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的科学史观

迪昂的科学史观

在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哲人科学家中，法国知名物理学家、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皮埃尔·迪昂（Pierre Duhem，1861—1916）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作为哲人科学家中的佼佼者，迪昂不仅在热力学、电磁学及流体力学等物理学领域取得了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极大地促进了当时物理学的发展，而且在科学史研究、科学哲学方面也有着极其深厚的造诣。正是由于迪昂在科学研究方面进行了长期性的探索和实践，加之他对科学史，尤其是中世纪科学史，有深入的研究和非凡的见解，这一切成为迪昂科学哲学思想形成的不竭源泉，为20世纪科学哲学尤其是维也纳学派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重要理论资源。

作为一位举世公认的科学思想家，迪昂以其严谨的思维、缜密的论述、渊博的学识以及敏锐的思想出版了众多价值很高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方面的著作。1902年，他推出了自己走进科学史研究的历史批判著作《化学化合与混合：论观念的进化》；1903年，他出版了堪与马赫的经典著作《力学史评》相比肩的论著《力学的进化》，在这本书中，他一方面论述了自然哲学的思想发展历程，另一方面对19世纪末的力学物理学进行了概观式的阐述，看到了当时急速发展的物理学对古典物理学的冲击；1905—1906年，迪昂两卷本的《静力学的起源》问世，他运用在巴黎图书馆发现尘封已久的中世纪原始资料，通过考察中世纪的科学发展史，特别是物理学和古典物理学的发展，有力地证明了科学发展的连续性和进步性，对于真正的科学进步而言，传统是必不可少的，如伽利略的研究并非如伽利略本人及其他人所认为的那样，而是由很多先前的科学研究工作进化所致。为了进一步追溯物理学的发展源流，迪昂选择天赋异禀的达·芬奇作为突破口，通过梳理达·芬奇的众多第一手资料以及其他16世纪科学家的著作，在具有里程碑式的3卷本著作《列奥纳多·达·芬奇研究》中令人信服地揭示出，中世纪大学的很多思想和观念对后来物理学的发展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达·芬奇正是在借鉴、继承和吸收前人工作的基础上，才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伽利略正是沿着达·芬奇所铺平的道路进入了近代力学的殿堂；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迪昂花费4年时间完成的《宇宙体系：从柏拉图到哥白尼宇宙学说的历史》，他在该书中全面考察了自古希腊以来古典物理学诞生的历史过程。

作为现代科学史研究的先行者，虽然迪昂从未自称为科学史家，但他卓尔不凡的研究实践毋庸置疑地表明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史家。“他也许胜过了当时所有的其他科学史家，因为没有一个人在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上能望其项背。有人甚至有点言过其实地认为，与迪昂相比，他的同时代的科学史家似乎有点外行人的味道，因为没有人像迪昂那样埋头于中世纪的浩瀚手稿堆中，以名副其实的历史学家的姿态，以全新的方式撰写真实的科学史。就连享有盛誉的科学史大师萨顿竟没有研究过中世纪的手稿和藏书，而他却是靠四卷关于古代和中世纪的巨著确立起学术威望的。”^[25]可以说，正是通过这些卷帙浩繁的著作，迪昂论述了自己的科学史观和科学哲学观点。

迪昂认为，如同生物界的进化过程一样，物理学也表现出类似的进化趋势，他用自然界的涨潮现象比附物理学理论的进化过程。他指出，在波浪的运动过程中，它无法看到潮水的上涨，只能看到波浪在到达海滩前的翻卷和升腾以及离开海滩后的过程，随即而来的新波浪即使无法抵达先前波浪所到过的海滩，但也产生了新的运动，整个海面正是在这种往复的、持续的、累进的过程中得以不断上涨。如果用最恰当和最精准的话语来表述迪昂的科学进化观，那么他在考察了静力学的起源后所得出的结论或许是最好的概括：“科学在其逐渐的发展中确实没有突然的变化。它成长着，但确是逐渐成长的。它前进着，但却是一步一步前进着。个人的智力从来也不能一举产生全新的学说，不管其能力或独创性有多大。迷恋于简单的、肤浅的观点的历史学家为辉煌的发现而高兴，这些发现以真理的灿烂光辉照亮了无知和错误的暗夜。可是，任何一个人只要愿意深入地、仔细地分析一下乍看起来是独一无二和未曾预料的发现，他必定能够立刻得出结论说，它是为数众多的，不可察觉的努力的结果和不计其数的潜藏的倾向的结合。科学朝着它的目标缓慢地运动，其进化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两个特征：连续性和复杂性。”^[26]

在迪昂看来，整个物理学进化过程并非是高度同质的，而是由两个彼此影响、相互叠加的运动所构成，其中，一个运动表现出永恒变化的特征，在永恒变化的过程中，产生的每一种理论都不会永久性地、长期性主宰科学的发展，而总是在统治一个时期之后被另一种理论所取代，虽然具体的理论不断分崩离析，但这种变化的趋势是永恒的。力学的发展变化就呈现出这样一个过程，牛顿和笛卡尔的物理学理论曾经对物理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但随着物理学的演进，他们的理论被随之而来的理论所替代，他们所建构的物理学理论大厦虽然坍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理论毫无任何价值可言，对于接踵而至的理论发展来说，他们在建构理论时所运用的材料依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为新理论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资源；另一种运动显现出持续的进步性，在这样一个持续进步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明晰地看到，人们在一段时间内所创造出来的日益增多的实验不断地越来越精确地揭示了物理世界。广义热力学的问世就是物理学持续进步的结果，正是之前富有成效的理论实践和系统合理的研究成果孕育了广义热力学的诞生。

毋庸讳言，迪昂的科学史研究实践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学术意义：看到了物理学发展的持续性；他扭转了我们对中世纪科学发展的认识，一举击碎了中世纪是科学暗夜的传统观念，从而将中世纪的科学和文化带进研究者的视野；让我们看到了达·芬奇和伽利略的研究并非倏忽而至，他们的研究成果是在继承和吸收前人工作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可以说，迪昂正是在持之以恒的科学史研究实践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的科学进步观。并且，也正是在长期的科学研究和学术实践中，迪昂提出了对现代编史学影响至深的编史学纲领，从而拉开了现代编史学发展的序幕。

除了在科学史研究方面做出卓著的贡献外，迪昂也是现代科学哲学滥觞的先驱。在迈入科学哲学的领域时，迪昂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不仅具有浑厚的科学实践背景，而且也有丰富的科学史研究积累，这就使得迪昂可以依侍其严谨的科学思维、敏锐的学术直觉和精神的历史素养一反19世纪中期之前古典经验论、朴素实证论及还原论为特征的传统科学哲学面貌和气息，从而给科学哲学领域注入新鲜的活水。迪昂的科学哲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于1906年推出的《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一书中。作为迪昂科学哲学思想的代表作，该书不仅奠定了迪昂在科学哲学界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而且对20世纪的科学哲学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迪昂在《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及其他科学哲学论著中展现出的科学哲学思想可以概括为以下几方面内容：通过全面而深入地探讨物理学理论的定义、目的、价值、结构、功能等方面的内容，构筑起了理论物理学的逻辑大厦；厘定了物理学新的活动范围，确立了物理学自主性地位；倡导秩序实在论，提出了自然分类和自然秩序的概念，强调自然分类和自然秩序是对外部世界的本体论秩序的反映；凝练出科学工具论的论点，将本质主义从科学的属地中驱逐出去，避免了物理学在思辨的形而上学问题上的困扰和纠缠；提出科学哲学的整体论观点，认为物理学家只能对整个假设群做出实验检验，而无法就一个孤立的假设进行实验检验，当实验结果无法与之前的假设完全吻合，表明假设群中的一个是不可接受的，应当予以修正，该论点后来经由蒯因的进一步发展，形成了著名的“迪昂—蒯因论点”。应该说，作为迪昂科学哲学思想的重要认识论原则，因其整体论主张中涵括了丰富的哲学思想、思想价值、文化语境及超越传统科学哲学的理论魄力，使得整体论思想成为后世科学哲学界长期关注和探讨的重要问题之一。

总之，作为一位成就斐然的哲人科学家，迪昂对科学史的研究以及对科学哲学的探讨为20世纪科学哲学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源泉，直接孕育了以维也纳学派为核心的逻辑经验主义的形成。迪昂的思想不仅对波普尔、库恩等科学哲学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给希尔伯特和爱因斯坦等哲人科学家带来了丰厚的思想滋养。特别是在蒯因的著名论文《经验论的两个教条》发表之后，更是全面引发了学术界对迪昂学术思想的研究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