向,我用反讽、揶揄等解构手法,写了一部《龙墩上的悖论》,以渗透着鲜明的主体意识的偶然性、非理性的吊诡、悖论,对那些所谓圣帝贤王进行艺术的消解。我写秦始皇,说历史老人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开了一个大玩笑:你不是期望万世一系吗?偏偏让你二世而亡;你不是幻想长生不老吗?最后只拨给你四十九年寿算,连半个世纪还不到。北筑长城万里,抵御强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两个耕夫揭竿而起;焚书坑儒,防备读书人造反,而亡秦者却是并不读书的刘、项。一切都事与愿违。这是历史的无情。我写杀人不眨眼的成吉思汗,说“天骄无奈死神何”。成吉思汗西征胜利归来,在六盘山下踌躇满志地说:现在没有征服的就只剩下死神了。他不想死,也没有“人皆必死”的心理准备,他忘记了“死亡是自然对人所执行的无法逃避的‘绝对的法律’”(黑格尔语)。他同许多权势者一样,是“死不起”的。生前拥有的越多,死时丧失的就越多,痛苦也就越大,就越是“死不起”。死不起也得死,就在他说过这番话半年之后,阎罗王就把他召唤去了。我写宋、明两朝开国皇帝,说开基创业的老皇帝,忧危积心,机关算尽,对足以挑战皇权的所有因素,确是般般想到,无一疏漏。可是,实际上却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对此,人们习惯于简单地归咎于“天意”,说“种的是龙种,收的是跳蚤”。其实未必尽然。且不说皇权专制制度存在着无法化解的根本性矛盾,单就老皇帝自身来说,缺乏政治远见,“火烧眉毛顾眼前”,只求现实功利,不计后患重重,乃其招灾致败之由。许多祸患的发生,似出“天意”,实系人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种下的本来就是“跳蚤”,而并非“龙种”。

在这些系列作品中,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就是对于人性纠葛、人生困境的关注。由于人性纠葛、人生困境是古今相通的,因而能够跨越时空的限隔,给当代人以警示和启迪。而这种对人性、人生问题的思索,固然是植根于作者审美的趣味与偏好,实际上也是一种精神类型、人生道路、个性气质的现代性的判断与选择。现实工作、生活中,我发现有的知名作家当了相当一级的领导,劳形苦心,筋疲力尽,最后陷入矛盾重重的水深火热之中,创作根本无法进行,最后竟至一蹶不振。履新伊始,原也是雄心勃勃,踌躇满志的,很有一番修齐治平的宏伟抱负,周围也是一片“先生不出,如苍生何”的过高的期许,实则大谬而不然。看来,搞好角色定位是至关重要的。这使我想到了一位古人,他就是李白。他是伟大的诗人,却不是合格的政治家。他自视甚高,认为只要身居枢要,大柄在手,则治国平天下易如反掌。在他看来,这和制作诗文没有本质的差异,同样能够“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他是地道的诗人气质,情绪冲动,耽于幻想,习惯于按照理想来构建现实;对于政治斗争的波诡云谲也缺乏透彻的认识。这一切,都决定了他在仕途上的失败命运和悲剧角色。

我有一篇题为《用破一生心》的散文,是写曾国藩的,同样也有现实的针对性。我在市里工作时,身旁有一位领导干部,我们关系很好。可惜的是,五十岁刚过就去世了。原来,他已经发现胃部长了肿瘤,可是,由于人大只有一年就换届了,为了能够进市级领导班子,他就把病情隐瞒下来。最后,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是当上了,但因延误了治疗,致使肿瘤扩散,搭上了一条命。还有一个市的人大常委会主任,肝癌已经到了晚期,行动困难,但为了不致落选,在代表入场前,先让人抬着他在主席台上坐好。这样,继续当选了,但一个月后就进了火葬场。这给了我极大的震撼,觉得“欲望杀人”真个不假。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换了个说法:“人之有苦,为其有欲,如其无欲,苦从何来?”曾国藩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生命个体,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大书”。我脱开惯常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道德层面上的评判,不让自己的文字成为流行观念的逻辑演绎,而是把他还原成一个现实中的人,将视点聚焦在人性弱点、人生困境上,具体说来就是一个“苦”字。我以一种悲悯的情怀,慨叹他由于欲望太高太大太强烈了,因而活得太苦太累太可怜了。曾国藩追求“内圣外王”,既要建立非凡的功业,又要做天地间之完人,从内外两界实现全面的超越;那么,他的痛苦也就同样来源于内外两界:一方面是朝廷上下的威胁,因而“畏祸之心刻刻不忘”;另一方面,来自内在的心理压力,时时处处,一言一行,都细加检点。为树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样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惕惧。这种苦难经验与旧时的贞妇守节有些相似。贞妇为了挣得一座旌表牌坊,甘心忍受人间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国藩同样也是为着意念中的“功德碑”而万苦不辞。

每个系列里的文章并非“平摆浮搁”式的机械组合,而是一种思想意蕴的步步延伸、层层递进、逐步深化。比如,我写古代士人的人生际遇、命运颠折,没有停止在对本人个性、气质的探求上,而是通过不同的篇章,从更深的层面上挖掘社会、体制方面的种因。我想到,中国封建士子的悲剧,不能只归咎于自身的人性弱点,还有更深远的社会根源。我在散文《驯心》中说,作为国家、民族的感官与神经,知识分子往往左右着社会的发展、人心的向背;但是,由于封建社会并没有先天地为他们提供应有的地位和实际政治权力,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他们必须解褐入仕,并取得君王的信任。而这种获得,却是以丧失一己的独立性、消除心灵的自由度为其代价的。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式的悖论。

总之,在这部作为表达主观倾向的载体——《秋灯史影》中,我把观念交给了人物的个性与命运。读者尽管与这些历史人物“萧条异代不同时”,却有可能通过具有历史逻辑性的文本获得共时性的感受,同样也会“怅望千秋一洒泪”的。

王充闾

2009年8月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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