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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钓寒江雪

时间:2022-07-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柳诗让鸟“绝”人“灭”,只留下自己独钓寒江雪。全国战乱前有九百余万户,人口五千余万,战乱后仅余一百九十余万户,人口一千五百余万,损失户口达四分之三以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史之乱前的唐王朝表面上歌舞升平,实际已危机四伏。九月,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贬为远州刺史,恶贬意犹未足,又雪上加霜,在他们赴任途中加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唐代有名的也是历史上罕见的“八司马”事件。

——独钓寒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将这首诗与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比较,会有不少有趣的发现:一是写法相似。李诗先把“众鸟”赶走,让“孤云”离开,只留下自己和敬亭山相看相悦。柳诗让鸟“绝”人“灭”,只留下自己独钓寒江雪。二是二十个字中,相同的字有“山”、“鸟”、“飞”“孤”、“独”五个。但两诗的意境、主旨、情趣却绝不相同。李诗的虚静意境、皈依心境、人山一体凸显“爱山爱水”之真趣、真情、真谛。柳诗的冰寒意境、孤高心境、“物我分离”彰显“独善其身”之傲岸与悲寂。写法相似,用字相同,旨趣迥异。这就是大诗人。或许柳诗受到李诗的启发,但柳诗绝不是模仿,而是独创。这表明旨趣对作品的意义远大于形式的意义。

这就是吟唱在柳宗元诗中的潇水吗?我到何处寻觅那位从长安远谪而来行吟水湄的诗人呢?在一个高秋之日,伫立在横跨潇水的浮桥上,俯仰天地水云,极目江流上下,我不禁思接千载地想。不远处有公路大桥凌空而过,工厂笔立的烟囱傲上云天,宣告唐朝当年这一边鄙流放之地早已进入了现代。南方的气候已日见变暖,此间已很少有冬雪光临了,何况现在正逢秋日,仍然清碧见底的潇水水面上浮光耀金,到哪里可以找到而且登上柳宗元的一叶孤舟,为他披上一件尼龙雨衣,送上一根新潮的不锈钢钓竿,陪他去垂钓满江的寒雪?

时代衰落,家道衰落,但柳宗元并没有颓废,而是“以天下为己任”。

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到唐代,已是如日中天,为后代史家所艳称的“贞观”、“开元”之治,正是所谓威震四邻而八方来朝的盛唐。然而好景不长,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使盛唐的灿烂光辉黯然消隐,曾经盛极一时的唐帝国,奏起的竟是江河日下的悲歌。北中国满目疮痍,未熄的烽火仍在四处燃烧。全国战乱前有九百余万户,人口五千余万,战乱后仅余一百九十余万户,人口一千五百余万,损失户口达四分之三以上。历史上任何大的动乱,都曾带来可怕的后遗症,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或者竟至于良医束手,药石罔效,这,可以说古今皆然,概莫能外。安史之乱后的政治问题,一是藩镇割据,藩将们割地称王,如一堆堆跋扈的野火,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常常无可奈何;一是宦官专权,那些缺德少才心理变态的小人阉竖,拨乱朝政,飞短流长,像一群黑蝙蝠在朝廷内外翻飞。痛定思痛,乱后思治,有理想有抱负的仁人志士对国势的衰颓痛心疾首,他们呼喊于朝,奔走于野,常常临风回首,想重温盛唐时代的好梦与雄风,于是,一股强大的中兴思潮,就在社会上奔涌激荡。柳宗元之前的中唐诗人元结在任湖南道州刺史时,曾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以擘窠大字书写他作的《大唐中兴颂》,铭刻在祁阳县郊浯溪的巨石之上。千古不磨,至今石刻巍然而且岿然,为千年前有志之士的梦想作无声而胜有声的旁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史之乱前的唐王朝表面上歌舞升平,实际已危机四伏。从此,那个文化史上梦一般的王朝就一步步走向衰败。

在元结抱恨以终的次年,京城长安迎接了柳宗元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柳宗元祖籍蒲州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解州镇),又云“山西永济县”,故后来人称“河东柳宗元”。出身于虽已衰落但几代人曾封侯拜相的士林盛族,他决非古今皆然的那种坐享其成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继承了父亲柳镇刚直倔强的性格,父亲的热血也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而身经目睹的时代动乱,以及自幼传承的儒家“仁政”、“民本”的观念,更使得强烈的忧患意识与兴亡之感,如熊熊的火焰燃烧在他的心中,他决心奋发有为,以振兴国家而光耀门庭。少年春风得意,柳宗元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六岁考取吏部的博学宏词科,从集贤殿正字而蓝田县尉而监察御史,刚刚过而立之年,他已升任官阶从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他的文名也与日俱隆,直追当时高举古文运动大旗的韩愈。在政治上他踌躇满志,准备一显身手,虽然他的好友刘禹锡曾说他们热心于做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家,而并不甘于仅仅做一名舞文弄墨的文人,但其时文坛声望最隆者,也是非刘、柳二位而莫之他属的了。

古代文人多以治国平天下为志向,所以视出将入相,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为第一要务。

历史给了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一次机会。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唐顺宗李诵继位,立即提拔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实际上主持政务。柳宗元、刘禹锡等时代的精英均得到重用,于是,史家传为美谈的“永贞革新”便拉开了序幕。他们惩办污吏,削弱藩镇,整顿财政,打击宦官,雷厉风行的新政给百姓带来了希望,给国家带来了曙光。然而,阴阳其人的宦官、肉食者鄙的官僚与飞扬跋扈的藩镇,乘李诵中风病重之机,纷纷麇集在急于抢班夺权的皇太子李纯的门下。李诵八月初四退位,历时仅仅半年的永贞革新便匆匆闭幕。八月初六出任“监国”的李纯,迫不及待地立贬王叔文为渝州(今四川重庆)司户,王任为开州(今四川开县)司马。九月,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贬为远州刺史,恶贬意犹未足,又雪上加霜,在他们赴任途中加贬为远州司马。贬斥之人数众多,贬斥之地区遥远,贬斥之时间长久——除凌准、韦执谊和程异之外,其余五人均在贬所度过了十年岁月。这,就是唐代有名的也是历史上罕见的“八司马”事件。

封建时代“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又一次得到印证。有点类似现代的组阁,但性质完全不同。

柳宗元先贬韶州刺史(今广东韶关市),半路上再贬为永州司马。不久之前,三十三岁的柳宗元还运筹帷幄,壮心不已,而在新贵们弹冠相庆之时,他自然是斯人独憔悴了。九月中旬,他悄然而凄然地离开长安,先是陆路后是水程,悲风苦雨和他一路做伴,待到他的孤帆从洞庭湖飘到湘江时,就已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冬季。途经湘江与汨罗江会合之处,“后先生盖千祀矣,余再逐而浮湘”,他当然想到古今同慨的屈原,便写下了《吊屈原文》这篇骚体杰作。柳宗元说他在屈子之后千年放逐江湘,我们今日又是柳宗元的千年之后了,当你行经汨罗江畔,只要你有心倾耳细听,江风仍会吹来柳宗元吊人亦以自吊的歌吟:


吾哀今之为仕兮,

庸有虑时之否臧?

食君之禄畏不厚兮,

悼得位之不昌。

退自服以默默兮,

曰吾言之不行。

既媮风之不可去兮,

怀先生之可忘?

屈原、贾谊、司马迁、柳宗元,相同的济世之志,相似的被排挤打击,相承的不屈傲骨,相知的妙手文章。面对这样的文化,谁还能无动于衷?

他在运交华盖的放逐途中,仍然抨击朝廷官员只怕自己俸禄不厚官运不昌,而不忧虑国家的治乱兴亡,他虽然有志不申回天无力,但仍表示不改初衷素志,而且决心效法前贤,这,正是古代致仕的优秀知识分子的可贵传统。山一程,水一程,当年年底,呜咽的湘水还有飞舞的雪花,终于将他的座船送到了永州。

苦闷、委屈、痛心、气愤、绝望,百感交侵伴随了柳宗元的永州十年,但他唯独没有屈服,唯独不肯认错。在这位政治家和诗人身上,既集中表现了中国优秀士人关注国难民瘼的博大襟怀,也显示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浩然正气。

早年春风得意,中年却穷愁苦恨,这似乎是一种象征。有的人从中读出人生之无常,有的人从中读出人生之哀乐。其实,人生本非如此,只是社会不能容忍、接纳屈、贾、司马、柳这等非常之人,而要对其加以打击,才有如此人生的悲恨。这种人生悲恨应当是可以避免的,它由社会的文明程度所决定。

从事业辉煌的高峰,突然被一阵旋风扫落万劫不复的深谷,从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长安,突然贬到远在四千里外人烟稀少的边荒之地,柳宗元身心两方面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千载之下的我们都可想而知。唐代的永州,下辖零陵、祁阳、湘源三县,处于湘、桂交界的山区,是远离中原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南荒”,而柳宗元的全衔是“永州司马员外置词正员”,所谓“员外置”,即在编制之外。“候罪非真吏”(《陪韦使君祈雨口号》),他不是有具体政务的官员,而是戴罪流放的囚徒,何况朝廷在一年之内连颁四次诏命,规定“八司马”不在宽赦之列,柳宗元当然没有北归的希望。且不要说当朝新贵与趋炎附势之徒对他的交相诽谤和攻击了,谤声四起,落井下石,这种炎凉的世态和冷暖的人情,在人生舞台上是传统的保留剧目,时至今日,我们不少人都当过观众或是演员,或者兼有演员与观众的双重身份。柳宗元妻子早亡而未续娶,到永州不及半年,和他相依为命陪他远道而来的老母卢氏,因长途跋涉加之水土不服而染病亡故。柳宗元是独生子,母亲客死异乡,“穷天下之声,无以抒其哀”,他自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三四年后,由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难,本当年富力强的柳宗元,就已经百病交侵。其中最严重的是“痞病”,脾脏肿大而饮食难进。他从市场上买来可健脾安神的茯苓,竟然是以芋头之类冒充的假药,服用之后病情反而加重,可见当今盛行的“假冒伪劣”产品,早已其来有自。总之,还没有到不惑之年,柳宗元就已齿牙疏松,白发丛生,真是年未四十而齿摇摇发苍苍了。

“至死不悔”所以感人,是因为只有少数“非常之人”才可以做到。

既可看出柳宗元之高洁,亦可看出唐代社会有一定的私人生存的空间。不然,柳宗元因“文”得祸了。是否可以说,唐代没有将“诗文”与“政治”紧密联系起来?

柳宗元贬谪永州十年,前五年客居永州城内潇水东岸高处的古寺——龙兴寺,据说这里原是三国时蒋琬的故宅,吴军司马吕蒙也曾在这里居停。后来柳宗元又移往法华寺构西亭以居。现在,龙兴寺早已渺无踪迹,连一块唐代的砖瓦也无处可寻,而法华寺新近重修,寺门的一副联语,追怀的正是永州昔日的人文之盛,以及如滔滔潇水一样一去不回的时光:“唐代名蓝子厚旧居精篇佳作今犹在,当前胜迹怀素故里法音妙谛又重宣。”我渡潇水而东,直上高岸上的法华寺,凭高远眺,西山虽已童山濯濯,无复当年的苍翠深蔚,但它仍蜿蜒在柳宗元的散文名篇之中;临风俯瞰,潇水的下游虽已有污染,但眼前的这一段也仍然清碧在柳宗元的千古诗句里。然而,柳宗元在哪里呢?他还在独钓寒江吗?我问寺门前见证过千年往事的古樟,苍老光秃的古樟如同齿发尽落的老人,枝桠摇风,似乎在喃喃些什么,可惜我听不懂它的方言。

前人有诗说:国家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此语当然有理,不过,在过去的时代里,不仅是国家不幸,而且诗人自己也有不幸的遭遇,才能写出血泪交迸与苍生息息相通的诗文。如果屈原得意于庙堂之上,李白沦为供奉之臣,杜甫也居则华屋高楼,行则轻车肥马,那中国诗歌史定将黯然失色,如同夜空最灿烂的星辰宣告缺席。柳宗元在政治上失败了,生活也坎坷困顿,但为他的政敌所始料不及的是,他们把他抛向了生活的底层,陷阱与荆棘造就的,却是中唐第一流的哲学家、思想家、散文家和诗人。在“永贞革新”中,柳宗元是败军之将,但在精神领域里,他却是可以高视阔步的王者,特别是中国的诗歌史与散文史,他都拥有黄金铸就的一章。

文学是抒写苦难的,文学不是歌咏幸福的。古今中外大块文章都是如此。

天宝盛世之时,永州人口近二十万,待到安史之乱后柳宗元来时,已锐减至数千人。江山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但是,官方对贫苦百姓仍诛求无已。柳宗元年轻时曾赞美一位县令范传真,在《送范明府序》中就引用了他的金玉之言:“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按今天的语言,就是官员是人民的公仆,公仆是人民供养的,应对人民有所报答。到永州之后,柳宗元从朝廷庙堂跌落于民间草莽,对农民的苦难感同身受,他的作品就更能直面现实与人生。在《田家》诗里,他没有像一些诗人在饱食终日之后歌唱田家之乐,而是咏叹田家之苦:“庭际秋虫鸣,疏麻空寂历。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各言长官峻,文字多督责。”而最有名的,就是那为今人所熟知的《捕蛇者说》了。如果柳宗元不是“无忘生人之患”,情系苍生百姓,身入并深入民间,而是养尊处优,住则高楼深院,出则奥迪奔驰,游乐则名山胜水与桑拿浴夜总会,他怎么能写出这等千古传诵的名篇?

将官吏视为服务百姓的“役”,那意味着政府成为服务机构,等于否定了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这种卓识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

一千年后的永州现在称为零陵市,人烟稠密,市区繁荣,马路宽阔,商贾云集。我只是来去匆匆的数日之客,到哪里去寻找那位姓蒋的捕蛇农民呢?街上熙来攘往说着零陵方言的后生,有谁是他的后裔?一时无从问讯,也无法查询,于是我跨过凌空于潇水之上的公路大桥,直趋西山下的愚溪,柳宗元的柴门也许还会为我们而开吧?

视群山为囚牢,可见柳宗元心灵之悲怆。柳在《愚溪诗序》中说:“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这是悲怆心理的“无可奈何”的反讽、自嘲。

愚溪原名冉溪,是永州城外潇水之西西山脚下的一条小溪。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夏秋之交,柳宗元从城内搬到这里,度过了五年岁月,出于象征与反讽,改冉溪为“愚溪”。有名的“永州八记”的后四记——《袁家渴记》、《小石城记》、《石渠记》、《石涧记》就写在这里,而前四记的《始得西山宴游记》、《钴alt潭记》、《西小丘记》、《小石潭记》所写的景物,也或在愚溪之旁,或在愚溪之内。柳宗元在《囚山赋》中曾说:“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他把永州群山视为囚禁他壮年和生命的囚笼。但是,痛苦的心灵需要解脱之时,山水又是慰藉苦痛灵魂的好友,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而在创作的领域中,美好的山水又常常成为作者人格的象征、情怀的寄托。在柳宗元之前,以自然为题材的篇章只是吉光片羽,在这方面也没有卓然特立的作家,是柳宗元以他的代表作《永州八记》,为中国的山水游记举行了隆重的奠基礼,并且开辟了散文创作的新天地

要注意的是,托物言志,借山水诉说心绪并非独立的自然题材作品。一般以为,自然题材作品应当赋予自然独立的品格,人由此获得启示,而不是借此诉说诗人自己的心志。从这个角度,也许只有李白的一些山水诗堪称真正的自然题材作品。

我和王开林随身携带着《柳河东集》来寻访愚溪,准备按图索骥。“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愚溪当年是山水清幽之地,现在,溪畔有一条石板街道,两侧聚集商肆人家,已俨然小小市镇。导游在溪边指点说,这就是柳宗元当年卜居之所了。“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以前每读柳宗元的这首情韵悠长的《夏昼偶作》,总是为他这位北方人担心:他怎么能经受得起炎方暑热的煎熬呢?如今我们沿溪徘徊寻觅,在竹林中侧耳倾听,竟再也听不到那位山童敲打茶臼的声音从唐朝传来。时越千年,江山虽未面目全非,也差不多不可复识,如果不是我们手中摊开的《永州八记》指引迷津,我们路过这里也很可能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当我们踟蹰溪畔,想象柳宗元的旧居究竟位于何处之时,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见我们并非浅游之客,便趋前热情地解说,担任义务导游。原来他是曾贬于永州的宋代抗金名将张浚的二十八代孙,是柳子千年后的知己,或者说“铁杆柳迷”,名张序伯。柳宗元在《钴alt潭记》中说他买“潭上田”,“崇其台,延其槛”,老人居然引我们细察溪上一户人家的屋基,说是其下的青色条石时属唐代,是柳宗元当时“崇其台”之台,而其上之石则是后人所垒,柳宗元当年就居息于此。《钻alt潭西小丘记》开篇便说,“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alt潭。”老人遥指对岸竹树中逶迤而下的一条小道说,柳宗元当年就是从那条小道下来,惊喜地发现小丘之美。虽然我们穷尽目力,仔细搜寻,却怎么也再看不到柳宗元从小道飘然而下的一角司马青衫,但我们绕行到那里回望两岸,那些“突怒偃蹇”的群石,却仍然从柳宗元的游记中奔出,若牛马之饮于溪,若熊罴之登于山。

唐代山水只能从唐代诗文中寻访,不可在千年之后的当今寻觅。作者如此写来,一见其心之虔诚与痴迷;二见其心之伤痛与苦恨。

它们在溪边俯饮一千多年,至今仍没有扬蹄离去,它们登山已千年岁月,到今天也仍在半途,没有攀上小丘之顶。这些不磨不卷之石,是要为柳宗元的游记作一群铁证,不,作一群石证与实证吗?愚溪纵然不是容颜全改,也绝不是柳宗元的旧时相识了。小丘之西的小石潭隐约犹在,只是今人“煞风景”地筑了一条石坝,将下泻的溪水拦腰截住,无可奈何的它,就成了深不见底的浑水一汪。“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见到的那百许头游鱼呢?现在早已经去向不明。有人头戴太阳帽在石坝上垂钓,那已经不是古时的蓑笠翁,而是现代的休闲客了。一根尼龙钓丝、两节塑料浮筒,能钓得起沉淀在潭中的千年日月吗?水库下溪流中与溪岸边的巨石,有一些已被炸掉砌屋修桥,溪水也已近乎干涸,水面漂浮着一些塑料袋易拉罐之类的现代垃圾,在污染柳宗元清新幽美的文章。参与污染的还有附近一座造纸厂,站在溪边抬头而望,即惊见一柱昂然直上的烟囱在傲对青空,喷吐它满肚子的乌烟瘴气,一股难闻的气味隐隐传来,四周风云见之变色。你如果还想学柳子当年在这里“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altalt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那你就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永州八记》的第一篇,是《始得西山宴游记》,西山“萦青缭白”的美景已长留在柳宗元的作品中,眼前的西山已是童山濯濯,楼屋房舍踵接肩摩。愚溪几不可识,西山不复可游,我们便去数里外潇水边之“朝阳岩”,也就是柳宗元诗中所说的“西岩”,以尽我们对前贤的敬意。

元结在任湖南道州刺史期间,曾经泛舟潇水探胜寻幽,发现了永州城郊这一处临水的洞壑,遂命名为“朝阳岩”。柳宗元追寻元结的足迹来过这里,我们追寻柳宗元的足迹,也不远千里而来。日正当空,在朝阳岩凭栏回望,青青翠竹从唐朝一直绿到如今,远处波光粼粼,半江瑟瑟半江红,那是潇水在清点它散落在水面上的黄金与白银。近岸处仍然如千年前一样清可见底,几尾小鱼毫无戒心地在水中悠哉游哉,开林说:

风景依旧,唯独少了诗情。

“柳宗元写于这里的《渔翁》一诗,有道是‘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日月不居,此间的清湘楚竹倒是依旧,你听到那一声欸乃正从千年前遥遥传来吗?”

“我从小有些耳闭,现在更听不清。不过,柳子这首诗真是妙绝,我们作为楚人,与有荣焉。说来不免自私,柳子如不流放到这里,楚地虽有此胜景,但却不会有这一千古绝唱呵!”

前四句呈现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已达高度统一之意境。后两句虽很美,但分散了诗的凝聚性,因此删去后两句,诗作更纯粹。

“从古到今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开林接着说,“但到底有多少能够流传呢?柳宗元此诗,结尾还有‘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两句,从宋代苏东坡到清代沈德潜,数百年间,不断有人表示此二句可以删去,七古变成七绝,更觉有余不尽。人生苦短,艺术长存,可见柳诗之与江山同寿。”

我也不免临清流而感慨:“当今作者多如过江之鲫,印刷技术更远胜古代,月月年年,出版的诗册文集堆山积海,但有多少真正能成为经典而传诵于后人的心头与口头?”

此时,开林沉默不语,大约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柳宗元倒是可以解答的,但到哪里去找他释疑问难呢?举目远眺,远处的水面上静静地泊着一条渔船,虽然时令是高秋而无飞雪,但我们也不禁对望一眼,心存希冀:那仍然是柳宗元千年前独钓寒江的孤舟吗?

独钓寒江,有远谪南荒离群索居的孤独,有坚持信念不随俗浮沉的孤傲,在千山鸟飞绝而万径人踪灭的境况中,孤独之感与孤傲之情时常袭上柳宗元的心头。但是,在雪满江干寒凝大地的冬日,也有二三知心好友来敲叩柳宗元的柴扉,嘘寒问暖,把酒论文,更有此生不渝的死友,从远方送来关怀和鼓励,如同熊熊的炉火

一个国家的政治环境对一个民族的精神培养或打击是很独特的。汉“文景之治”、唐“贞观之治”是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中华民族的许多精神因子得到培育并不断成长。明代“大阉之乱”却使中华民族精神生长的水土大面积流失。“文革”之祸又是一次对中华民族精神构成深度创伤的烈祸。柳宗元所处的时代不能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坏的时代,甚至可反过来说——是个不错的时代。

“永贞革新”开始之时,许多官僚政客因为成败未卜,故而采取观望态度,而革新夭折之后,政敌们固然磨刀霍霍,要将王叔文等人置之死地而后快,一般官员为求自保,也纷纷表态支持唐宪宗李纯的新政权。最可见出人心翻覆似波澜的,则是同一阵营中人的倒戈易帜。例如郑余庆接到进京的调令之后,迟迟不肯到任,他要等到局势明朗之后坐收渔翁之利,韩皋见到调令立即来到长安,但一觑形势不对便马上反戈一击。上述这种人情世态古已有之,但可谓于今为烈,在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运动中,各种人物都纷纷登台亮相,被迫或自觉地扮演了脸谱各不相同的角色,时至今日,虽然有的人像变色龙一样随时而变,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历史却如无所遁形的明镜,将他们一一记录在案。

给流放中的柳宗元以精神鼓励和安慰的,应该包括他早已故去的父亲和同来而未同归的母亲。柳镇性格耿直而仕途不顺,逝世前五年也就是五十岁时,才做到殿中侍御史,但不久因为得罪权臣宰相窦参而被贬为夔州司马,年已十六七岁的柳宗元,远送乃父至百里之外的蓝田县城,父子依依惜别之时,倔强的柳镇的临别赠言,竟然是“吾目无涕”。若干年后,这4个字当然成了回响在永州的暮鼓晨钟。曾经为柳宗元启蒙而毕生相依为命的母亲卢氏,在两个女儿病殁备受打击之后,她以六十七岁高龄的北人,又毅然随贬官的独子南来。在永州,她对爱子说:“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柳宗元听到母亲一番暖如三春晖的教言,他当时的感受如何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却不难想见。而在精神上陪伴柳宗元独钓寒江的,除了他的至亲至爱,值得大书一笔的,还有他志同道合而至死不渝的朋友。

记住这样的父亲,记住这样的母亲。所以有柳宗元之精神,主要的是他承传了父母之大德。

天地无私,人间有情,崇高而生死以之的友情,更是人间最可宝贵的一种情分。美国诗人爱默生有一句妙语:“友谊是人生的调味品,也是人生的止痛药。”中国人素重友情,将春秋佳日登山临水的称为“逸友”,将奇文共欣赏的称为“雅友”,将直言规谏的称为“诤友”,将品德端正的称为“畏友”,将处事正义的称为“义友”,而那些可以共生死的刎颈之交呢?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为人所艳称的“死友”了。柳宗元贬到楚之南这荒州远郡,故交零落,消息闭塞,既无即拨即通的电话,也没有即发即至的电传,只有一条和岁月一样悠悠的古驿道,姗姗来迟的新闻早已成了泛黄的旧闻。既没有作家协会,更没有现今名目繁多的种种学术团体,他的诗文只能发表在纸上,供自己长夜反复吟哦。所幸的是,不久之后陆续来了一些贬官流人,共同的命运与志趣,使他们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沙龙”,其中有南承嗣、元克己、吴武陵、李幼清和终生不仕的白衣卿相娄图南。他们一起饮酒赋诗,臧否人物,纵论家事国事天下事。今日的读书人应该感谢他们,他们给柳宗元带来冬日的温暖,夏日的清凉,他们陪柳宗元登山临水,催生了一代文宗一记而再记的文章。

与后代相比,再次印证这个时代不坏——这些戴罪之人居然能搞“沙龙”!

其中,学生辈的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吴武陵和柳宗元交谊最深。吴武陵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考取了进士,但第二年因得罪了当朝宰相李吉甫,就被流放到永州。吴武陵之来,于柳宗元如炎夏的清风,空谷的足音,他们朝夕相处而成为忘年之交。柳宗元在长安动笔因贬官而未竟全功的重要论文《贞符》,在吴武陵的催促鼓动之下成为全璧。总共六十七篇以笔记形式出之的《非国语》,也是由于吴武陵的帮助推敲而最后完成。以至柳宗元在《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中,要感慨系之地说:“拘囚以来,无所发明,蒙覆幽独,会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全唐诗》只录存了吴武陵两首诗,其中《贡院楼北新栽小松》有句是“叶少初凌雪,鳞生欲化龙”,可见其志向高远,而《题路左佛堂》则是:

从某种程度上说,吴使柳再生。所以如此,一是吴知柳识柳悯柳,一是柳知吴识吴爱吴,生命就可在相激中再生。

雀儿来逐飏风高,

下视鹰鹯意气豪。

自谓能生千里翼,

黄昏依旧委蓬蒿。


这是一首极少为今之论者道及的诗,其实它的象征性意象中有深远的寓意,显示了这位青年才子爱憎分明的情怀,难怪柳宗元和他一见如故,并视为忘年知己。

与柳宗元可以称为“死友”的是刘禹锡。出生于吴郡(今江苏苏州)的刘禹锡,二十多岁和柳宗元同登进士,有同年之谊。长安相聚的时期,他们和吕温、韩泰等同为国家的精英俊彦,同气相求,切磋学问,研讨国事,用刘禹锡后来给柳宗元的赠答诗来说,就是“弱冠同怀长者忧”。刘禹锡日后在《洛中逢韩七中丞吴兴口号》一诗中,还旧情难忘地回忆说:“当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贬为朗州司马,治所在武陵(今湖南常德市),他和柳宗元通过古驿道交换诗文,互致书信。刘禹锡性格开朗豪放,和沉郁内向的柳宗元不同,故有“诗豪”之称。我几次往游常德,总是希望能寻觅到他遗落在那里的哪怕是半张手迹,而在秋晴之日,他豪迈俊爽的《秋词》更在我的心宇飞扬:

诗仙、诗圣、情圣、诗佛、诗人、诗魔、诗鬼、诗豪、诗家天子,人们给了唐代诗人最高称誉。这些称誉都有其“真理”,值得探求。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首诗,他应该寄给过相濡以沫的柳宗元的吧?一位“独钓寒江”,一位“晴空一鹤”,意象虽异,精神相同。刘禹锡如果从朗州去愚溪拜访过柳宗元,他们定会互相对诵过上述诗篇。刘禹锡在柳宗元逝世后3年所作的《伤愚溪》中,曾经说:“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情景如绘,似曾亲历。

仅就这里引用的刘禹锡《秋词》诗句即可感知,刘确实是豪迈不羁。我们不能责怪柳宗元性格的忧郁,但我们可以赞赏刘禹锡性格中的豪迈。不妨设想,刘若与柳一样忧郁,恐怕他难以二度回京了。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在放逐十年之后,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等五人,同时接到回京的诏令。他们二月间回到长安,态度强硬而才子心性的刘禹锡写了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讽刺的是那些反对永贞新政而飞黄腾达的衮衮诸公,由于这首诗作了导火线,3月14日五人又全部贬为远州刺史。柳宗元任刺史的柳州(今广西柳州),离京城比永州更远。刘禹锡任连州刺史,即今日广东北部山区的连县。刘禹锡与柳宗元结伴南行,至湖南衡阳依依惜别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彼此赠答诗篇,然后才临歧分手。柳宗元四年后以四十七岁的英年病逝于柳州,临终前写信给刘禹锡,请他编定自己的诗文集,并且写了托孤遗书,托他抚养儿女。刘禹锡扶母亲的灵柩从连州北归,恰恰在途经四年前分手之处的衡阳时,接到柳宗元的遗书和讣告,他不禁失声痛哭,“如得狂病”。他发誓说柳宗元的儿子“同于己子”。不久,他编定了三十卷的《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亲撰序言,以后又将柳宗元的遗孤抚育成人。柳宗元在新贬柳州途中曾写有《再上湘江》一诗:“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他没有能再回京城,但十三年后,刘禹锡却回来了,铮铮傲骨秉性不改的他,竟然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快意与讥讽兼而有之:“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高歌一曲,虽然表达的是当年友朋的共同心声,可惜幽明永隔,柳宗元还能听到吗?

起初刘被贬为播州刺史,播州比柳州更偏远。柳宗元考虑刘母年龄大,愿意同刘对换。后由于裴度向宪宗说情,刘改任连州刺史。刘柳交往,谱就了中国文化史上又一曲真正的“友谊之歌”。

潇水下游已经有诸多污染了,但朝阳岩附近的碧水仍然像千年前一样清且涟漪,盈盈在《渔翁》诗中的清波,今天仍然可以洗亮我的眼睛。一千多年时间的漫漫风沙吹刮过去,物是人非,多少帝王将相恶棍小人早已杳无踪迹,多少庙堂文学多少无关民生痛痒的游戏文章早已化为土灰,但二十个字的《江雪》却连一个字也没有磨损。我后于柳子已一千多年,在我之后千年的游人如果再来零陵,也仍然会看到柳宗元还正襟危坐在他的绝句中,独钓那中唐的满天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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