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②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③。昔華元棄甲，城者發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並嗤戲形貌，内怨爲俳也④。又蠶蟹鄙諺，貍首淫哇，苟可箴戒，載于禮典⑤。故知諧辭讔言，亦無棄矣⑥。
周代芮良夫寫的《桑柔》詩說：“有的人自以爲是心腸獨具，總希望百姓愚昧盡如白癡。”其實祇要有凶險似山的心地，便無法堵塞奔瀉如川的衆口，祇是怨怒之情各不相同，戲嘲方式並無定規罷了。早先華元丢盔棄甲，築城民工曾有鼓目腆腹的諷唱；大夫臧紇喪師辱國，魯國百姓又作譏刺侏儒的歌謠，並皆嗤笑嘲弄其醜陋外貌，這是内怨宣洩的諧謔形式。再像蠶繭蟹殼一類的粗俗謠諺，野貓頭紋斑斕那樣的浮邪吟唱，大致有些箴戒教益作用，於是寫進《禮記》這一典籍。可見，諧辭隱語等的作品，也還是不可廢棄的了。
【註釋】
①本篇題目，黃叔琳本作“諧隱”，不少註家皆依從之。隱和讔（yǐn），都指隱語，包括後起的謎語。楊校云：“按‘諧隱’字本止作‘隱’。然以篇中‘讔者，隱也’譣之，則篇題原是‘讔’字甚明。”唐寫本正作“讔”。爲取文本原貌，篇題“隱”據舊本校作“讔”。另，本書《隱秀》第四十亦用“隱”字，專指含蓄風格和手法而言。此處“隱”字謂隱語，表意應有別，故本篇標題也當以寫作“讔”字爲宜。
②芮（ruì）良夫：芮伯，字良夫，周厲王時大夫。 “自有肺腸”二句：《詩經·大雅·桑柔》中詩句。毛詩序曰：“《桑柔》，芮伯刺厲王也。”俾（bǐ），使。卒，盡，全都。狂，迷惑，指愚昧。劉勰借此爲說明無道君王總想使民衆愚昧無知如同白癡，事實卻又無法辦到，從而自然引出對諧、讔二體的論述。
③心險：用心險惡。 口壅（yōng）若川：壅，堵塞。周厲王暴虐，派人監視民衆的訾議，召公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國語·周語上》）。 謔（xuè）：戲謔，嘲笑。無方：無定規定式。
④華元：春秋時宋國將領。棄甲：華元與鄭國作戰兵敗被俘，逃回後做築城的監督官仍作威作福。甲，鎧甲。 城者：築城百姓。睅（hàn）目之謳：《左傳·宣公二年》載城者歌詞：“睅其目，皤其腹……”極狀其瞪著大眼睛、腆著大肚皮的醜態。 臧紇（hé）：春秋時魯國大夫。喪師：吃敗仗。邾（zhū）、莒（jǔ）兩國攻打鄫（zēng）國，臧紇率魯軍救鄫，爲邾軍所敗。 侏儒之歌：國人譏臧紇的歌謠末二句曰：“侏儒侏儒，使我敗於邾。”既譏其身材短小，更譏其平庸無能。事見《左傳·襄公四年》。 嗤：嗤笑。 俳（pái）：嘲戲。有註家俳校作“誹”，非是。這裏指内怨轉而爲戲謔形式，正宜取“俳”字。
⑤蠶蟹鄙諺：魯國成邑有人喪兄而不穿孝服，聽說孔子學生子臯至孝，將來成邑爲官，勉強穿上了喪服。邑人作歌譏之：“蠶則績而蟹有匡”。此謂蟹雖有殼卻並非吐絲作繭的蠶筐，刺其並無真心爲兄服喪。鄙，俗。 貍首淫哇：孔子友人原壤喪母，孔子幚其治喪，原壤則登木而歌，歌中有“貍首之班（即‘斑’）然”句，說外棺的漆紋像野貓頭上的花紋。貍，野貓。淫哇，淫邪的歌唱，“哇”爲象聲詞。 苟：任副詞，表庶幾、大致的意思。 禮典：指儒家經典《禮記》。上二事均載《禮記·檀弓下》。
⑥諧辭：戲笑之辭。讔言：隱蔽之言。這裏指諧、讔體式的作品。 棄：丢開，廢棄。
“諧”字由“言”“皆”二字組合而成，指的是文辭淺顯切合時俗，能引衆人喜悦發笑的作品。早年齊威王酣飲無度，淳于髠借自己“酒極則亂”予以進言；楚襄王喜好宴請享樂，宋玉則作《登徒子好色賦》給予規勸：創作意在委婉諷諫，自然頗有可取之處。再如優旃譏諷秦二世意欲漆城的打算，優孟諫阻楚莊王厚禮葬馬的做法，都用詭言譎辭修飾議論，最終仍起抑止昏暴的作用。於是司馬遷編著史書，專門撰寫了《滑稽列傳》，原因是其文辭雖則迂曲邪謔，然而其含義終究還回歸正道。但是，諧戲文體畢竟不雅，任其發展易生弊端。比如漢代東方朔、枚臯等人，粗食淡酒甘願隨俗，對於時弊既不能有所匡正，祇一味詆譏輕侮戲狎耍弄，所以，這些創作雖自稱爲賦，其實不過是戲謔文字，作者被視爲倡優式的人物，他們自身不免也頗感失悔了。到了三國，魏文帝根據戲笑材料編著出《笑書》，薛綜則憑借宴會公開地嘲諷蜀使，雖說令人拍手歡笑几席横移，但畢竟又無益於時弊的療救。然則擅長美文的文人學士，難免要枉駕執轡遊戲其中，諸如潘岳寫過醜婦之作，束晳著有賣餅之賦，明知故犯的仿效作品，恐怕還不下百篇之數。魏晉時世的滑稽戲諧，更又競相煽動馳驅盛行，於是，譏諷應瑒的鼻大，喻爲是貼上了半邊偷來的雞蛋；狀寫張華的頭尖，又比作手握著一根舂搗的棒槌。如此這般的醜陋敍寫，實在有損於作者聲譽，豈非等於溺水之人發出無可奈何的癡笑，刑囚之徒又作毫無意義的狂歌了嗎？
【註釋】
⑦皆：全，普遍。諧辭能廣泛爲民衆所接受，劉勰於是以“皆”字釋“諧”字。“諧之言皆也”又可解爲“諧”是“言”“皆”二字的組合，因“辭淺會俗”兩句也是對該體的具體解釋。 會：合，適合。
⑧齊威：戰國時的齊威王。酣樂：恣意飲酒以爲樂。 淳于：淳于髡（kūn），齊威王時任大夫。說甘酒：《史記·滑稽列傳》載齊威王問淳于髡飲酒幾何能醉，髡乘機以自己爲例說出“酒極則亂，樂極則悲”的道理，終使齊威王罷長夜之飲。甘，嗜無厭足。 楚襄：戰國時的楚頃襄王。讌：同“宴”。 《好色》：指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見《文選》卷十九。此作名爲議論誰人好色，實以守禮守德諷諫楚襄。 微諷：隱微的諷勸。 足觀：可觀，即言可取。
⑨優旃（zhān）：秦國優人，名旃，善爲笑言，然合於大道。諷漆城：秦二世立，意欲漆城，優旃稱善，說既好看又使敵寇無法攀越，可惜找不到那麽大的房子罩住城牆使之隂乾。二世聽後笑而作罷。 優孟：春秋時楚國樂人，名孟，常以談笑諷諫。諫葬馬：楚莊王心愛的馬匹死後擬用大夫之禮厚葬，優孟故意哭諫，主張以人君禮儀葬之，使莊王察知自己犯了重馬輕人的過失。二事均見《史記·滑稽列傳》。 譎辭：指故作詭詐之言辭。
⑩子長：司馬遷字子長，漢代著名史學家、文學家。 列傳《滑稽》：《史記》有《滑稽列傳》。滑，音gǔ。滑稽本指酒器，取流注不絶以形容能說會道之人，後又指引人發笑的言行事態。 傾回：傾斜曲折，意謂諧辭表意迂迴曲折，貌似歪邪。
關於“讔”，就是隱微的意思；又是指用閃爍言辭隱蓄某種含義，以詭曲譬喻暗示某件事情的作品。早先，蕭國還無社求救於楚國舊友，願躲入枯井並說没有麥麴等禦寒藥物；吳國申叔儀爲應急乞糧魯人，詠佩玉之歌且用“庚癸”二字代指飲食；楚大夫伍舉以大鳥不飛隱刺莊王日夜享樂，齊國的說客用海魚關係諫阻薛公營建城牆；莊姬憂楚襄王無子託辭有龍無尾，臧仲文密書“組羊裘”暗示治甲抗齊。隱語以其獨有的功用，載入《左傳》等的書册，大者可以興邦治國濟世益身，其次又能糾正過錯曉疑解惑。它的產生爲適應世道的詭譎多變，具體應用又出於事情的機要緊急，配以上文提到的諧辭，可以堪稱是互爲表裏的作品了。漢代史籍記述《隱書》，總計有十八篇之數；劉歆、班固編寫的著錄，也都列其於賦體之末。過去的楚莊王、齊威王，生性喜好幽曲的隱語；到了漢時的東方曼倩，尤其擅長這一類辭語，然而，一味用隱語詆譏嘲戲，其實無助於規勸補益。再說自從魏朝以後，時俗頗輕俳戲倡優，文人學士撰寫的嘲隱之作，於是也就逐漸轉化爲謎語。所謂“謎”，就是言辭曲折迴互交錯，能讓人昏糊迷惑的意思。有的注目於文字的拆解，有的著眼於物類的圖像；都以纖巧的構築來賣弄文思，本就淺顯易解卻要炫耀文辭；表述婉曲則又理思端正，言辭隱蔽仍還謎底顯豁，其實荀卿《賦篇》咏蠶，早已露出謎體的先兆。到了魏文曹丕、陳思曹植，則又趨於簡約並還周密；再到高貴鄉公曹髦，廣徵博舉更多的品物，這些作品雖說還小巧有趣，畢竟難合立意遠大的要求。看看古代隱語表述的内容，義理周全並切合時世要務，豈能當作是僅供童稚戲嬉玩耍，令人拍腿擊股取樂的一種笑料呢！文章之中出現諧辭隱語，恰如諸子九派而外又有小說一流，均由記事小官採錄整理，用以擴大視聽是一樣的道理。但如若仿效不已諧讔無度，那末，最多就像淳于髠袒懷出入那樣的放浪形骸，祇能是優旃優孟一班人等的知交密友罷了！
【註釋】
遯（dùn）：“遁”的本字，指逃避；遁辭謂閃爍不明的言辭。 譎：詭譎；譎譬指詭奇曲折的譬喻。
體：分解。目：辨識。 圖象：描圖繪像。 纖：細小。弄思：賣弄文思。衒（xuàn）：夸耀。 婉而正：婉曲而端正。 隱而顯：貌似隱蔽其實又還顯豁。此列六句，都述說謎語的特徵及其要求。體目、圖象皆任動詞，指或拆解文字，或著眼物象，猶今所謂射字、射物的謎語，係類的劃分；構思纖巧，賣弄文思，本就淺顯易察卻又故作炫辭，則指謎語的營造特徵，不然就無“隱”字可言；“義欲”二句，又綜述内容、表述的要求，即言義應趨於正，意當歸於顯，而不入淫邪、晦澀之途。
夫觀：當校改作“觀夫”。 理周要務：義理周全，切合要務。 搏髀而抃笑：參見《樂府》註
。與“拊髀雀躍”意大致相同。
九流之有小說：《漢書·藝文志》列先秦諸子學說有十家，並說：“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最末爲小說家者流。這裏講的其實是九流之外尚有小說一流的意思。 稗官所采：《藝文志》又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稗官，小官。
總之，古時傳下的諧辭隱語，能拯救危難解除困憊。雖說已有編織布帛的絲麻，仍勿抛棄搓製繩刷的菅蒯。符合義理適時應用，諧讔也有益於勸諫諷誡；徒有滑稽純屬調侃，那祇會導致名聲的敗壞。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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