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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接触的舒芜先生

时间:2022-08-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走进七楼西侧朝南的一间病房,见舒芜先生躺在床上,右手举着一本书在看。——这就是在生命最后的日子,舒芜先生给我留下的印象。这一次,八十七岁的舒芜先生,终于未能熬过来。8月18日深夜,病逝于复兴医院。因了我的提问,方竹再次和父亲谈及此事,而舒芜先生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每有新著问世,舒芜先生往往都会馈寄一册。在这方面,舒芜先生堪称是我们这些166号后生的楷范。于是深感舒芜先生上述意见的敏锐和深刻。


我所接触的舒芜先生


5月1日上午,乘地铁到木樨地,去复兴医院,看望住院的舒芜先生。


走进七楼西侧朝南的一间病房,见舒芜先生躺在床上,右手举着一本书在看。似乎是齐如山的一本什么书。方竹正在床边,一刻也不停地忙着。


方竹时而给父亲弄弄枕头,调整一下角度;时而帮父亲翻翻身;时而又为父亲擦擦身。此时可见,舒芜先生身上已经肌肉无多,或者说简直就是骨瘦如柴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举着书,在阅读。而且,还叮嘱方竹从家里继续拿书来给他看。方竹指着放在枕边的齐如山的另几本书,告诉父亲:这不是还有吗?看完了再拿嘛。


问病之后,坐在床边,和舒芜先生、和方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鲁迅的文章,是写给敌人的,所以有警句;周作人的文章,是写给朋友的,所以没有警句,就像闲谈一样……”舒芜先生说,手里拿着书,似乎是对我,又似乎是对方竹,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虽不大,又有些含糊,但还是能听得清楚的。


他又提到,《红楼说梦》里有一个错,再印时要改过来。


之前电话里方竹说过,舒芜先生消化功能已衰弱到不能进食,只靠鼻饲,有时还可以嚼嚼巧克力,于是就买了一盒巧克力带给他。方竹告诉他,他对我说:不如去无名居的时候能吃了。



晚年上网、用电脑写作,是舒芜先生的一大快事


无名居?噢,那还是五年前,社里把他的旧著《说梦录》,配上清人改琦《红楼梦图咏》的图,印成《红楼说梦》(插图本)重新出版,专程去给他送样书的时候,他高兴地特意到北方交大附近的无名居宴请我。那天,他的大女儿方非、二女儿方竹,以及外孙女章章也都同席。舒芜先生兴致非常好,说了许多话,胃口也不错,特意点了自己喜欢吃的闷罐海鲜。——四五年前的事,他竟然还记得。


即使在衰弱不堪的病中,依然手不释卷,还在读书,还在思考,还在谈说周氏兄弟。——这就是在生命最后的日子,舒芜先生给我留下的印象。


方竹说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住下去也不过如此,打算过两天就出院。然而听说,出院后不久,又再度入院。这一次,八十七岁的舒芜先生,终于未能熬过来。8月18日深夜,病逝于复兴医院。


舒芜先生是人文社建社不久即来社工作的第一代编辑,1953年4月从南宁调入社里以后,不长时间就成为二编室(即古代文学编辑室)副主任,是副总编辑兼二编室主任聂绀弩所倚重的业务骨干,为处于开创期人文社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编辑出版工作,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1984年底我毕业分配到人文社工作时,他早已调到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去了。那时的《新文学史料》主编牛汉先生,有一回到皂君庙去登门造访舒芜先生,并向他组稿时,我也相跟着,由此认识了舒芜先生。


后来,舒芜先生研究周作人的专著《周作人的是非功过》,1993年在人文社出版,我很有幸做了责任编辑。在书中,他对周作人在现代文学史、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作用和影响,及其散文的思想和艺术价值,所做的深入研究、切当解析,使我由衷的佩服。从发稿到出书,在这一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受益匪浅。


此后,与舒芜先生交往也便渐渐多起来。有一年,还陪同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近藤龙哉先生,专程拜访过他。稍稍熟了一点之后,我亦曾想就他在“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中所起作用,以及他现在对这一历史事件的看法等问题,与舒芜先生做一次坦诚的深入的访谈,但又觉得这会触及他魂灵最深处的创痛,所以几次都欲言又止,终于不曾启齿。


记得有一次,曾在电话里问起方竹:胡风先生去世后,令尊有没有什么表示?方竹回忆说:胡风追悼会前夕,我曾经和父亲提起:对于胡风的逝世,咱们是否应该有所表示?父亲回答:你以为他们会欢迎我们、原谅我们吗?因了我的提问,方竹再次和父亲谈及此事,而舒芜先生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每有新著问世,舒芜先生往往都会馈寄一册。能够不断地收到他惠赠的大作,在我是十分快意的。《串味读书》、《回归五四》、《舒芜序跋》、《我思,谁在?》、《碧空楼书简》、《舒芜文学评论选》、《哀妇人》……展卷披阅,除了为他的研究、思考、见解乃至表述所吸引之外,还不时见到他对于排校错误进行修改的笔迹,便又增加了些许感动。


甚至有时还随书附来一份他自制的勘误表。记得他说过,每有新作出版,样书到手,总是先要浏览一过,随手即把错别字改正过来。对于此类别人一般可能不大在乎的事,他一向是极为认真、细心、谨严的。由此可以想见,他做编辑工作时的态度和作风。在这方面,舒芜先生堪称是我们这些166号后生的楷范。


与舒芜先生的接触和交往,尤其是他的研究、思想和文字,对我编辑工作之余的读书、思考、研究和写作,产生了有益的影响和启迪。


舒芜先生曾指出:三十年代,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文学阵营,在“言志”与“载道”,“闲适格调”,“寄沉痛于悠闲”,“一个隐士里面有一个叛徒”,“文人相轻”,“京派”与“海派”,小品文,晚明小品,袁中郎,金圣叹,陶渊明,“静穆论”,《庄子》与《文选》等等一系列问题上,对于“言志”派,或称《论语》《人间世》派的批判,其实就是对周作人派的批判;这次批判,比对新月派、“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的批判,范围更广,影响更大,意义更深远。因为这次批判所涉及的核心问题,是作家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生活和文学,以什么样的美学标准塑造人的灵魂,较之那三次,更深入文学的品格特性之中;而且周作人当时的影响,远远超过梁实秋之流。


这是舒芜先生的一个很重要的见解,但似乎并未引起一般现代文学研究者的重视。


2003年,有一段时间,对照览读周氏兄弟的一些文章,发现三十年代中后期鲁迅写的许多杂文,都有与以周作人派文人“对话”的性质,有的简直就是不指名道姓的公开论战。于是深感舒芜先生上述意见的敏锐和深刻。


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之后,已成为思想文化界名人的周作人,“转变方向”,与乃兄分道扬镳,完全退回到书斋之中,以过着清雅闲适生活的“苦雨斋主”的形象,出现于中国文坛,并成为一批知识分子追捧的精神偶像。这位“苦住”于帝都的“京兆布衣”,在书房里品茗,饮酒,赏雨,会客,闲聊,读杂书,写小品文,谈草木虫鱼,极力把自己塑造涂饰成一个“现代隐士”的形象。



舒芜50年代初摄于南宁


在写于1925年2月的《十字街头的塔》里,周作人自称要模仿“出了象牙之塔”而“往十字街头”的厨川白村,“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并说这样可以“在喧闹中得安全地”。但这塔里所弥散出的,分明是一股消极苟活的“蜗牛气味”。1930年3月13日,鲁迅在上海大夏大学发表演讲《象牙塔和蜗牛庐》,指出当时中国的环境,连摆“象牙之塔”的处所也已经没有了,充其量恐怕只有几个苟延残喘的“蜗牛庐”而已。“蜗牛界”里,哪里会有文艺呢?


1935年9月12日在另一篇杂文中,鲁迅有针对性地写道,现在“连‘象牙之塔’也已经搬到街头来,似乎有‘不隔’之意,然而也还得有幽闲,要不然,即无以寄其沉痛”。


鲁迅于1935年2月20日还发表《隐士》一文,对周作人及其追随者进行了善意的规劝和严正的针砭。鲁迅幼时,绍兴长庆寺龙师父曾给他取了个法名——长庚,周作人的字则为启明,二者均系星名,但一在西,一在东。这倒像是兄弟二人失和的一个恰当的象喻。《隐士》发表时,鲁迅特地署名“长庚”,是颇为意味深长的。


文章指出,“隐”总和享福者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余裕。“但赞颂悠闲,鼓吹烟茗,却又是挣扎之一种,不过挣扎得隐藏一些。”在我向舒芜先生请教此文背景的时候,他明确告诉我,胡风在1934年12月21日所发表的《林语堂论》一文中说过一句话:“蔼理斯时代已经过去了”,周作人便立即撰写《蔼理斯时代》(发表于1935.1.20),对胡风大加讥嘲。鲁迅这篇杂感,实际上就是声援胡风的。我这才明白了《隐士》篇末一段文字的“所指”:“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者,也就为了这缘故。”


写于1924年12月的《喝茶》,是周作人阐述其人生哲学的名文。八年以后,鲁迅发表同题杂感,与周作人进行了一场十分耐人寻味的“潜对话”。文中写道,有色清而味甘的好茶喝,会喝微香而小苦的好茶,是一种雅人的“清福”。然而,要享这“清福”,须在“静坐无为”之时,而且要有工夫,以及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周作人所主张的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鲁迅则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然不属于粗人”,而是“上等人的牌号”,“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


从“喝茶”中,周作人悟出“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而鲁迅指出,这种“片刻优游”,正是士大夫自我陶醉的“低回趣味”。又说:“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清茶、抱秋心、享清福的高洁风雅的生活方式,暴露的恰恰是士大夫者流的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装腔作势和懦弱无力。


在舒芜先生的点拨和启发下,又据上述阅读思考的一管之见,草成《“隐士”与“猛士”——鲁迅、周作人不同的文化人格》一文,刊于《读书》杂志2004年第1期。原想在文中写明舒芜先生对我的具体指教,但他嘱咐勿提此事,我只好从命。


由舒芜先生晚年的思想见解和文字著述中,我获益之多,难以备述。如他在《红楼梦》研究中,对“冲破瞒和骗的罗网”之命题的阐发,以及那些探析古代士大夫的思想文学、精神人格,及其无耻、恶劣、儇薄之趣味的文化杂感和学术随笔,都是我喜欢披览、别有会心的文章。



《碧空楼书简》,封面设计速泰熙,凤凰出版社2003年10月出版


在人文社前辈当中,舒芜先生是回忆、记述人文社早期历史、掌故,最多、最具体、最翔实的一位。我发现,他的记忆力实在是惊人的。在撰写《在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的过程中,及其后又继续搜集聂绀弩、张友鸾、陈迩冬、金人等先生的事迹史料时,每每有若干不清楚、不明白之处,便会向他请教,他都尽其所知,热心地予以解答。对此,我是十分感激的。


他赐赠的著作,有些我不止读过一遍,像《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中的有些篇章,曾反复研读,仔细琢磨,每次都会加深对一些文化、学术和理论问题的认识与思考。


舒芜先生最近几年写的文章,有的往往在发表以前,就通过网络,把电子文本发来,使我得以先“读”为快。如《牺牲的享与供》、《老吾老》等,至今尚存在我的电脑硬盘里。他先后见赠的著作,大都集中放在办公室的书柜里,以便随时观览。


此刻,边回想这些往事,边随手取下《碧空楼书简》,翻看起来——


历史的真相最难于保存。“反右”,“文革”,我们亲身经历的,已经看见许多小说、回忆文章里写得似是而非,不要多久也许就会面目全非。


事实上,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成气候、成阵势。……西南联大正是中共地下党活动最有力的学校,我有好几位兄弟姐妹都是西南联大地下党的最主要成员,所谓自由主义的教授,在学生中并无多大影响。这些事,要亲历亲见才成。


观堂为清遗老,本是事实;寅翁之为遗少,亦无可讳。然寅翁创为“殉文化”之说,以释观堂之死,未免饰词。今之论者,又纷纷引用之,甚是无谓。窃谓学问自学问,政治信念自政治信念,苟不以政治信念发为为满清复辟之行动,无妨听之,论学则可存而不论。寅翁二十年所受优礼,无以复加,非他人所敢望;能写成柳传,亦与优礼不可分。


虽为薄薄一册,然如上一类真知灼见,书里触目即是。内封题署,笔迹俱在,但见手泽如新,而斯人已远行矣……


2009年9月28日于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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