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佛家的传播智慧

第十二章　宁缺毋滥：道家佛家的传播智慧

中国世界观之根本目标，是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建立一种道德关系，即彼此尊重、彼此协调、井然有序、共同繁荣的和谐关系。要建立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伟大和谐，首先要深刻体认自然之道、社会之道、人文之道。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是宇宙不可言传、不可究诘之伟大生命。人能深刻体认这一宇宙生命，体会其生生不已之伟大仁爱，就必然焕发良知，以仁爱之心对待万事万物，此所谓“识道而爱人”，识道而爱万物。然仅仅“识道”还不够，紧随而来的，是“守德”，即遵行道之指引，听从内心良知的呼声，克制自我关怀之本能冲动，与万物建立平等友爱的关系，最终使小我生命汇入宇宙大生命之洪流，一切小我的局限因此而被超越，人因此能傲立天地之间而不朽，汪洋乎宇宙之外而无穷也。故此人与自然、社会之道德关系，是同乎宇宙大道之生生仁爱，葆有万物本来具足之生命良知与生命美德，共谱和谐诗章之生态关系也。中文“美德”一词，源出孔子“尽善尽美”之伟大理想，凝聚着中国人真善美和谐统一之价值信念。中国人认为，善既是宇宙终极之真实，也是天地万物之美的源泉，孟子曰：“充实之谓美”，最为简洁深邃：内心充实宇宙之善德美意，则万物之光辉源源不竭地焕发出来，引而为伟大、神圣、瑰丽之人文事业。故“美德”之义，在于揭示宇宙仁道善德，此道德可美君子之身，可润万物之心，可育万象之葱茏，而成天地之大美、宇宙之大诗也。

西方世界观则相反，它总企图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建立一种权力关系。在古希腊时代，无论是以诸神信仰为中心的神话、宗教体系，还是以自然本质或超自然的本质为中心的科学、哲学体系，或是以“命运之力”、“神力”为中心的文学、艺术体系，抑或是以“文明中心”（希腊语意为“有人居住的地方”）或“希腊文明世界”为中心的政治、社会体系，其精神核心是希腊人将自身价值置于万物之上，由此引起深刻持久的文明分裂：在宗教领域，是奥林匹斯国教与奥尔菲秘教之分立；在哲学领域，是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的柏拉图式的二元分裂；在文学领域，是希腊悲剧中“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人与命运的悲剧性冲突；在政治领域，是“希腊文明世界”与“非希腊的异教世界”以及“希腊文明世界”内部诸城邦之间、一城邦内部各利益集团之间的分裂。观希腊雕塑，一望可知：在令人惊叹的完美裸体上，神性的静穆与人性的痴狂进行着怎样艰苦的鏖战！考察其社会赖以建立的自然历史条件，这些分裂与冲突便一目了然：一个倚靠海上贸易与海外殖民生存的民族，对一个“阴险莫测”的自然与“纷争不息”的社会进行权力征服，正是其工商航海式的生活方式的必然结果。

继希腊、罗马人而起的希伯来人，其生存环境更加恶劣：沙漠、频繁的外族征服与内部分裂、被劫掠为奴隶的民族命运，这一切促使犹太—基督教世界观对自然与人类历史深刻绝望，进而渴盼着一个超自然、超历史、超人类社会的上帝天国。而基督教会对人性本能的千年压抑，终因近代地理发现、对东方的贸易以及文艺复兴思想的传播而告崩溃，饱受人文主义教育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目睹人性解放之后种种罪恶表现，其复仇之举更像是绝望中的自杀：作为理想化身的完美父亲（人文主义心目中的传统）被谋害了，而剩下的至亲——母亲，正是引起谋杀的主要原因与同犯，叔父是谋杀亲兄、夺侄王位的主犯，而情人的父亲却是助纣为虐的众大臣之统率……这是多么不可救药的现实！“猛烈的毒药已经毒化了我的心灵……”（《哈姆雷特》结尾）莎士比亚最早预言了现代世界的种种罪恶与心灵苦难，而哈姆雷特王子，作为“第一个现代人”，则预示着由于绝望而消沉，最终正义与邪恶同归于尽的文明结局。屠格涅夫因此更欣赏奋战到底的孤独骑士堂吉诃德。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则是现代大众和现代知识分子的象征：为了阅历人世浮华，不惜将灵魂卖给魔鬼。而无限度的冒险与扩张，只是增加了生活的数量，却并没有提高生命的质量，当他朦胧中以为自己已经发现了人间的真美时，魔鬼却按约将他的生命一把夺去了。

每个现代人告别校门后，都重演了浮士德的故事。而伴随灵魂被出卖给魔鬼的，是横遭现代文明摧残与灭绝的，曾经郁郁葱葱的地球生态环境，与曾经丰富博大的各民族人文历史传统。现代文明正在演出《哈姆雷特》的最后一幕：纯洁的王子，与失身的母亲、邪恶的叔父、以及受害、害人最后害己的可怜虫、奥菲丽娅的哥哥——大多数庸人的象征，同归于尽，剧中主要人物全以死亡告终，正可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堂吉诃德老病归乡，在孤独寂寞中死去。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早已不堪人多兽众，因过分放牧与开采矿藏而变成一片大漠，不间断地把沙尘从俄罗斯、蒙古吹向中国、韩国、日本、美国。大观园中的林黛玉，以切身体会预言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局面，被中国现代史一再证实：奉苏联为“老大哥”的时代是前者，而奉欧美为圭臬的当代可谓后者，今日的现实是：无论“东风”、“西风”，都是“扬尘之风”，沙尘暴过处，北京等大城市光天化日之下，百米之内能见度近于零！警幻仙子点破贾宝玉红尘美梦之“终曲”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今大地污染，粮食殆尽，森林砍光，试看现代人这些呆鸟何处可投！中文“滚滚红尘”最能形容现代文明之不可持续：“滚滚”形容人欲膨胀、来势汹汹，待红粉洗去，顿露狰狞；沙尘起处，万物仓皇；一味追求物质进步的西方世界观，必将因资源枯竭、生态破坏与文化破产而自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