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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命江京·昭阳湖

时间:2022-12-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昭阳古道,单马轻车,绝尘而至。捉拿盗贼本是地方衙门差事,能让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朝廷鹰犬大撒天罗地网,皆因凤中龙犯了大忌。劫富济贫是大忌,劫走内阁首辅、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薛国观的独生爱女薛莺莺则是大大忌。凤中龙人如其名,花街柳巷中百炼成钢,但自从年前灯市一见薛莺莺,魂为之牵,潜入薛府私会。连日驾车奔波,凤中龙疲惫不堪,睡得深沉。窗外就是夜幕下烟雨中的昭阳湖。

秋日斜阳,略显苍黄,踟蹰坠向天际。昭阳古道,单马轻车,绝尘而至。远望已见湖滨,波光隐隐,在淡淡霞晖下微泛浅橙。那传说中的湖心岛也许是被枯黄的芦苇遮挡,从官道上至少看不得见,即便如此,这一片恬淡湖景已足以让奔走天涯的旅人驻足。

车一放慢,锦帘挑,佳人素颜,却明艳如画中仙,那一份国色,奔波风尘也掩不住,只不过,仔细看,她眉目间有一丝淡淡隐忧,轻声问:“龙郎,莫非到了?”

驭马驾车的青年索性由缰,车缓行几近停滞,转头说:“可不正是,你我今后的运势,全在这一面湖水之间。”

这湖水之间,是凤中龙自己的秘密。

凤中龙是崇祯朝数一数二的盗侠——这个是京城说书人的讲法,在锦衣卫和东厂的公文里、各级衙门的告示牒呈中,他是十恶不赦的要犯。捉拿盗贼本是地方衙门差事,能让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朝廷鹰犬大撒天罗地网,皆因凤中龙犯了大忌。劫富济贫是大忌,劫走内阁首辅、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薛国观的独生爱女薛莺莺则是大大忌。

凤中龙人如其名,花街柳巷中百炼成钢,但自从年前灯市一见薛莺莺,魂为之牵,潜入薛府私会。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能赢得小姐芳心眷顾,许以终身。他带小姐出逃,立誓要让她过上比丞相府中更丰足的生活,豪言壮语和信口开河的区别,就在这一面湖水之间。

帘落、鞭起,马车又缓行起来,不久驶下官道,颠簸了一阵,天初暗时,前面现出几间面湖而建的农舍,正是事先租下的暂居之地。凤中龙扶薛莺莺下车,歉然说:“娘子,一路艰辛。”

薛莺莺看着面前陋舍,再回头望望深灰死寂的湖面,淡淡说:“龙郎你才辛苦,咱们早些歇息吧。”

凤中龙看出薛莺莺眉间挂的心事:“娘子,你自幼锦衣玉食,如今住这蓬荜,连个丫鬟仆妇都没有,实在是委屈你了。只要在这里耐得两日,等我……”

薛莺莺说:“不是因为这些……”

凤中龙恍然大悟:“难道还是因为那个疯癫相士之言?娘子难道忘了,江京府内外都如何尊称他?无稽道长!他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薛莺莺不知,但她不再做这无谓之争。当时隔帘交语,无稽道长的话依然响在耳边:“昭阳湖那水,近不得。若见蓑衣人垂钓,竿上无线,要离得越远越好。”

“钓鱼不用线?那还钓什么鱼?”莺莺从未听凤中龙讲起昭阳湖的这个妙处,只好傻傻地问。

“钓的不是鱼,而是人,是命。”

“道长明示。”小姐听清了,但没听懂。

“若见蓑衣人垂钓,必有人暴毙。”

“哦……你说我夫君……”

“近日内恐有血光之灾。”

凤中龙嗤之以鼻:他这行当,时时刻刻有血光之灾。他和黑白两道武林人士对决无数,遍体伤痕之多,不少于莺莺自小到大戴过的簪环首饰。


夜半,薛莺莺被风雨声惊醒。

连日驾车奔波,凤中龙疲惫不堪,睡得深沉。薛莺莺感觉似乎有风从窗棂间透入,披衣起身,来到窗前。房舍老旧,木窗歪斜,她试着去将窗关严,那不争气的木框子却被烈风吹开,窗纸险些被掀飞。

窗外就是夜幕下烟雨中的昭阳湖。风肆虐,雨癫狂,电闪如蛇窜。霎那光芒,照出湖面上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个垂钓中的蓑衣人,如石雕,如鬼像。

薛莺莺心头鹿撞,以为自己睡眼矇眬。仔细看,不但那蓑衣人真实无比,她甚至能看见他手中鱼竿,竿上无线!

若见蓑衣人垂钓,必有人暴毙。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薛莺莺惊呼。

是凤中龙。

“娘子,这等风雨,为何站在窗前,若着了风寒,可怎么向大学士交待。”凤中龙温声打趣。

“龙郎,你看那条小船……蓑衣人……?”

凤中龙定睛望去,黑暗里,一片狂雨织的幕,随时被无情拉扯,但什么也看不见。“我素来昼伏夜出,双眼夜视之能,胜于灵猫,可是未见湖面上任何舟船人烟哪。”

薛莺莺再仔细看,果然,湖面上只是一片黑暗。

“可是,我分明看见……”

“那臭道士的骗术,让人疑神疑鬼,扰乱心神,难免看出虚幻之像。”凤中龙拢住薛莺莺,掩紧了木窗,“娘子,好生休养,我也要再好好睡一觉,明天若转晴,还要入水探宝呢。”

是夜,薛莺莺再没能入眠。


风雨渐止的凌晨,薛莺莺才淡入无梦之乡,醒来时,身边已不见了凤中龙。

不祥之感陡升,她叫了声“龙郎”,无人回应。

她冲出卧室,外屋灶上一锅粥温热,一把弯刀躺在桌上,但屋里没有龙郎身影。莺莺飞快地拉开门,昭阳湖的清冷扑面而来,湖面澄清冷静,仿佛昨夜的肆乱从未发生。没有凤中龙。她的心往下沉,痴痴盯着湖面,难道那疯癫道人的话应验了?

“娘子……”

薛莺莺惊诧转身,仿佛昨夜重现,凤中龙就站在她身后。

“我四处找你……”小姐素手扑着心口。

“我就坐在后院门口,研习这地图。”凤中龙扬了扬手中一张桑皮纸。

竟忘了这农舍有个小小后门。薛莺莺长吁一声,扑在凤中龙怀中:“真是吓煞我了。”心头又生疑惑,她知道凤中龙有过目不忘之能,昭阳湖简简单单一片水,他应该早已烂熟于心。

凤中龙笑道:“好在我做完这笔买卖后,就要金盆洗手,若是继续干老行当,风浪里漂泊,娘子你岂不是整日整夜都要在惶恐中熬煎?”

薛莺莺看了看湖面,说:“我倒是情愿你忘了这笔买卖,离开这昭阳湖越远越好。”

就因为疯癫老道的一句话?

凤中龙恍若不闻,又摊开那张地图:“娘子你看,此处是湖心岛,早些时,我已从渔人那里租来小舟,此刻启程,半个时辰内便能划到岛边入水,无论成功与否,黄昏之前必然返回。”

薛莺莺默默颔首。

转眼间,凤中龙已换上水靠。

临走时,凤中龙在小姐颊上一吻,薛莺莺忽然紧紧抓住了情郎手臂:“龙郎,这最后一笔买卖不做也罢,我不用锦衣玉食,不用丫鬟伺候,我能学着操持家务,这次带出的首饰珠宝,变卖了,足够我们开一爿店铺,或者买几顷良田,我只是不想……”

“你不想我冒这风险……”凤中龙轻抚薛莺莺秀发,“可是,这风险可谓小之又小,我江湖外号凤中龙,就是朋友们赞我水上功夫天下无敌,入水如游龙,当年为劫一艘运银船,我曾在黄海的狂风恶浪中漂流三天三夜;而你看今日这湖面,平如明镜,毫无风波,这样的水里按图索骥,又怎会出事?”

“会不会,这湖里有妖?有鬼?”

凤中龙笑了:“你啊,戏园子去得多了,野史小说看得多了,我游过、潜过多少江河湖泊,从未见过水中有任何妖孽,我长年夜行,也从未见过任何魑魅魍魉。”

“可是……”

“娘子,不用担心,此行成功,才是一劳永逸。我从此不再为盗——知不知道,天下多少名捕,都指望在他们的墓碑上刻下‘擒获大盗凤中龙’的光鲜字句——再者说,你执意为农妇,耕织劳苦,我还舍不得呢。”

薛莺莺远未被说服,她只好拿出最后一招:“龙郎,我知道拦不住你,但有一事,未及说出……我……我已身怀六甲。”

凤中龙的双眼陡然睁圆,脸上笑容绽得好大,如沐甘露的舒心之笑,他紧抱薛小姐:“真的,我要为人父了!”莺莺知道,他幼失父母亲人,在颠沛中长大,曾发誓要将天下一切美好都给自己的孩子。

“龙郎,为了这娃儿,望你三思,慎重行事。”

“育儿不易,单是为了这娃儿,我也更不该再做盗贼,这趟生意正好能让这孩子不用吃我儿时的苦楚。”

薛莺莺深深后悔,这消息显然更增凤中龙的决心。


凤中龙荡桨如飞,周遭视野所及,再没有第二条船只。此刻,他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运之人,红颜知己、亲生骨肉、金银满仓——就只缺金银满仓,今日之后,什么都不缺了。

难以描摹的惊喜心境一路相伴,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到了湖心岛。他摆舟到一块突出的细长礁石边,举头望日,定准方向,确定这就是地图上所标的“龙须岩”。“龙须岩”来系凤中龙的探宝小舟,再贴切不过。

含一口丹田气,凤中龙潜入昭阳湖。

游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觉得右踝上一紧,接着小腿肚一抽,难道是被水草纠缠?

他低头看去,不见水草,但感觉出,一个阴影似乎在逼近。他拔出自己在水中作战成名的锯齿断月刀,随时准备一击。

在陆上,凤中龙绝不敢称天下武功第一,但在水里,能胜他者屈指可数。

可那阴影,似乎无处不在。他只觉一种箭在弦上的紧迫感向他靠拢,却看不清敌人。陡然间,他平生第一次在水中感觉到了恐惧。

和寒冷。

湖水本就清冷,此刻如冰冻。


已近黄昏,薛莺莺的心比落日沉得还快还重。她远望向湖心岛,没有船的影子。

她站在水边,直至湖里映出月儿。

直至两日后,凤中龙的尸体浮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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