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影评人”有它自己的意思,那些在媒体或者网络上写跟电影有关文字的人,即便不是以影评为主,也都习惯于自称或者被称为影评人。进媒体和上网一样,是没有门槛的,影评人自然一抓一大把,鱼龙混杂。而且,多数人所了解的影评人都是收红包的影评人,多是从网络写手转行过来,有点像落草的梁山贼寇,早些年没事干,就到山下劫个富,在论坛上骂骂大片,有知名度之后就被大片招安了。
我倒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罪,为烂片摇旗呐喊,顶多是让观众浪费了买烟买衣服的钱,同时占用你逛淘宝、打游戏的宝贵时间。而且现实情况更可能是这样的:人们既不知道这些影评人是谁,也不理他们的推荐。如果你是例外,千万别四处张扬,被影评人忽悠,就跟遭遇仙人跳一样,是相当丢人的事儿。
总之,因为现有的影评人不靠谱,有些人就想知道靠谱的影评人是什么样,视线转移到国外,引进了宝琳·凯尔、罗杰·艾伯特、大卫·波德威尔等所谓的优良品种。没几个人看过他们写的影评,只是读过几篇夸大其词的个人简介——人物文章跟简历或讣告是一个路子,总是能让当事人看起来更好一些。因为他们的名气很大,神秘感十足,经常出现在红包影评人的对立面,很容易就在小小的文艺圈里建立起权威,让人相信影评人也可以信赖和仰望。
基本上,这种观点和我的文章一样,都是在胡扯。影评人令人讨厌,因为他们是影迷中的特权阶层。尤其在网络普及之前,个别人的观点就能让导演瑟瑟发抖,而片子并不是拍给个别人看的。
创作者痛恨评论者的例子也能在电影中看到,《云图》里一个作家把书评家扔到楼下摔死,《杰和鲍勃的反击》里杰和鲍勃痛扁大骂其漫画的粉丝。伯格曼曾在采访时说:“也许他们只是嫉妒,因为他们拍不了电影……”这是孩子气的应对方式,也表达了他们的真实看法。
如果说影评人是有存在意义的,那他们至少应该代表一种标准,他们具有非凡的赏鉴力,不但会甄别好与坏,而且能解释好与坏。所以,他们首先具备的是实用性,让无法一天看三部电影的正常人找到值得一看的片子。其次是启发性,他们让被忽略的细节得到重视,他们给不理解的影迷提供答案。这些他们都可以做到,就像我也能表演空中转体三周半,只不过总是以失败告终。
《死亡诗社》里有个古板的语文老师,讲了用X轴、Y轴评定一首诗的好坏的方法。脑子正常的观众都会鄙视他和他的方法,但是当我们回到现实,还是很容易就去相信X轴和Y轴。有了两个轴,就有唯一的交点,这个交点就是标准。但是,就算X轴和Y轴真的存在,也只对个人有效,X轴代表影片,Y轴代表品位,如此每一部电影在每人心中都形成一个坐标。但是每个人的品位都不一样,因此属于电影的坐标不止一个,而是无数个,它们由点连成线,最后变成面,变成无穷大。所以,与其争论电影的好坏是否能以客观的标准评判,还不如承认自己的品位就是低到这个份上了,又能如何?祖国的GDP依然以超过10%的速度增长着,非洲人还是吃不上饭。
宣扬客观标准的人中,少不了看过挺多片子、知道挺多电影史和理论的影迷,无论他们是否以影评人自居,都渴望成为权威(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也看过挺多的片子,知道一点事,但小丑式的天性决定我成不了权威,我更愿意蹲在权威肩膀上拉屎——为什么要蹲在肩膀上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屎拉到头上。当然,以防你也想成为权威却不得其法,俺在这里就献丑谈谈经验,毕竟在影迷圈混迹多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写影评。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谈谈第二类,因为有槽可吐。首先我会引用一段安德烈·巴赞的话作为例子——巴赞是如此的权威,我迫不及待地要在他的头上拉屎。
巴赞说:“让我们再研究一个富有代表性的噱头。在《冒险者》中,夏尔洛从悬崖上居高临下地向追他的警卫投掷石块……那些警卫都被轻重不等地砸晕在地。但夏尔洛没有趁此机会逃之夭夭……他没有发现,他们的一个同事正从背后靠近他……伸手找石头的时候,夏尔洛摸到了警卫的皮鞋。请欣赏他的反应:夏尔洛没有逃跑,因为他显然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也没有在判断自己走投无路后向监狱看守投降。他用一点沙土覆盖了这只碍眼的脚。您笑了,您的邻座也笑了,所有人首先都发出了同一阵笑声。但我在不同的放映厅里‘听’了20遍这个噱头。当观众或至少其中一部分为知识分子(如大学生)时,放映厅里会涌起第二波性质不同的笑声。”
我真的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当观众或至少其中一部分为知识分子时,放映厅里会涌起第二波性质不同的笑声。”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像他这样的聪明人,从卓别林的行为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所以有了第二轮的微笑不语。还有一些蠢货呢,只是在那里傻笑而已。
另一个装逼的例子来自《七宗罪》的评论音轨,与大卫·芬奇、布拉德·皮特一起讲片的是个英国电影学者,这家伙胡说八道的能力跟巴赞不相上下。影片后半段有一场车内戏,角色包括两位警官和自首的杀手,杀手说:“坐看五个无辜的人死去(镜头切换到杀手),直到你们觉得该设置陷阱(切换到皮特)。告诉我,你们又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切换到摩根·弗里曼)……”然后这位老兄开始借题发挥,说镜头的切换暗示了角色的命运——杀手“死去”了,皮特落入了杀手设置的“陷阱”,弗里曼则看到了证明杀手有罪的“证据(即箱子里的人头)”。就像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中说的,“知识分子看起来才华横溢,其实狗屁不通。”
遗憾的是,证明他们狗屁不通几乎是不可能的。比如上一段言论,听起来有模有样,一定能唬住大多数人,然后他们会说:“之前没觉得,听您一说再看就不一样了。”我相信也唬住了学者自己,他肯定会忍不住偷偷地表扬自己:“这真是个天才的发现啊!”
沿着巴赞们的足迹,诸多小巴赞玩起了模仿秀,他们意识到电影不光是看的,还得想。只要片子合适,愿意边看边想的人一定能体会更多妙处,但是一不小心就会想得太多,变成牵强附会。这两种情况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找到了导演或编剧想说的,多数都放在明处,你只要把它们联系在一块就好。比如《卡波特》开场不久,卡波特花钱让一个黑人乘务员当着好友的面表扬他的新书,这就是极端虚荣和自恋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全片还有相当多的细节与其形成共鸣,他的悲剧也与此相关。小题大做的情况,则是把多余的东西强加给导演或编剧,讲《七宗罪》的英国佬就表现得好像福尔摩斯,如果创作者把想法隐藏得这么深,深到没几个人看得到,那还有什么意思?另外一种如同展览馆里的解说员,面对油画中的裸女或者用树根雕出来的大鸡巴,生搬硬套地拔高,让人相信你看到的不只是一根鸡巴,更是人性之美。基本上,截图拉片党都可以归到这一类,他们一帧一帧地看电影,分析打光、构图和摄影角度,赞叹大师的精巧设计,装出一副很懂美学的样子。
镜头当然重要,但它们对观众的影响往往是下意识的。我觉得,只有在先有感觉的情况下,分析镜头才有意义。先说几个反例:《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用手持摄影方式拍摄,画面一直在晃,可以说这跟角色的情绪,以及关于失忆的故事有关,这是在纸面上合理的说法。但如果导演用很稳定的镜头拍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后来“晃”成为装文艺最简单的办法,晃就像艺术家的长发和胡子,如果你什么像样的作品都拿不出来,长发和胡子至少让你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让我最难忘的镜头之一来自《西部往事》,莱昂内用一个出其不意的抬升镜头制造了强烈的对比:前一秒只有孤零零的站台,让你以为置身于大漠黄沙,随后才发现火车站后面就是繁华的西部小镇,如同从贾樟柯电影中的小县城瞬间穿越到上海徐家汇,脑海中浮现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伟大成就,这也是《西部往事》的主题之一。于是,配合上音乐的变化,俺无法自控地流出了猫尿。不过,猫尿是流在前面的,注意到镜头的抬升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事实上,就算你始终没有注意到,也无所谓。同理,只有当多数人都看到了窗外的男孩,《公民凯恩》的大景深镜头才有意义。我承认男孩很显眼,不过仅此而已。
插一句贱话,在我的传记片榜单中,《公民凯恩》不但比不过《卡波特》和《社交网络》,甚至要排在《焦裕禄》的后面。然后回到正题,影评人能做的唯一贡献,也就是把影片最基本的思路给整理清楚,那还不如直接看导演和编剧访谈呢。再说这也没什么难的,只要你能撑过高考,把片子看懂就是小菜一碟,多数人只是不愿意动脑。可能正因为这个行业的技术含量太低,才会有那么多人不可自拔地装逼,以此来彰显其工作的价值。而且像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影评人特别愿意自问:“我们需要影评人吗?”再把写影评说得特别了不起,对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特有帮助……
其实,真正被需要的职业从来不会跳出来证明他们是被需要的,比如挑粪工。所有文史类的大学教授和影评人在挑粪工面前,都跟大粪一样没有价值。不服就去找周总理。
以上,都是从客观角度分析的,也许是对的,但多半是错的。而无论对错,这都不是我拒绝承认影评人作用的主要原因。因为人都是跟着主观情绪走,然后用客观做理由和借口。所以,真正的原因已经写在文章的第七段:俺天生就是这么个德性,做不了权威,也不让别人做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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