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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文献稳定性与可信度的矛盾问题

时间:2022-05-0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中国早期文献稳定性与可信度的矛盾问题中国早期文献稳定性与可信度的矛盾问题周秦汉唐经典的形成与诠释(笔谈)[编者按]2015年5月9日,由《复旦学报》编辑部主办的“周秦汉唐经典的形成与诠释”青年学者研讨会在复旦大学举行,与会学者就相关问题展开了深入研讨,本期将与会论文以笔谈形式刊发,以飨读者。

中国早期文献稳定性与可信度的矛盾问题

中国早期文献稳定性与可信度的矛盾问题

周秦汉唐经典的形成与诠释(笔谈)

[编者按]2015年5月9日,由《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部主办的“周秦汉唐经典的形成与诠释”青年学者研讨会在复旦大学举行,与会学者就相关问题展开了深入研讨,本期将与会论文以笔谈形式刊发,以飨读者。本次研讨会还邀请了陈尚君、杨明、汪涌豪、陈引驰、戴燕、马亚中等教授莅临评议,在此谨致谢忱!

刘跃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众所周知,周秦汉唐是中华文化经典产生的最重要时期,也是中华古籍传播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钞本时代”。对于这一历史时期经典文本的研究,目前似乎处于瓶颈状态,如何前行,令人困惑。可喜的是,国内有很多优秀的青年学者,在继承传统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同时借鉴海内外学术研究的经验,扬长避短,力辟蹊径,力图从更高的层面上对这一时段的文学进行深入的探索。我想,这种求真务实、转益多师的学术品格,别具重要意义。

孙少华、徐建委两位同志,就是这样的优秀青年学者。他们以周秦汉唐文学作为自己研究的主要内容和方向,努力科研,积极撰写文章,博观约取,深思熟虑,合作完成了《从文献到文本》一书的撰写,其副标题为: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顾名思义,作者把唐代以前的文本文献作为考察对象,涉及先唐经典、文本文献及钞本传承等重要的理论问题与实践问题。

如何界定、评价先唐经典,这是见仁见智的老话题,向无定论。中国学问源于《诗》《书》《礼》《乐》《易》《春秋》等所谓“六经”,汉代称为“六艺”。《乐经》不传,古文经学家以为《乐经》实有,因秦火而亡,今文经学家则认为没有《乐经》,《诗》《礼》之中已包含有乐,只有“五经”。东汉时,“五经”以外,增加《孝经》和《论语》,合为“七经”。隋炀帝以“明经”科取士,唐承隋制,规定《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同《周易》《尚书》《诗经》一起,并为“九经”。唐文宗开成二年( 837),在“九经”基础上又增加了《论语》《孝经》《尔雅》三书,称“十二经”,并将十二部经书全部刻石,史称“开成石经”。宋代为抬高《孟子》地位,朱熹作《孟子集注》,并列入经书,于是儒家经典遂有了“十三经”。这是儒家的基本经典,也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典籍。当然,也有以“五经”为基础而扩展增加者。如初唐陆德明《经典释文》,收录汉魏六朝二百余家对《周易》《尚书》《毛诗》等十四部经典的释词、注音等资料。所论“经典”,还包括《尔雅》《老子》《庄子》等。清代著名学者段玉裁《十经斋记》(《经韵楼集》卷九)又益之以《大戴礼记》《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等,以为“二十一经”。无论如何划分,都以“五经”为基始。

现代学者的划分,又有所不同。黄侃认为真正可以称为经典的只有八部,即《毛诗》《周礼》《左传》《史记》《汉书》《文选》《说文解字》《尔雅》。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杭州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时,姜亮夫先生教导我们要终身研读十二部经典,即:《诗经》《尚书》《周礼》《礼记》《周易》《左传》《公羊传》《穀梁传》《论语》《老子》《庄子》《楚辞》。这个书目以“五经”为核心,辅之以“三礼”、“三传”。“三礼”中较为难读的《仪礼》没有被列入。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看,我认为还应当加上《文选》。

从《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的论述范围看,作者心目中的经典,涵义则更为宽泛,还应该包括诸子如《淮南子》《吕氏春秋》一类的典籍,是广义的经典范畴。另外,作者还讨论了先唐的文本文献问题。这与今天所说的文献,不仅包括书面材料,还包括声频、视频等技术手段记录人类知识的一切载体多有不同,而与《论语》所说“文献不足征也”的“文献”涵义相近,是指记录的各类知识的图书与典章。这类文献数量很多,内容很杂,后来便衍生出一门学问,叫文献学。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认为:“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他又说:“我们所提倡的国学,十有九属于这个范围。”在这里,文献与经典便发生了关系。我的理解,孙少华、徐建委两位同志所说的先唐文本文献,大约近于梁启超划定的范围,是狭义文献,并特指先唐文献,也就是早期钞本时代的文本文献。

近年来,“钞本文献”“刻本典籍”“文本演变”等问题,备受海内外古典学界关注。按照后现代理论,钞本时代的经典,存在着程度不同的叠加现象。流传至今的先唐文本文献,有的是单一资料来源,也有的是早期多重资料来源,存在大量异文,具有不确定性。今天所看到的众多版本,很难说哪种本子是定本,哪种本子有后人叠加进去的内容。不同性质的文本本身,已经成为文学史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阅读这些文本文献,很可能就会出现言人人殊的情况。据此,海外一些学者得出这样的结论:先唐经典的稳定性是不存在的。

但是,问题远不是预设的那样简单。

如果从殷商文字开始算起,传统文献流传至今已有三千多年。汉代以来,佞古思潮长期居于主导地位,认为现存早期文献都是老祖宗说的,老祖宗写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庄子·天运篇》提到的“六经”就是今天看到的“五经”。宋元以后,人们疑古改经,直至清初,很多经典与史料才重新得到系统的整理。以阎若璩为代表的一批重要学者发现,像《尚书》这样的早期文献,其中有很多记载相互矛盾,有必要进行厘清,甚至对文献本身也提出质疑。19世纪末,疑古思潮甚嚣尘上,与此前的疑古之风遥相呼应。俄国汉学家王西里( V.P.Vasiliev,1818~1900)《中国文学史纲要》( 1880年出版,2013年圣彼得堡国立孔子学院中俄文对照再版,第330页)认为,除《诗经》《春秋》外,现存先秦典籍多数是汉代产物,甚至更晚。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提出十二种辨伪方法,也将先秦以来流传的很多典籍列为伪托之作。类似这样的观点,左右了学术界近一个世纪。

最近三十多年,地不藏宝。随着出土文献的不断增多,越来越多的材料证明,中国早期文本文献的传承相当复杂,梁启超提出的辨伪方法,大多数站不住脚。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所有出土文献,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学术史的面貌。近百年来出土的甲骨文,更能证明司马迁所见史料具有可靠性。这充分说明,中国早期文献确有其稳定性的品质。

当然,这只是中国早期文献的一种形态,其不确定性、可疑性因素依然大量存在。譬如司马迁《史记》的记载就常常自相矛盾,有些场面的描述更像小说。甚至可以这样说,早期的历史文献,更像是历史小说。这也容易理解,因为中国古代早期文献,始于口耳传播,经过世世代代的漫长流传,最后才被写定。在这个流传过程中,口传文献信息不断被累积、删改、演变,最终形成文本文献。如《汉书》中的《哀帝纪》《天文志》《五行志》均记载有流传于汉代的“讹言行诏筹”,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五行志》说:“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稿或稾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载体、文字、解读、影响不断变化,说明一个文本文献,从口头传播,到最后定型,在这个过程中,制造者、接受者、传播者、阐释者各不相同,所产生的文本内容也就颇多差异。

出现这种情形,至少有主客观两重因素。从客观上说,早期的历史,口耳相传。历史主干为经,较为粗略;后人阐释为传,注重细节。到后来,经传合流,便形成历史。司马迁就是根据这些经与传,勾画出中国三千年的发展历史。从主观上说,任何历史都是由人来书写的。有了人,便有了不同的思想。面对同一历史材料,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处理。平民历史学家写历史是一种写法,官方历史学家又是另外一种写法。不论是谁,站在不同的立场,对于史料就有不同的取舍,甚至是有意的遮蔽。这种现象,无处不在。文化不高的刘邦、相貌一般的朱元璋,都被历史学家描绘成龙颜“隆准而龙颜”或“姿貌雄杰,奇骨贯顶”。至于他们的劣迹,则略而不记。秦汉对于历史著述、诸子言论的控制非常严密,像《史记》这样还算比较公允的史书,东汉初年的汉明帝仍诏问班固,批评司马迁“微文刺讥”,东汉末年的王允也视其为“谤书”,禁止其流传。蔡邕在江南看到王充《论衡》中记载了很多六国以来的历史故事,叹为异书。事实上,王充从班彪处看到过一些汉代原始文献,包括《史记》,这里有线索可考,而博学如蔡邕,在进入高层之前则未必有这样的阅读条件。站在今天的立场来推想,从战国末年列国的分分合合,到楚汉八年的血腥纷争,在这样的一段时期里,不知发生过多少动天地、泣鬼神的历史故事!可惜,只有一部被刘邦认可的《楚汉春秋》(陆贾著)残存于世,其精华部分被《史记》收录,而其他不计其数的历史文献则烟消云散,以致后世没有产生一部类似《三国演义》那样的历史小说,来描绘这段跌宕起伏的宏阔历史,真是遗憾!显然,这是统治集团有意控制和选择的结果。魏晋以后,当权者对于民间的掌控已力不从心,所以才会有三国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箭垛式的人物亦越来越丰满,以三国故事为背景的讲唱文学逐渐成熟,最终推出了《三国演义》这样的历史小说。从此,历史与小说分道扬镳。历史俨然以公正、真实相标榜,但在实际的叙述中,如前所述,由于立场的不同,对于材料的取舍便大不同,结论可能大相径庭。甚至在同一叙述者的著作中,也常常会有前后矛盾的记载。历史著述中的这些有意无意的错误,可以说是随处可见。无意的错误可以理解,由于闻见有限,根据一些主观臆测充实历史文本,很可能会与史实相违背。而有意的错误更是不在少数。鲁迅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中说:“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清代顾千里就主张“不校之校”,认为中国的典籍,毁就毁在历次的校勘整理上,校一次错一次,逐渐失却原貌。

由此看来,中国早期文献的抄撰与流传过程非常复杂。其稳定性与可信度的矛盾无处不在。余嘉锡《古书通例》对此有客观的分析,要言不烦,很有说服力。他告诉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不能根据局部细节否定整体,也不能因相信整体而忽视细节问题,凡事都要具体分析。这应当成为我们对待中国早期文献所应持守的基本原则。

孙少华、徐建委二位同志在撰写《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中,努力恪守这一原则。全书紧紧围绕先唐文献的歧异与文本形成等核心问题,从先唐经典与文本文献入手,或宏观考察,或微观分析,提出了很多值得思考的理论问题。

首先,作者充分注意到先唐经典与文本文献的“历史性”与“时代性”问题。作者指出,阅读先唐文献,必须深入考察其产生的文化、历史、思想渊源,同时又要注意其所处时代的学术、社会、政治需要,避免将文本文献研究简单化与程式化,只是把它作为一个超越时空的文本而忽略其演变的细节。作者认真比对了《淮南子·主术》与《吕氏春秋》两书所引的相同文献,认为编纂者的身份、地位及其所处的地域、时代,以及编纂古书的目的、文本性质等不同,决定了文本文献中的文字表述、文本风格的差异。汉代人的“阅读习惯”“阅读思维”使得他们在整理先秦文献的时候,既有对先秦文献的较多改变,也有可能完整保留,一定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

其次,作者通过大量的实证分析,指出了先唐经典与文本文献流传过程的复杂性与多系统性。文本文献是多层次、多系统的工程,其经典化也有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文选》所收左思《蜀都赋》,李善注引扬雄《蜀都赋》加以充实印证,读者可以接触到正文与注文两种文本,突破了单一选本的阅读限制,为读者提供了一个选本、注文以及二者重新组合而成的新的文本文献,拓展了读者的思考空间,从而有可能改变读者最初局限于选本正文而产生的误读,起到“纠偏”的作用。其结果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选本的原貌与编者的最初设想。这就是早期文本文献选本与注本的特殊作用。这个问题很有趣,值得继续探讨。

最后,为了印证上述两点认识,作者广泛考察了秦汉以来流传的“公共素材”,用以说明这些材料是如何改变历史叙述的。作者选择了两个重要节点展开自己的论述。第一个节点是两汉之际。西汉后期的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先秦典籍,编纂《别录》与《七略》,东汉初年的班固在刘向、刘歆父子成果基础上编修而成《汉书·艺文志》。汉代对文献的整理,在客观上将先秦学术文化框架定于一尊,后世很难超越。这是大一统的中华文化的第一次系统整理的结果。第二个节点是唐宋之际。我曾经在《钞本时代的经典研究问题》一文中说过:在中华文化史上,唐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时期。中国早期经典文献,大多定型于这个时期。学术界普遍认为,唐代咸通九年印制《金刚经》,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标志性事件。此前,学术界一直在努力推进儒家经典化进程,包括编纂“五经正义”、校刻“开成石经”,但是传播终究有限。随着宋代刻书事业的发达,文化经典走进千家万户,经典化工作也相应地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从文本到文献——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以国家图书馆藏宋刊《毛诗诂训传》为底本,仔细勘对《毛诗正义》注疏中的三百多条异文,深入考察了宋人是如何将这些异文整齐划一,最终完成经典化的定型工作的。不仅如此,本书作者还以《晋书》为例,重点讨论了这部唐代文本的独特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作用于历代读者的阅读想象之中,形成后来关于魏晋时代的“整体历史形象”。这些,都是让人很感兴趣的话题,很有可能会改变我们在以往阅读中固化下来的观念,甚至改变文学史叙事的僵化格局。

其实,中国古代学术还有一个重要节点,就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以来形成的学术传统,它与前两个节点共同构成了中国学术的三大传统。周秦汉唐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要尝试解决20世纪学术传统带来的各种问题。在具体的研究工作中,要做到视野广阔,上及先秦两汉,下至唐宋明清,甚至到近现代,而不能仅仅局限于周秦汉唐。这是一个更大的课题。

[作者简介] 刘跃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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