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崇拜英雄

平凡心

3．英雄梦、平凡心

不能让包己的头颅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崇拜到失我，英雄本身的价值导向作用就没有了归宿。

命定的局限尽可存在，不屈的挑战却须臾不可或缺。

任何英雄都只是时代之子，都有多元分化的一面。

怀揣英雄成功梦，不失世间平常心。

回眸改革开放以来的20年间青年人价值观变迁的轨迹，不难发现青年一代对英雄崇拜、领袖追随有一个潮起潮落的过程。起潮时气血翻涌，陶醉于狂热的口号中；潮落时在音乐彻底成为背景的舞台上也少不了一番顾影自怜。心中有可被征服被震慑的偶像，一生得遇令自己心折首俯的高人，就算五体投地又有何不可？人生的悲剧原不在头断血流，而在于没有大英雄可为之赴命，没有大理想可供其驱驰。一旦立于千丘万壑的大峡谷前便感到自己的渺如蝼蚁，还有什么时候你能如此心甘情愿卑微下来，享受大化的赫赫天威？所以说，每一个在青春激流中的少男少女有自己的英雄梦、自己的偶像族是很自然的。它使人生的理想性有了具体可感的实体依托。在这种英雄梦的感召下使自己成为不凡的人，才是对社会进步与发展有积极意义的。但涉及到具体的英雄崇拜（或追星），我们的价值观念却需要更新。

(l)对宗教迷狂式的英雄崇拜要持警戒心。

任何一种没有理由的狂热很容易加强激情的破坏力，狂热之中的人很难再讲道理。任何盲目的英雄崇拜如果被滥用都可以成为打人的棒子和迫害别人的工具。“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对毛泽东个人魅力的无限崇拜事实上导致了非理性的严重后果。

领袖的个人魅力，诱发了红卫兵的革命造反激情，同时也伴生了作为民族文化心理的负面——愚忠、盲从、轻信、依赖。红卫兵沉醉于狂热的个人崇拜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虚妄地认识自己的力量，领袖指向哪就冲向哪里。他们宣誓：“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表示坚决跟着毛泽东将革命进行到底。当他们受到挫折时，千遍万遍地吟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为表示对毛泽东的忠心，割指写血书的屡见不鲜；不少虔诚的红卫兵将毛泽东的金属像章别在自己胸前的肌肉上。在这里，我们决没有否认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的意思，且不说毛泽东的功绩，连毛泽东的诗词也充满了英雄豪情。在“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在“卷巨澜”、“奔腾急”、“尽开颜”、“全无敌”的气势里，很少有人不为之振奋，不为之激情飞扬。但是英雄崇拜、领袖崇拜不等于完全淹没掉崇拜者的存在，不能让自己的头脑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崇拜到失我，英雄本身的价值导向作用就失去了归宿。对如今青少年中的明星崇拜也应作如是观。欢呼、流泪、摇旗呐喊乃至关注到偶像脚上的袜子都还只是表象，值得留意的是自身作为世间一人的存在。事情过了头挺过瘾，但别忘了目的地在何方。

(2)须在所崇拜的英雄形象里体会人生真谛。

残疾人作家史铁生的英雄崇拜对我们是很好的启示。他最崇拜的英雄是短跑名将刘易斯。刘易斯，身高1.88米，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猎豹，随便一跑就是I。秒以内，随便一跳便8米开外。动作舒展轻捷、富于韵律，他仿佛从人的原始中走来，跑向无休止的人的未来。他那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但在一次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了刘易斯，捧走了冠军奖杯。所有的旗帜和鲜花不再向他挥舞，当时刘易斯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让人一阵心疼。这种场景让一个崇拜者史铁生看见了“最幸福的人”的不幸，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i个字，如果有上帝的话。

这个经历让史铁生明白：所有人的欲望面前都已设下永恒的距离，每一个人都有局限，这是公平的。如果不能在超越自身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成功，那么某些残疾人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仍然是那次奥运会，在百米决赛后的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决赛中跳出了好成绩，他是好样的。崇拜他的史铁生明白了，他终于知道奥林匹斯山上的圣火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精神。命定的局限尽可存在，不屈的挑战却须臾不可或缺。

我们赞赏这样的英雄崇拜。

和几个朋友聊天，也聊到了英雄。其中一位朋友大发了一通议论，给人留下了一些“聊资”。他谈锋颇健地说：“一些人们传颂不绝的英雄，好多都年纪轻轻死于意外，有的轰轰烈烈，有的感人不已……可是我却认为他们死得正是时候。他们生前业绩不凡、壮志凌云，死后人们记住了他们的光荣。如果他们不死，一直活到最后年老身衰，则难保不发生晚节不保的另一种意外。英雄活着时失足铸恨，那么他的那些业绩或好事便会难以再被记取，他们也便少了一个可以世世代代歌颂的楷模。一死才铸就了千古英雄好汉。印度诗人泰戈尔说过：幸亏我们生命的核心有一个仁慈的死。这样的句子远比‘高堂明镜悲白发’来得令人感动。没有死亡，便没有好多年轻的英雄形象；没有了死亡，最伟大的天才也会由于无限时间的腐蚀与个人的眼界而成为历史障碍。昙花之所以美丽只在于一现，英雄之所以闪光在于其逝如彗星。"

这种“英雄该死”的论断当然站不住脚，但我们却应该理解：英雄之为英雄、成为人们心中的楷模，不能不经受时间的考验；不把时间考虑进去，而把英雄“封冻”起来或打人闪闪发光的另册加以崇拜，这是不真实的祟拜，效果也可能受到影响。英雄，任何英雄都只是时代之子，都有多元分化的一面。

（3)冷眼看“英雄”

“权威”崇拜中想象性力量及其消极作用。

崇拜中出现的狂热与不理智和人类的想象力有密切关系。很奇怪，有时候是想象力具备伟大的、说服人的本领。它既可能成为谎言永远可靠的尺度，也可能成为真理永远可靠的尺度。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假如他刚好站在一块悬崖上，不管其理智一再证明他只要不迈步就肯定安全，但他的想象力绝对要占上风，没准吓得直哆嗦，一不小心会栽下去。仅仅是那种“不小心会栽下去”的想法就足以使他脸色苍白，汗出如雨。一个事先得到优厚报酬的律师将会发现他所辩护的案子是多么格外正当。这中间显然是想象力起了作用。那些有权有勇专门侍卫着的红脸大汉、那些开路的喇叭与大鼓及簇拥着的卫队把称王称官的人前呼后拥起来，这一切会使再坚强的人也要颤栗。那些服饰与武力足以勾起普通人最丰富的想象力，是这种想象力维护了做官者的威仪。只有异常清醒的理智才能把那位坐在豪华办公大楼深处有大秘小秘大头小头簇拥着的官儿也看成一个凡人。英雄崇拜中同样存在这样的想象力，例如把英雄们的业绩看得奇大，好像成了足以留诸史册的惊人功绩；把英雄的处境想得很险，千钧一发，却总能化险为夷；把英雄、偶像的方方面面想得很美，天上人间，无可挑剔，但事实上，有几个英雄真正担待得起！

冷静地认识对英雄崇拜的想象性力量，对英雄敬仰而不迷信，直面而非全然仰视，就是青年朋友应当持有的理性认识。

青年的英雄梦不仅表现为崇拜英雄，而且体现在他们自已的对成功的追求上，他们拒绝难言的平庸：长久平衡地一年年被聘，成天与各种资料和数据打交道，多年后也可能升一级，做个小小的部门主管，继续一天天上班，做着自己完全不能左右的事情。难道这就是他们在大学里经常谈、时时盼望的成功？其实，这里面存在一个对待所谓成功的态度问题。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如何对待平凡的态度问题。

针对青年中存在的对成功的过高期望，我们提倡既怀有英雄成功梦又不失世间平常心。古龙武侠小说中有一个小人物叫朱绿，名字姹紫嫣红，生活却平凡到极点，引不起别人半点注意，但就是他听到了古墓珍宝的绝密并帮助主人成了大事。可见不能小看“平凡”两字，它是不知参悟了多少回名利翻滚、爱恨交错才得来的领悟。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平凡很不容易，对青年人来说尤其如此，除非他能看透那些被人奉为英雄、伟人、大人物的人其实都很平凡。而要安于平凡则更难，因为考验太多，无时不有，无处不有。

帝尧要许由接他的班，许由嫌那话玷污了他的耳朵，赶紧到川水里去洗耳朵。下游有个牧牛的，问清了他洗耳朵的原由，赶紧牵走饮牛，埋怨说：“你倒好，让我的牛饮你洗脏耳朵的污水！”请看，许由的表演，不是夸示他自己的安于平凡的不平凡吗？质言之，不是自诩平凡而恰好不能安于平凡吗？比起来，不愿让牛饮二道污水的牧牛人不是更不安于平凡因而更平凡吗？当然这是一个可以无穷地展开诡辩的故事。但故作平凡状以夸示不平凡的人和事是常见的，恐怕不比拍胸自称“老子天下第一”的少多少。所以说，安于平凡比承认平凡难。而实际上，自居平凡和安于平凡，是人与人平等的确认。再没有把平凡解释成碌碌无为更大的错误了。庸碌而无所作为的人也不乏自命不凡之徒，通常倒是夜郎国君最自大，而阅历丰厚，见多识广者反而能以平凡面貌应世。

安于平凡不是驱人出世，忘怀一切，无所执着。平凡不但要人世，而且要拥抱人生，在人与人的平等交往中安于平凡。不过，可以肯定，守得住平凡的人的确像是忘掉了外加于我的无谓的荣辱得失之情，但他们又不会走得太远，把人生也忘掉。安于平凡不是泯灭是非、暖昧善恶，一切消极规避。它只是回到根底的朴素，朴素而不矫作就是平凡。世界是花花世界，人又有七情六欲，甘于平凡和朴素很不易。唯其不易，所以可贵。有了这样的关于平凡的看法和想法，每天平平常常上班就很难说是不成功的人生。少考虑惊涛骇浪一般的成功失败，多思量一些平凡生活中的是非善恶，还是这样较好。可惜现在从中学生开始，整天都在追求成功，研究抵达成功的途径和最佳方法。这是不是太敏感了呢？

有时候，自守平凡，浮躁之心渐静，自傲傲人处也就不会那么着急地夸示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