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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先生的“秘诀”告诉了我

时间:2022-01-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首都大学院校的师生也下乡参加了这项工作。老师先是把调查、编写一户“德”字辈的项家发家剥削史任务交给了我。这位“风水先生”名气挺大,当地人提起他都知道,是享誉县城周围8个公社的“神算”项先生。这方面的“高手”有一定的德行,具备一些心理学家素质,可帮人解决点实际问题,人称“高人”,但不多见。项先生基本上属于前者,但还谈不上是“高人”。

(1964年 北京密云)

1964年,全国展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初主要是在农村,简称“四清”(先是小“四清”:即清账目、清财物、清仓库、清分工。后叫大“四清”: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首都大学院校的师生也下乡参加了这项工作。我们北京电影学院参加了春秋两次。第一次去的北京郊区密云县,第二次去的山西省阳高县。两次我都参加了。至今人们说到这次运动都习惯说“搞四清”,这个“搞”字用得很微妙:一方面有“做”的意思,即做“四清”方面的工作;另一方面又有“整”的意思,即整治“四不清”干部,整治地、富、反、坏、右等阶级异己分子,清理阶级队伍。人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反右派”和“反右倾”运动,深知这是政治上的大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都毫不犹豫地积极响应,踊跃参加。

去密云县“搞四清”,我去的是季庄公社的大唐庄。大唐庄历史上就很有名,曾经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模范大乡,有大小财主18户。其中数一数二的是“一刘三项”4大家(即一户姓刘,3户姓项)。他们不仅有地、有房很多,还开粉房、油榨房等赚大钱。老师先是把调查、编写一户“德”字辈的项家发家剥削史任务交给了我。我很认真,走街串户,访贫问苦,寻问采访,考察验证,很快写出了初稿。老师审阅后不满意,在我的稿子上用红色铅笔批了不少这样的短语:“要有阶级感情!”“本质!”“阶级本质”“分家的实质!”“剥削更残酷!”结果没合格。我仔细想,我的立场、感情是没问题的,是同情被压迫剥削的人,是批判地主老财的唯利是图、盘剥压榨穷人的。又仔细翻看稿子,发现了问题:我太如实地记述了地主给8个儿子分家后的各户变化了。8个儿子分得到的地、房及其他财产基本相当,但经营了几年后就有很大变化,到土地改革划成分时,有的人成了大地主,有的人成了富农、上中农。有一户没想到竟然变成了贫农。追其原因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挥霍无度,把家业给败了。巧的是在划阶级成分时是从新中国成立前3年的经济状况为准,他刚好早已变成了穷光蛋。贫农是受剥削压迫的劳苦大众,是革命依靠的力量,但这个“贫”字挂在他的头上,成为党和政府信任依靠的力量,别说他的兄弟不服,村里的老户知道底细的人也不以为然。我对这种情况至今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去写。老师取消了我写这个稿子的资格,把活儿转给了别人;不过,命运挺会挑战的,我又得到了一个新任务,而且还是个非常棘手却能使人充满好奇心去探索的任务——挽救一位贫农出身的“风水先生”。

这位“风水先生”名气挺大,当地人提起他都知道,是享誉县城周围8个公社的“神算”项先生。据说,项先生小时候是个苦孩子,一天书也没念过,和母亲寄住在一个破庙里,帮和尚干杂活儿为生。说是从外地来了个四处化缘的游僧老和尚,看着他可怜却聪明伶俐,就教了他一套卜卦算命的本事。又听说,新中国成立以后不准搞封建迷信了,他还偷偷干,信的人还很多。公安多次禁止、教育,把他的罗盘、算卦用的家什没收了,也制止不了。原因很简单,有人信他的,还偷偷摸摸地找他。

初见项先生印象就很深刻,心想,这可是个“肖像描写”作业好材料。他个子稍高,头拔顶,脑门油亮,眼睛不算小但喜欢眯缝着眼看人;头还微扬,习惯俯视。说起话来声调不高不低,出口全是文绉绉的文明词,关键处都有合辙押韵的套嗑套词儿。我琢磨着,他干的营生可全是研究人的,从旧社会开始干,到今天已经60来岁了,什么世态炎凉没经过?什么人间苦乐没体验过?新中国的各种道理他也知道不少,做他的工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活儿该怎么干呢?首先我排除了一般的教育引导方法,先不谈“正”事,和他谈心交朋友,因为他出身好,从小受过苦、遭过罪,从追忆往事,重提他的苦难童年经历开始入手。谈心是相互的,首先得把自己摆进去,改变一下自己的教育人的工作队员身份,让对方感觉到平等、不紧张,愿意和你交谈。我向他亮出了自己是学习电影导演、搞艺术创作的身份,表示极愿意倾听他的人生经历故事,以备将来拍电影时有所用。我还把他尊敬为长者、有学问的人,虚心请教发问,进一步放下身段。同时,抓住适当时机,晓之以理,进行规劝。我说:“你儿子是高中生,很快要考大学了,家庭出身是贫农,成分这么好,就因为你是出了名的算卦先生、风水先生,搞封建迷信活动,在学校政治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将来怎么办?”这样的利害判断他懂,关键是在什么情况下能下决心取舍。由于我的用心努力,他逐渐改变了漠视、抵触态度,向我敞开了心扉。这样的结果不是轻易得来的,除了用智慧,还得付出耐心和一定辛苦。我居住的老乡家离这位项先生的家较远,我每天晚上去他家需要往返两个小山坡,只身一人走村路,夜深人静,真有点胆突突的。好在我有个好伙伴,房东家养的一只中等个儿大黄狗,因为我平时有机会就和它交往、喂食,抓挠脖劲,嬉耍,所以它晚上能陪伴我串门。它还能做到,无论我在屋里谈话时间多么长久,临走时一开房门,它准会在门口蹲坐着等你一起回家,真不知道那么长等候时间里,它是一直在门口呆呆地等着还是会干点别的什么。后来,我们工作结束离开大唐庄时,我和这条狗的确还有点难舍难离。

项先生很聪明,记忆力相当好,没上过学却能出口成章,文辞讲究,合辙押韵,讲的东西还真有点入情入理,难怪有些人信奉他。他会的东西也多,抽签算卦、黄雀抽贴、相面看手相、瞧风水样样都会,可以算得上是这个行当里的全能高手了。他讲的案例故事容易记住,但说的行规技法太专业了。搞他们这种行当的人都得有点基本功:熟悉社会、研究人生、区分对象、洞察人心、明辨事理、释疑解惑。当断则断,不能含糊,不好断不能断的也要指出希望,但要说话留有回旋余地,能进能退。还要精通天文地理知识,熟背易经八卦语句,并能“理论联系实际”通俗讲解说明。口齿要伶俐,言表要温和;多唱吉祥歌,少说晦气话……这方面的“高手”有一定的德行,具备一些心理学家素质,可帮人解决点实际问题,人称“高人”,但不多见。这方面的“低能者”较多,他们也会点基本功,但半懂不懂,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甚至装神弄鬼。他们只管骗钱,不顾别人苦难,花言巧语,巧取豪夺,坑害大众,这当然该是“坏人”了。项先生基本上属于前者,但还谈不上是“高人”。

他说,从前在密云城街面上摆卦摊儿,一张桌子,几把凳椅就开张了。平时没事时他就观察来往路人,琢磨他们来去匆匆想要干什么,更重要的是要辨别出他们的身份、猜测出他们的生存状况……比如,他看见从远处走来一对青年男女农民,好像奔他而来。人家有说有笑、若即若离,女的略显羞涩,男的情意甚浓。他就猜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情人,如果来找他,肯定是算“合婚”一类的事情。果不然,是找他来了。面对卦桌,两青年还没坐稳,他就先说话了。他说:“你们是算命啊?还是算合婚啊?”男青年马上说:“算命!合婚!”他说:“以前找人算过没有?”男青年说:“算过,是找瞎子算的……”女青年抢话:“说我是金命,他是木命,相克不能成亲!”项先生这会儿心中有数了,马上让他们履行一套算卦程序,然后说:“你是金命,他是木命,没错。但是,你这卦上说了,金不刻木,木不能成大材!好卦呀!你们看,咱们周围的房子、家具、桌椅板凳、箱子、柜子,哪个不是用锯子锯、用刨子刨、用锛子锛、用凿子凿做出来的,就是木头做的小玩具也是用刀子一点一点刻出来的。你们俩合婚,好哇!”两小青年一听,高兴死了,马上掏钱,给了他双份卦礼。他对我说,人家俩人挺合情合意的,何必不成全好事呢?我这里一说,他们解除了心理障碍,对双方家人也能说通,我还挣了两份钱,何乐而不为呢?瞎子看不见人家的表情,又按死规矩套,差点拆散了人家美满姻缘。我问,金、木、水、火、土都有相生相克的说法,你都能给反过来吗?他说:“都能。卦书上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比如,‘水克火’。我就说,水火可以相融,不相克。你们看,那火车头,没有火行吗?没有水行吗?因为有了水和火,那火车头才来了劲儿,拉着那么多车皮和货物,在铁道上咕隆咕隆跑得那么快。”

他又讲了一个例子。他说,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农民老汉,手握一长把鞭子,我马上猜测他不是家里有人病重就是丢了牲口。果不然,他气喘吁吁到我面前,脚还没站住就先张口了:“先生,快给我算算,我的马跑丢了,怎么能找到?”我先让他说明白,在哪儿丢的?什么时候丢的?家住哪?从哪条道进城?等等,实际上我是要帮助他分析现在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算卦。不过,人家信算卦,我还得按规矩操作,给他念几套现成的卦语,然后再按我的分析,给他指出马可能在什么地方,让他去找。如果他按我的分析找到了,肯定认为我是“算”出来的,高兴之后就会四处去说,给我做了宣传;如果他虽然找到了,但不是我指的方向和地点,回头我会对他讲,那牲口是活物,咱们算的时候它在那儿,可它要四处走啊,你找到的地方刚好它走到那儿了;如果他多日找不到,我会说,那是被人牵走了。

他说,干这行,只要用心琢磨,时间长了就经验丰富了。好多事不用占卦,一瞅人就能“应心”、“会意”,有规律。年轻妇女要找我,不是男的出门在外,就是家中有病人的事。老婆子来了,不是问儿子的事,就是问病人,或者儿子有官司。老头来了,不是有官司就是家庭不和,或分家产。念书的大学生来了,不是丢东西了就是汇款不到,再不就是问后来发展如何。铺家商号来了,老商问卦合股买卖,再不就是股东不和;少商问卦有迁移之心。

他说,具体问事的好办,就是帮助人家分析、预测。可更多的人是来“算命”,算运气,算凶吉,算寿命。所以,把我们占卦的也叫“算命先生”,这个更好办,反正瞎说,挑好听的说。师父告诉我,这里边找不出真理来,光学“卦歌”不成,得知道几句要紧的话,这话是“先生生来口齿灵,花言巧语把人蒙,若问何时通大运,等到霜降交立冬”,要敢瞎说,敢下断语,当然也要给自己留退路。比如,遇到当官的来问卦,我会说:“……你暗犯同人不和,小人不睦,争权夺势,费过千辛万苦,有名不现,有功没赏。你合算着运气是白闹一场。不过,从今年以后,你可以纯心立志,占住人和,另有贵人高看,权财可以到手。”对有钱的人我会说:“外受亲朋借,内受近人谋,栽了不给,借了不还,你没少吃亏,伤了哑巴财,生了窝心气,说不出去,道不出来……”这么说,他准爱听。对穷人得这么说:“出身以来亲戚不能沾光,有钱人借不上利。合算着,你这卦上占着3早:受累早、分神早、当家操心早。运气是早里起,晚安眠,少年中年不得闲。晚景上交到几十几,大运发达另有翻身,后面不去拦……”让他有盼望,顺过心情。遇到算寿命的更好办,往多里说,往高了算,60多岁的人,你就说能活80多,如果他真活到那个岁数一定逢人便讲的,如果活不到那个岁数,人都死了,也没法找你论理了。

他还瞧风水,也叫看阴阳宅。词典上的“风水”一词讲解的是:“指住宅基地、坟地等的地理形势,如地脉、山水的方向等。迷信的人认为风水好坏可以影响其家族、子孙的盛衰吉凶。”项先生说,看风水就是把一般的地理知识和易经八卦的知识与人们的迷信夙愿结合起来,用师父传下来的卦词套用上,也可以根据现场情况临时发挥。比如,看阴宅——就是坟地的安置,一般都给指出选一个慢坡地方,修的坟包两边要挖出流水沟,别让雨水泡了,名曰“二龙吐须”,棺材的方向可讲究,一定让脚的方向朝着对面一个吉利的自然物,如是山,山的形状如果像乌纱帽,就说将来后代有人会当官;如果像笔架,就说子孙有人会是秀才或状元。看阳宅就是看盖人居房子,一般讲究何日何时动工或上房梁,等等。几乎所有的讲究都有现成的卦词应对,还可以根据顾主的追求现编。

我问他:“这么多年了,你坑害过人吗?”他说:“有,没办法,人家需要。”他说有一家儿媳妇得了癔症,不去医院找大夫,相信他。他就出了个怪招,让人家夏天在窗户外墙根修一个锅灶做饭,把窗户打开,让烟往屋里吹,说那黑烟是什么神,可以驱魔除邪。还有的让人家改房门,在房山墙开门。他告诉我,你们在农村看到的房门窗位置不太正常,一般都是风水先生出的主意。

做项先生的工作,也可以说是对他的采访,让我第一次认真思考,中国人不太怎么信宗教却普遍信鬼神、信命运,是怎么回事?我没信哪个宗教,但尊重信宗教的人。小时候信过鬼神,长大后也不太信了,就我这个普通知识分子的认知水平和思考能力,也只能这样理解,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文化基因绵延流长,其中就包含着对大自然的原始敬畏和崇拜,对未知世界的玄想和冥猜,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又加入了各类统治者为统治被统治者的巧使妙用,使其经久不衰,或明或暗地延续着。社会主义中国成立之后,几度严禁,甚至几度严打,也没能杜绝,就是最严酷的“文革”风暴也未能荡然无存。等到改革开放,实行市场经济后,它们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君不见,所谓“国师”、“大师”、“高人”、“神人”层出不穷,一茬消隐了又会出现新一茬,至于大城小市满街摆摊算卦、相面的更是让路人见怪不怪,已经成了一道新“风景线”。也可能是因为社会转型,政策宽松,想升官发财的人和想改变命运的人多了,竞争激烈了,企望这些人能帮助自己做个好梦?或者是能得到些心灵上的安抚?

老师交给我的这份工作完成了,把情况一汇报,挺满意的,又层层向上汇报,被工作队的领导重视起来,要求本人录音,现身说法,然后到全县各个公社去播放,名曰:“消毒”!我又有事干了。组织上帮助借来了录音机,老式钢带那种,我替项先生写了个发言稿,让他讲了一些和我说过的内容,当然,还得有自我解剖、分析批判,向受骗群众谢罪的当年常用的政治语言。可笑的是第一次录音失败了,不是他的问题,是我录音没经验,出现了技术差错。我们是在大队部办公室录制的,不可能有专业录音条件,但是我不该把设备放在一个大空缸口上面的木板上,结果录完回放的声音有强烈的“嗡嗡”回声,只好重来一遍,前边一次算演练实习了。

密云县的“四清”工作结束了,我的收获颇丰,作为学电影导演的学生,我深入了社会生活,了解了华北农村的人情风貌,较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还收集到了这么个独特的材料,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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