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工业”与“大众文化”

二、“文化工业”与“大众文化”

与启蒙辩证法一道，在20世纪上半叶萦绕阿多诺心怀的还有“文化工业”的问题。

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精神生产只是整个社会生产的特殊部门。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工出现以后，它才成为独立的生产部门。精神生产服从物质生产的“普遍规律”。但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时代，文化尚未完全实现产业化，它的相对独立性还使马克思和恩格斯相信，无产阶级政党可以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武装起来，实现从根本上改造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使命。到20世纪上半叶，文化的产业化却使精神生产失去这种独立性，甚至连知识分子也被同化进资本主义制度。在这种情况下，对“文化工业”和“大众文化”的批判就被提上了日程。因此，在“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关系问题上，法兰克福学派在两条线上作战:一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美学中的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二是反对美学领域中的主观唯心主义。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来自列宁，由斯大林加以完善。⁽³⁹⁾它的突出特点，是把文化与特定阶级对应起来，单纯强调艺术对于政治的依赖性，忽视了艺术的相对独立性。批判理论认为，文化和社会之间存在复杂的相互关系，反对把艺术分析变成翻译社会关系的简单练习。在批判理论看来，艺术不只是对现有社会趋势的表达与反映，真正的艺术也是人类对现实彼岸的“另一个”社会的渴望的最后保存者。阿多诺拒绝把文化现象还原为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反映。他认为，批评的任务并非去寻找承受文化现象的利益集团，而是去辨认总体的社会趋向，这一趋向乃是表现在这些现象中并通过它来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文化批评应当成为社会的“观相术”。

西方学者一般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中有两条对立的路线:一条来自列宁，一条来自恩格斯。来自列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违背了恩格斯关于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的原理。阿多诺无疑是站到了恩格斯一边。后文我们将会看到，本雅明更接近列宁的观点。但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完全一致，所以阿多诺的观点更能代表法兰克福学派的美学思想。

阿多诺同样反对美学领域中的主观唯心主义，这代表了法兰克福学派的主流观点。法兰克福学派在反对忽视艺术的相对独立性的同时，也反对把艺术现象仅仅当做艺术家个人创造力的表现。他们认为，艺术主体在一定意义上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因此艺术作品表达的客观社会趋势不是创作者的意图，艺术家所宣称的“创造自由”在某些方面是一种幻觉。他们之所以自以为是“自由”的，就因为他们对社会的制约作用缺乏意识。马克思曾经说:“甚至当我从事科学之类的活动，亦即当我从事那种只是在很少的情况下才能直接同别人共同进行的活动的时候，我也是在从事社会的活动，因为我是作为人而活动的。不仅我进行活动所需的材料——甚至思想家借以进行活动的语言本身——是作为社会的产物给与我的，而且我自身的存在也是社会的活动……”⁽⁴⁰⁾同马克思一样，阿多诺认为，尽管在真正的艺术中，主体创造的独立性是一个必要因素，但它也只能通过对象化才能实现自己，而对象化必然意味着与已被现存的社会基础过滤过的材料发生作用。在一个物化的社会中，这意味着文化的物化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化事业所产生的不良影响，法兰克福学派并没有切身体会到;而文化的产业化，或“文化工业”的形成，对于阿多诺生活于其中的西方世界的破坏，则使阿多诺有切肤之痛。这迫使他同霍克海默一起，对文化之产业化进行了分析。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电影、广播和杂志制造了一个系统。”⁽⁴¹⁾它们已经不再需要装扮成艺术，而是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称做工业”。因此，它们完全按照工业生产的标准来设计自身。文化被物化了。各个利益群体总喜欢从技术的角度来解释文化工业。然而却没有人提出，技术用来获得支配社会的权力的基础，正是那些支配社会的最强大的经济权力，即资本。技术合理性已经变成了能够支配一切的合理性本身，具有了社会异化于自身的强制本性。不仅文化产品的生产需要进行成本核算，而且它的消费也成了一种物化的行为。一个人只要有了闲暇时间，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给他的产品。人们的精神世界完全受到资本的控制，从而消除了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潜力。

通过“文化工业”，形成了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大众文化，从而把文化物化的可能性变成了必然性。与传统文化能够保持它相对于“经济基础”的独立性不同，大众文化本身是“文化工业”的产物和结果。随着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日益丧失其自我否定的能力，大众文化也成为资本主义世界自我繁殖能力的集中表现。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在文化中存在两个方面:肯定的方面和否定的方面。肯定的方面总是把现存社会的合理性作为自己的基点，否定的方面则把推翻现存社会作为自己的基点。阿多诺说文化批评是社会的“观相术”，就是指通过文化批评可以看到社会的发展趋势。大众文化由文化工业制造出来，现代工业的标准化和规模经济原则渗透到文化中，使大众文化具有了千人一面的特征。不仅如此，文化的产业化还使它的否定方面被消解。任何深刻的否定本来就不可能取悦于大众，加之当代资本主义已经失去了内在的否定性，以否定性的外表来实现自我肯定，这就进一步使大众文化成为后来马尔库塞所称的“肯定性文化”。

阿多诺既反对大众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同一性，也反对它的肯定性。这在他的美学和音乐哲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