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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濮陽公與劉稹書

时间:2022-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夫豈告者之不忠,抑乃聽之而未審。此僕隸之所共惜,兒女之所同悲。甘露之變,茂元懼禍,悉出家産助左右神策軍,封濮陽郡侯,這裏尊稱爲公。會昌三年,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死,姪劉稹據鎮自立,擁兵抗拒朝命。茂元致書劉稹,勸他歸順朝廷。古禮,斂時用碎貝殼和米放在死者口中。於我唐爲忠臣,於劉氏爲孝子。昨者祕不發喪,已踰一月,安而拒詔,又歷數旬。祕喪則於孝子未聞,拒詔則於忠臣已失。

爲濮陽公與劉稹書〔一〕

足下前以肺肝,布諸簡素,仰承復命,猶事枝辭〔二〕。夫豈告者之不忠,抑乃聽之而未審。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三〕。一去不回者良時,一失不復者機事。噫嘻執事,誰與爲謀,延首北風,心焉如灼。是以再陳禍福,用釋危疑,言不避煩,理在易了。丁寧懇款,至於再三者,誠以某與先太師相國俱沐天光,並爲藩后〔四〕。昔云與國,今則親鄰,而大年不登,同盟未至,飯貝纔畢,襚衣莫陳〔五〕。乃睠後生,遽乖先訓,遷延朝命〔六〕,迷失臣職。不思先軫之忠,將覆欒書之族〔七〕。此僕隸之所共惜,兒女之所同悲。况某擁節臨戎,援旗誓衆,封疆甚邇,音旨猶存。忍欲賣之以爲己功,間之以開戎役〔八〕。將祛未寤,欲罷不能,願思苦口之言,以定束身之計〔九〕

〔一〕濮陽公:太和九年,嶺南節度使王茂元遷涇原節度使。甘露之變,茂元懼禍,悉出家産助左右神策軍,封濮陽郡侯,這裏尊稱爲公。會昌三年,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死,姪劉稹據鎮自立,擁兵抗拒朝命。茂元致書劉稹,勸他歸順朝廷。

〔二〕茂元前有信給劉稹,劉覆信拉扯。枝辭,拉扯的話。

〔三〕擇福兩句:《國語·晉語》晉楚鄢陵之戰中范文子語。

〔四〕丁寧:叮囑。懇款:誠懇。先太師相國:劉從諫,太和七年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宗時兼太子太師,卒。藩后:節度使。

〔五〕與國:指都是藩鎮,互相贊助。親鄰:茂元調河陽節度使,與昭義節度使鄰近。大年不登:不到大年,不壽。同盟未至:《左傳》隱公元年:“諸侯五月(而葬),同盟至。”指劉從諫未葬。飯貝:《禮·檀弓》:“飯用米貝。”古禮,斂時用碎貝殼和米放在死者口中。襚衣:送給死者的衣衾。

〔六〕後生:指劉稹。從諫死,朝廷下詔稹護喪歸洛陽,稹拒命。

〔七〕先軫:春秋晉統帥。《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狄伐晉,及箕。先軫免胄(不帶頭盔)入狄師,死焉。”借指從諫的忠。《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晉欒書之後“欒盈出奔楚,自楚適齊,齊納諸曲沃。晉人克欒盈于曲沃,盡殺欒氏之族黨”。

〔八〕忍:豈忍,即不忍。間:離間。戎役:戰役。

〔九〕祛:消除,開釋。苦口:良藥苦口而利于病。束身:束身歸罪,向朝廷請罪。

昔先太尉相公常蹈亂邦,不從逆命,翻身歸國,全家受封;居韓之西,爲國之屏;棄代之際,人情帖然〔一〇〕。太師相公以早副軍牙,久從征斾;事君之節已著,居喪之禮又彰,故乃奬其像賢,仍以舊服〔一一〕。納職貢賦,十五餘年。於我唐爲忠臣,於劉氏爲孝子。人之不幸,天亦難忱,纔加壯室之年,奄有壞梁之嘆〔一二〕。主上深固義烈,是降優恩,蓋將顯足下之門,爲列藩之式。不欲劉氏有自立之帥,上黨爲辜恩之軍〔一三〕,俾之還朝,以聽後命。其義甚著,其恩莫偕。昨者祕不發喪,已踰一月,安而拒詔,又歷數旬。祕喪則於孝子未聞,拒詔則於忠臣已失。失忠於國,失孝於家,望此用人,由兹保族,是亦坐薪言泰,巢幕云安〔一四〕,智士之所寒心,謀夫之所齚舌;矧于僕者〔一五〕,得不動心。

〔一〇〕劉從諫父劉悟,爲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部下都知兵馬使。憲宗下詔討師道,師道遣悟將兵拒魏博軍。悟以兵取鄆,擒師道,斬其首以獻,拜悟義成軍節度使。穆宗時移鎮澤潞,兼平章事。卒贈太尉。澤潞在山西,在韓的西面。棄代:棄世,死。帖然:狀安定。

〔一一〕劉悟死前,上表請其子從諫繼位。從諫賄賂宰相李逢吉、太監王守澄,得爲昭義軍節度使。副軍牙:作軍府的副佐。牙指衙門。像賢:像他父親的賢能。仍舊服:繼位。

〔一二〕天難忱:《詩·大雅·大明》:“天難忱斯。”天難信,指天不保佑從諫。加壯室:《禮·曲禮上》:“三十曰壯有室。”加,過于三十。從諫四十一歲死。奄:忽然。壞梁:《禮·檀弓上》:“孔子歌曰:‘泰山其頽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指死。

〔一三〕上黨:從諫領昭義軍,駐上黨,在今山西長治縣。

〔一四〕《漢書·賈誼傳》上疏:“抱火厝(置)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泰,安。《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於幕上。”

〔一五〕寒心:害怕。《史記·荆軻傳》:“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爲寒心。”齚舌:《漢書·田蚡傳》:“魏其必愧,杜門齚舌自殺。”矧:况。

竊計足下之懷,執事之論,當以趙氏傳子,魏氏襲侯,欲以逡巡希恩,顧望謀立耳〔一六〕。夫事殊者趣異,勢别者跡睽,胡不度其始而議其終,搴其華而尋其實,願爲足下一二而陳之。夫趙、魏二侯,於其先也,親則父子,於其人也,職則副戎〔一七〕;賞罰得以相參,恩威得以相抗,義顯事順,故朝廷推而與之。今足下之於太師也,地則相近〔一八〕,職非副戎,賞罰未嘗相參,恩威未嘗相抗。稽喪則於義爽,拒詔則於事乖。比趙、魏二侯,信事殊而勢别矣,此施之于太師,趙、魏則爲繼代象賢之美,施之於足下,足下則爲自立擅命之尤;得失之間,其理甚白。

〔一六〕趙氏傳子:成德節度使王廷湊死,傳子元逵爲節度使。成德軍統趙地,因稱趙氏。魏氏襲侯:魏博節度使何進滔死,傳子重順爲節度使。魏博軍治魏州,因稱魏氏。逡巡:猶徘徊不前。

〔一七〕副戎:成德軍、魏博軍,節度使下有副使,由節度使之子擔任。

〔一八〕地近:從諫與稹是叔姪,地位親近,但還不是父子。

又計足下未必不恃太師之好賢下士,重義輕財。吴國之錢,往往而有,梁園之客,比比而來〔一九〕,將倚以爲牆藩,託以爲羽翼。使之謀取,使以數求。細而思之,此又非計。山高則祈羊自至,泉深則沉玉自來〔二〇〕,己立然後人歸,身正然後士附。語有之曰:政亂則勇者不爲鬥,德薄則賢者不爲謀。故吴濞有奸而鄒陽去,燕惠無德而樂生奔〔二一〕。晉寵大夫,卒成分國之禍;衛多君子,孰救渡河之災〔二二〕。此之前車,得不深鏡〔二三〕

〔一九〕《漢書·吴王濞傳》:“發書遺諸侯曰:‘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諸王日夜用之,不能盡。’”《漢書·梁孝王傳》:“招延四方豪傑,自山東游士莫不至。”梁園,梁孝王築的兔園。

〔二〇〕《管子·形勢》:“山高而不崩,則祈羊自至;淵深而不涸,則沉玉極矣。”指殺羊祭山神,用璧玉沉淵祭水神來求雨。

〔二一〕《漢書·鄒陽傳》:“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鄒)陽與吴嚴忌、枚乘等俱仕吴。吴王陰有邪謀,陽奏書諫。吴王不納其言。于是鄒陽、枚乘、嚴忌皆去之梁。”《史記·燕世家》:“昭王以樂毅爲上將軍伐齊,齊城之不下者獨聊、莒、即墨。昭王卒,子惠王立。疑毅,使騎劫代將,樂毅亡走趙。”

〔二二〕《漢書·劉向傳》:“昔晉有六卿,齊有田崔,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後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衛多君子,未有患也。”又閔公二年:“狄人伐衛,以逐衛人。宋桓公逆諸河,宵濟。”狄滅衛,衛人渡河入宋。此言從諫雖招有士人,不能救稹的滅亡。

〔二三〕《漢書·賈誼傳》:“鄙諺曰:前車覆,後車誡。”鏡:以爲鑒戒。

代憲四祖,文明繼興〔二四〕。當時燕趙中山淮陽齊魯,連結者幾姓,旅拒者幾侯〔二五〕。咸逆天用人,背惠忘德,據指掌之地,謂可逃刑,倚親戚之私,謂能取信。一旦地空家破,首裂肢分,暗者不能爲謀,明者固以先去,悔而莫及,末如之何。先太尉與李洧尚書,齊之密戚〔二六〕;楊太保與蘇肇給事,蔡之懿親〔二七〕;並據要地方州,領精甲鋭卒,及其王師戾止,我武維揚〔二八〕,則割地驅人以降,送款輸忠以入,非不顧密戚,非不念懿親,非不思恩,非不懷惠,直以逆順是逼,死生實難,能與其同休,不能與其共戚故也。况足下大未侔齊蔡,久未及李吴,將以其人動於不義。僕因恐夙沙之國,縛主之卒重生,彭寵之家,不義之侯更出〔二九〕

〔二四〕代憲四祖:代宗、德宗、順宗、憲宗四朝。

〔二五〕燕趙中山淮陽齊魯:燕,盧龍節度使朱滔,德宗建中三年反,僭立國號爲冀,爲王武俊、李抱真所擊敗,死。趙,成德軍節度使李寶臣,代宗大曆十年反,後部下背離,爲妖人所害。中山,指義武軍,爲李寶臣所轄地。寶臣死,爲其子惟岳所轄地。惟岳求襲位,不許,爲部將王武俊所殺。淮陽,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破汴州,僭稱帝,國號楚,爲親將陳仙奇毒死。齊魯,淄青節度使李正己,又占有曹、濮、徐、兗、鄆五州。德宗建中初,約田悦等叛,會發疽死。當時節度使的背叛,不止于以上所舉。旅拒:聚衆抗拒。

〔二六〕先太尉劉悟與李洧都是齊李正己的親戚。洧是正己從父兄,正己用爲徐州刺史。正己死,子汭犯宋州,洧以徐州歸順朝廷,爲徐海沂觀察使、檢校工部尚書。

〔二七〕楊元卿與蘇肇,皆爲申蔡光等州節度使吴少陽判官,勸少陽歸順朝廷。少陽死,子元濟繼立,元卿即日離蔡,元卿妻與子並爲元濟所殺,蘇肇亦遇害。元卿後授太子太保,卒。按下文據要地方州,指劉悟、李洧,不指楊元卿、蘇肇。稱蘇肇爲給事,不詳。

〔二八〕戾止:到來。戾,涖,臨。《書·泰誓中》:“我武惟揚。”

〔二九〕《吕氏春秋·用民》:“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歸神農。”《後漢書·彭寵傳》:“建武二年春,詔徵寵。遂發兵反,自立爲燕王。五年春,寵齋,獨在便室。蒼頭子密等三人,斬寵,馳詣闕,封爲不義侯。”此指劉稹部下會縛稹或殺稹來歸降的。

又計足下當恃太行九折之險,部内數州之饒〔三〇〕,兵士尚強,倉儲且足,謂得支久,謀而使安。危哉此心,自棄何速。昔李抱真相國,用彼州之人,破朱滔於燕國,困田悦於魏郊〔三一〕,連兵轉戰,綿歲經時,而潞人夫死不敢哭,子死不敢悲,何者?李相國奉討逆之命,爲勤王之師,義著而誠順故也。及盧從史釋喪就位,賣降冀功,將乘討伐之時,欲肆凶邪之性,計未就而人神已怒,事未立而兵衆已離,以萬夫之長,困一卒之手,驅檻北闕,棄尸南荒〔三二〕。而潞之人猶老者捫胸,少者扼腕,謂朝廷不即顯戮,深爲失刑,其故何哉?以從史不義不暱〔三三〕,去安就危,衆黜其謀,下不爲用故也。二帥去就,非因傳聞,鳩杖之人,鮐背之叟〔三四〕,知其本末,尚能言之。則太行之險,固不爲勃者之守〔三五〕,數州之衆,固不爲邪者之徒,此又其不足恃也。由此言之,則以何名隳家聲,何事捨君命,何道求死士,何計得人心,此僕者所以對案忘餐,推枕不寢,爲足下惜,爲足下危,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三〇〕太行九折:《漢書·地理志》:“上黨壺關縣有羊腸坂。羊腸九折。”數州:《舊唐書·地理志》:“昭義軍節度使治潞州,領潞、澤、邢、洺、磁五州。”

〔三一〕《舊唐書·李抱真傳》:“德宗即位,兼潞州長史、昭義軍節度使。建中三年,田悦以魏博反,抱真與河東節度使馬燧屢敗悦兵。朱滔、王武俊皆救悦,抱真外抗羣賊,内輯軍士,賊深憚之。興元初,遷檢校左僕射平章事。時朱滔悉幽薊軍應(朱)泚,抱真以大義説王武俊,合從擊滔,大破滔于經城。”

〔三二〕《舊唐書·盧從史傳》:“授昭義軍節度使。丁父憂,朝旨未議起復,屬(成德節度使)王士真卒(子承宗自請留後),從史竊獻誅承宗計,用是起授,委其成功。(從史)陰與承宗通謀。吐突承璀將神策兵與之對壘,從史往往過其營博戲,上戒承璀伏壯士縛之,納車中,馳以赴闕,貶驩州司馬。”賣降,指出賣王承宗。困一卒之手,指被縛。檻:囚車。棄尸南荒,指貶驩州(在越南北部)而死。

〔三三〕《左傳》隱公元年:“不義不暱,厚將崩。”行不義,則人不親附。

〔三四〕鳩杖:《後漢書·禮儀志》:“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玉杖長九尺,端以鳩鳥爲飾;鳩者不咽之鳥,欲老人不咽。”鮐背:老人背有斑點似鮐魚,見《爾雅·釋詁》疏。

〔三五〕勃:通悖,狂悖,悖亂。

况太師比者養牛添卒,畜馬訓兵,旁招武幹之材,中舉將軍之令〔三六〕。然而聽於遠近,頗有是非,雖朝廷推赤心,宏大度,然而不逞者已有乖異之説,横議者屢興悖惡之嘆。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誰爲來者,宜其弭之。今足下背季父引進之恩,失大朝文誥之令,則是實先太師之浮議,彰昭義軍之有謀。爲人姪則致叔父於不忠,爲人孫則敗乃祖於無後,亦何以對燕趙之士,見齊魯之人耶?

〔三六〕《新唐書·劉從諫傳》:“善貿易之算,歲榷馬(專利賣馬徵稅)徵商人。又熬鹽貨,貨銅鐵。”《舊唐書·武宗紀》討劉稹時製書:“從諫因跋扈之資,恃紀綱(部下辦事人)之力,誘受亡命,妄作妖言,中罔朝廷,潛圖左道。接壤戎帥,屢奏陰謀。”

又計足下旬日之前,造次爲慮,今兹追改,懼有後艱,此左右者不明而咨詢之未盡也。近者李尚書祐、董常侍重質之輩,並親爲賊將,拒我官軍,納質於匪人,效用於戎首〔三七〕。久乃來復,尚蒙殊恩,皆受圭符,咸領旗鼓,不能悉數,厥徒實繁。豈有足下藉兩代之餘資,委數萬之舊旅,俯首聽命,舉宗效誠。則朝廷又豈以一日之稽遲,片辭之疑異,而致足下於不測,沮足下於後至。故事具存,可以明驗。幸請自求多福,無辱前人。護龍旐以歸洛師,秉象笏而朝魏闕〔三八〕,必當勳庸繼代,富貴通身,無爲鄰道所資,使作他人之福。

〔三七〕《舊唐書·李祐傳》:“李祐本蔡州牙將,事吴元濟。自王師討淮西,爲李愬所擒。竟以祐破蔡,擒元濟。以功遷檢校户部尚書、滄德景節度使。”又《董重質傳》:“董重質本淮西牙將,爲元濟謀主。及李愬擒元濟,以書禮召重質于洄曲,乃單騎歸愬。授鹽州刺史,後歷方鎮,檢校散騎常侍,加工部尚書。”納質:指爲臣。

〔三八〕龍旐:即丹旐,喪禮中用的銘旌。洛師:洛陽。象笏:象牙做的朝版。魏闕:指朝廷。

儻尚淹歸款,未整來軒。戎臣鼓勇以争先,天子赫斯而降怒〔三九〕。金玦一受,牙璋四馳〔四〇〕。魏、衛壓其東南,晉、趙出於西北。拔距投石者數逾萬計,科頭戟手者動以千羣,兼驅扼虎之材官,仍率射鵰之都督〔四一〕,感義則日月能駐,拗憤則沙石可吞〔四二〕,使兵用火焚,城將水灌。魏趣邢郡,趙出洺州〔四三〕。介二大都之間,是古平原之地,車甲盡輸于此境,糗糧反聚於他人,恃河北而河北無儲,倚山東而山東不守〔四四〕。以兩州之餓殍,抗百道之奇兵,比累卵而未危,寄孤根於何所〔四五〕?則老夫不佞,亦有志焉,願驅敢死之徒,以從諸侯之末,下飛狐之口,入天井之關〔四六〕。巨浪難防,長飇易扇。此際必當驚地底之鼓角,駭樓上之梯衝〔四七〕。喪貝躋陵,飛走之期既絶;投戈散地,灰釘之望斯窮〔四八〕。自然麾下平生,盡忘舊愛,帳中親信即起他謀。辱先祖之神靈,爲明時之戮笑。靜言其漸,良以驚魂。

〔三九〕淹:遲留。歸款:投誠。戎臣:武將。赫斯:狀發怒。《詩·大雅·皇矣》:“王赫斯怒。”

〔四〇〕金玦:飾物,有缺口,表决斷。《左傳》閔公二年:“佩之金玦。”牙璋:用象牙製成的兵符。《周禮·春官·典瑞》:“牙璋以起軍旅。”

〔四一〕拔距:跳躍。投石:有力舉重投石。科頭:勇士不帶頭盔入敵陣。戟手:舉手如戟指人。扼虎:徒手能扼虎喉。材官:有才能的武士。《北齊書·斛律光傳》:“見一大鳥,光射之,旋轉而下,乃大鵰也。當時傳號落鵰都督。”

〔四二〕《淮南子·覽冥訓》:“魯陽公與韓搆難,戰酣日暮,援戈而揮之,日爲之返三舍。”即日月能駐。《帝王世紀》:“黄帝夢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嘆曰:‘風爲號令,垢去土,后在也,豈有風姓名后者也,得風后于海隅。’”即沙石可吞。

〔四三〕《新唐書·藩鎮傳》:“裴問守邢州,自歸成德軍;王釗守洺州,送款魏博軍;磁州將高玉亦降成德軍。稹聞三州降,大懼。大將郭誼、王協始謀誅稹。”

〔四四〕劉稹據有五州,邢、洺爲魏、趙兩軍所控制,劉稹據守澤、潞兩州,甲兵所聚;但糗糧在邢、洺,反聚于魏、趙二軍。恃河北,即守澤潞而澤潞無糧。倚山東(大行山以東)即邢洺而邢洺不守。

〔四五〕兩州餓殍:澤、潞無糧,要成爲餓死者。累卵:《史記·范雎傳》:“秦王之國,危于累卵。”孤根:指蓬草,入秋隨風捲去。

〔四六〕飛狐口:《漢書·酈食其傳》:“距飛狐之口。”如淳曰:“上黨壺關也。”天井關:澤州治晉城縣南太行山上有天井關。這兩個關口是威脅劉稹據守的澤潞兩州的。

〔四七〕《後漢書·公孫瓚傳》告子續書:“袁氏之攻狀若鬼神,梯衝舞吾樓上,鼓角鳴于地中。”

〔四八〕《易·震》:“六二,震來厲,億喪貝,躋于九陵,勿逐,七日得。”指震卦是危險的,喪失財貨,登到九陵之上,不用追逐,七天得到。此指喪失財貨,逃登九陵,七天被獲。飛走:逃跑。散地:逃散之地。灰釘:《三國志·魏書·王淩傳》注引《魏略》:“淩試索棺釘以觀太傅(司馬懿)意,太傅給之,遂自殺。”

今故再遣使車,重申丹素〔四九〕,惟鑒前代之成敗,訪歷事之賓僚,思反道敗德之難,念順令畏威之易。時以吉日,蹈兹坦途。勿餒劉氏之魂〔五〇〕,勿污潞人之俗。封帛增欷〔五一〕,含毫益酸,延望還章,用以上表,成敗之舉,慎惟圖之,不宣。河陽三城節度使王茂元頓首〔五二〕

〔四九〕丹素:赤誠的心。李白《贈溧陽宋少府陟》:“貴欲呈丹素。”

〔五〇〕餒魂:《左傳》宣公四年:“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指劉稹自取滅亡後,會使祖宗不血食。

〔五一〕封帛:帛指信,封是加封。

〔五二〕河陽三城:有南城、北城、中潬城,宋以後廢,在今河南孟縣。

這封信是給劉稹寫的,劉稹是昭義節度使劉從諫的姪子,所以信的文詞力求淺顯。四六文一般都要用典,不易懂,更不易説明事理。這篇四六文却寫得比較淺顯,又反覆説明事理,情與理交織,這正説明商隱寫四六文的技術高明。

開頭提出“再陳禍福,用釋危疑”,從禍與福兩方面來説明事理,再來消釋劉稹心頭的危疑。他的文章是“言不避煩,理在易了”。因爲要反覆説明,所以不避複;要對方明了,所以説理要淺顯。再加上“延首北風,心焉如灼”,又動之以情。

先指出他的禍,抗拒王命是實,“遽乖先訓”是虚。但文中不説抗拒王命,却説“遷延朝命”,只是拖延不執行,不是抗拒,這樣纔有挽回餘地。又指出這樣做有滅族之禍是實,不思前輩之忠是虚。事實證明,他的抗拒王命,結果,他的全家包括嬰孩在内,全被部下郭誼所殺。這不是危言聳聽,確是事實。至于説他的祖和叔父怎麽忠于朝廷是虚的。他的祖劉悟,“上書言多不恭,天下負罪亡命者多歸之”,臨死,“表其子從諫嗣”。從諫使商人“行賈州縣,所在暴横沓貪”,“病甚,令(從子稹)主軍事”,可見他們都並不忠于朝廷。這裏説他們忠,只是借來勸誘,其實是虚的。一實一虚,顯出構思的巧妙。講實禍勸他改悔,講虚忠勸他歸順。

光講禍福怕他聽不進去,所以進一步解除他的徼倖心理。因爲從禍害講,父死要求子繼,已有先例,像趙地傳子,魏地襲侯,那末澤潞爲什麽不可以呢?在這裏駁斥這種想法,又有虚實。當時,李德裕爲相,他對武宗説:“澤潞内地,非河朔比,昔皆儒術大臣守之。及劉悟死,敬宗方怠于政,遂以符節付從諫。捨而不討,無以示四方。”就是澤潞在山西長治一帶,是直接由唐朝控制,同河北三鎮不同。河北三鎮在安史之亂後早已脫離唐朝控制,三鎮互相勾結,父死子繼。澤潞屬于内地,不能容許這樣。澤潞節度使劉悟死時,請求子從諫繼位,當時敬宗怠于政治,就允許了,現在要整頓朝綱,不能再允許。但這話在信裏不好説,因此説“趙魏二侯”“親則父子”,“職則副戎”,認爲他們是父死子繼,其子早已爲副戎,你劉稹是從諫之姪,不是父子,你又不是副戎,所以不能繼位。這樣説是虚的,不是唐朝所以要討伐的原因。但又指出“事殊者趣異,勢别者跡睽”,指出他的地位同河北三鎮事殊勢别,不一樣,所以朝廷不能容許他襲位。這是實的。但這個意思不好明説,只好點一下就行了。這一點劉稹心裏也就明白,所以不用多説。

其次又破除他的一種徼倖心理,即“吴國之錢”,“梁園之客”,從諫積蓄了大量錢財,網羅了不少人才,要憑藉這些來抗拒朝廷。就指出這些的不可考,從代宗到憲宗四代,違抗朝命的節度使,有不少“地空家破,首裂支分”,部下歸附朝廷,終于自趨覆滅。這裏又有虚有實,虚的是河北三鎮,當時雖然抗拒朝命,朝廷發兵進討,節度使也有不得善終的,但三鎮始終没有收歸朝廷。實的是淮西吴元濟抗拒朝命,部下歸順朝廷,終被擒殺。所以重點講淮西,告誡他抗拒朝命的下場。

再進一步破除他的徼倖心理,即依靠“太行之險”,“數州之衆”來抗拒朝廷。這正如武宗問:“可勝乎?”德裕對:“河朔,稹所恃以爲脣齒也,如令魏鎮不與,則破矣。夫三鎮世嗣,列聖許之,請使近臣明告以澤潞命帥不得視三鎮,今朕欲誅稹,其各以兵會。”只要河北三鎮不幫助劉稹,劉稹就會失敗。文中對這點作了多方面的闡發。一是澤潞一帶的人民歸向朝廷,不願從逆,舉李抱真、盧從史作例,指出人心不會向他。二是指出從諫生前所作所爲遭到物議,他的抗拒對從諫不利。三是指出只有歸順朝廷可以得福。四是指出他想依靠河北三鎮是靠不住的,“魏衛壓其東南,晉趙出于西北”。五是指出他的處境不利,他據守的澤潞無糧,他的糧食産地邢洺在魏趙的控制下不能轉運,會陷于累卵之危。六是指出他的部下會起來背叛。以上指出六點,除勸他歸順可以得福外,其他五點都爲後來的事實所證明,邢洺兩州都歸順朝廷,他的部下郭誼把他和他的全家都殺了。這封信實有先見之明。

這封信裏講禍福是要他歸順,用虚實手法是因爲有些話不好明説,説了對唐朝不利,所以只好虚説。這封信的特點,是商隱對當時的形勢,包括對李德裕的策略,河北三鎮的態度,劉稹的部下和人民,有了全面的瞭解,對于事件的發展,瞭如指掌,對于當時的掌故非常熟悉,所以能够寫成富有説服力、有先見之明的事理明白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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