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真实的摸样

真实的摸样

时间:2022-07-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证据便是村里的鸡在某一天全部失踪,如果不是村东王晓表舅家的鸡圈里剩有半只血肉模糊的母鸡,村人一定会将其归咎于偷鸡贼。疑似狼的生物造成的屠杀出现在王晓回家前一周。客观地说,女孩挺标致,但深潭般的黑眸中不存在任何可看作友好的情绪。虽然已看熟了,王晓还是惊讶于这张脸的完美和无动于衷。食物通过咀嚼,下到食管,在胃囊中被碾碎,成为热量的源泉。

A1. 邂逅

竟然会有信号盲区。

王晓盘膝坐在草色如蓑的高坡上,眯着眼打量电脑右下角的信号栏。那里眼下一格信号也没有。他本想边晒太阳边上网来着,没想到鱼与熊掌无法兼得。踌躇一番之后,王晓仍然选择了冬天的太阳。他把烤红薯连同包红薯的牛皮纸往地上一放,随即在枯草覆盖的柔软地表“刷”地躺倒,闭上眼。太阳在眼皮之外把世界染成无垠的通红,让人得以一无所想。

王晓就这样摊开四肢把头脑放空,他感到自己躺了很久,也可能只有十来分钟。接着,心思飘浮的状态中断了,某种压在心底的感觉苏醒过来,坚硬地飘浮在空中。

是愤怒。

他猛地睁开眼,太阳仍挂在偏西的天空中,天色纯蓝,不带一点阴翳。

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太阳,何苦揪着现实不放呢。王晓对自己说。

可是,两年的研究成果被老师大笔一挥挪为己用,换了谁都会不爽吧。

所以他才突然跑回山里的老家度假。爸妈看到久不归家的儿子,欣慰还来不及,没人想到问他为什么打破自己“不学成不回家”的说法。这几天家里酒宴不断,七大姑八大姨都来看王家的高材生。王晓对着长辈们强打笑脸,不免脸颊发酸心里发虚,因此在晚饭前溜出来寻个清静。

后山这块地方是他从前温书的所在。山坡斜曳上去,在顶端形成陡峭的断崖,和附近几座山的稀疏植被相比,崖下的峡谷簇拥着和高原山村迥异的葱郁,完全是温带模样。对于村人们来说,上下峡谷一趟费时费力,除了孩子们偶尔去探险,几乎没什么大人愿意前往。王晓这次回家才知道,峡谷深处盖了一处疗养院,还在西边的山头架了索道,只是村人们几乎没见过有人出入。

最近,连贪玩的孩子也被大人反复叮嘱着远离峡谷。据说谷底有狼。证据便是村里的鸡在某一天全部失踪,如果不是村东王晓表舅家的鸡圈里剩有半只血肉模糊的母鸡,村人一定会将其归咎于偷鸡贼。母鸡悲惨的死状说明,这不是人的行径。有人提出是黄鼠狼,但那种猥琐的动物不至于做出洗劫几十处鸡圈的手笔,加之村里的狗不曾叫唤,所以更大的可能是狼。

附近的群山中曾有过狼的存在,那还是王晓他爸穿开裆裤的年代。一度因伐木业兴旺过的这片山区,在二十年前被划为自然保护区,从此重新陷入和外界半隔绝的贫瘠状态。村人多半外出打工谋生,王晓他爸当年伐木时运气不好,被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压到腿,落下了残疾。好在他懂些草药,药材不至于致富,至少足够养活一家。王晓爸爸受伤之后,中学生王晓每天放学后都按爸爸的指点去峡谷中部的山坳采药换钱。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展露自己作为生物学者的天分。王晓把辛苦采回的药草留了一部分,尝试在后院栽培。当他考取海滨城市的大学的那一年,村里已经有好几户学着王家做起草药养殖的营生。也因为这些渊源,已经是博士生的王晓此次回乡,才惊动了四邻们莳花弄草的沉寂。

疑似狼的生物造成的屠杀出现在王晓回家前一周。虽然村人担心孩子和其他家畜的安危,但那之后没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王晓一回来就听说了该事件的若干版本,每个人都在原有的基础上添油加醋。王晓问他爸,表舅家剩下的那半只鸡呢。他爸说早扔掉了。王晓又问,我听说谷底新盖了疗养院,有没有提醒他们注意安全?虽然觉得儿子想得有点多,王晓他爸仍耐心地回答:村长给他们打过电话,结果人家反倒讲我们造谣,谷底太平得很。再说了,疗养院墙上有电网,大铁门平时关得死死的,别说是畜生,就算是小偷强盗也进不去。

作为科研工作者,王晓对谣传中的生物怀有一定的兴趣。二十年的封山护林能恢复狼的生活圈吗?他的专业并非生态学,所以无从判断。此刻,想到那间电网高墙后的疗养院,他起身走到崖边张望。已经是冬天,相对温暖潮湿的谷底仍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绿意。从王晓站的位置,仅能分辨出绿荫下隐约显现白色建筑的一角,无法看清疗养院的规模。

什么样的人会特意跑到这么偏远的山村,然后下到深深的谷底去休养生息呢?王晓思索片刻,觉得着实费解。他刚离开崖边,便发现自己刚才待的地方多了个人。

那是个年轻女孩,正蹲在笔记本电脑旁低头盯着屏幕。电脑没关,桌面背景是王晓所在城市的海。照片是他和朋友去烧烤时拍的,谈不上可看性,那是个阴天,海因此呈现出灰蓝的颜色。

也许女孩是在看海。这个山村的大多数人都没看过海。想到这里,王晓上前对女孩说了声“哎”,算是打招呼。

女孩猝然转头,他才发现这女孩显得面生,不是本村人。客观地说,女孩挺标致,但深潭般的黑眸中不存在任何可看作友好的情绪。她像一块冰,如果不是某个细节破坏了这份寒意,王晓多半会因她的注视而感到不安。

女孩的嘴角沾着一块红薯皮。王晓条件反射地看向地上的牛皮纸,那上面空无一物。

三天后,站在长途汽车站等车的王晓,看似和回家时的那个年轻男人没什么不同。他坐在候车厅人迹寥落的塑胶椅上,脚边是鼓鼓囊囊的行囊,里面塞着爸妈给他带的年货,手上则是一本英文的业内书。如果有人仔细打量,就会发现看书只是个幌子,他的视线不时偷偷在大厅内巡游,掠过几个捧着泡面碗的打工者模样的男人,在入口处悄然停驻。

终于,他发现了在寻找的什么,朝那边大幅度地挥手。那是个年轻女孩,在这样的冬天不怕冷地穿件单薄的旧牛仔外套,站在大厅一角茫然四顾。

女孩走近王晓,他慌忙起身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票。”

他买好两张票回来,发现女孩正在看那本英文书。其举止确实是“看”书。她把书放在膝盖上仔细端详,仿佛感到陌生的不仅是那些文字,还有作为载体的书籍本身。

王晓对女孩说:“你渴不渴,我去买点喝的?”

见女孩没有反应,他自顾到大厅一角的小卖部买了两罐可乐回来,因为空调的缘故,候车大厅充斥着泡面味儿的暖呼呼的空气。女孩对罐装饮料倒不显陌生,她熟练地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又朝王晓伸出一只手。

他片刻后才意识到女孩要的是拉环。王晓把自己的拉环给她,她一脸漠然地接过去,把易拉罐搁在一旁,开始摆弄两个拉环。显然,对女孩来说,这是比喝可乐更重要的事。她把两枚拉环的金属舌以奇妙的角度绕在一起,使之成为糖果形的小玩意儿,这才拿起可乐开始啜饮。

王晓拈起缠绕的拉环看了一眼,又看看女孩。她的侧脸上不存在可以称作表情的情绪,如同完美的蜡像。

三天前,王晓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会带这个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的女孩回城。这三天以来,她常溜到他的窗下,等待他从厨房偷偷拿来的食物。不使用语言,本不可能达成交流,但表达饥饿不需要语言。

王晓回想女孩凝视电脑的眼神,感到她当时说不定在琢磨其食用价值。

他放下易拉罐,把自己的羽绒外套搁在女孩的腿上。女孩停止专心的啜饮动作,朝他转过脸。虽然已看熟了,王晓还是惊讶于这张脸的完美和无动于衷。

像个人偶娃娃。他想着,尽量温厚地一笑:“待会儿到外头披上,你穿得太少。”

接着又解释给女孩听:“我不怕冷,我是男生。”

由表情无从判断她是否理解了这两句话。王晓毫不介意地往下说:“我想过了,人总该有个名字,这样你才知道我在叫你。我说过吧,我叫王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嗯,看来你自己也不愿意说,那我可以叫你‘红薯’吗?毕竟咱俩是因为这个认识的。”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轻微地——微乎其微然而确实地——点了点头。

B1. 生命的滋味

“蜕变”之后,她发现了食物的美妙。

只要是食物,都能让她有巨大的感动。食物通过咀嚼,下到食管,在胃囊中被碾碎,成为热量的源泉。如果说她从前会对食物的滋味有所偏好,那么现在的她则专注于进食的过程本身。

那等同于活着的喜悦。

被告知必须离开圣地一段时间,她有些难以接受,以为这是对她那晚违规的惩罚。她不是有意犯规的。她第一次试着从谷底回到“外界”的那个夜晚,一只毫无戒心的母鸡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鲜活的生命正处于半昏睡状态,羽毛下包裹着温热的血管和嫩肉,一场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饕餮。

银月发现她的时候,整个村子的鸡都已进入她的胃袋。她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只吃干净,就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扼住,伴随着一声咆哮。

村子一片寂静。兽出没的夜晚,狗们大气也不敢出。

银月冰蓝色的眼睛里既无鄙视也无憎恶,只是那样冷淡地注视着她。比她早完成“蜕变”的银月担负着圣地的守卫职责。银月说:“和我回去,你犯规了。”

话语不是通过声带振动大气,而是直接传到她脑中的。

她也以同样的冷淡看回去,并通过意识交流告诉银月,她不是故意的,这些美味就放在那儿,她一时控制不住……

“你还太嫩了,需要磨炼。”银月把她带回去交给启示者,她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禁食一类的惩罚,结果启示者只是说,下不为例。

没多久,她就被告知有个工作需要完成。得知工作的内容,她忍不住问启示者,“为什么是我?这算是上次的处罚吗?”

“只能是你。”启示者意味深长地说,“这也是对你的试炼。”

她沉思片刻:“我是以‘幻象’去那儿对吗?”

“会有人带你去。这样比较容易办事,观察这个人也是你的任务之一。”启示者说。

任务的开端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王晓对她完全没有疑心。她可以理解为,这个男人被美色所惑,正如大多数神异故事中沉湎于幻象的书生。但在和王晓共同生活几天之后,她回过神来。

这个男人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不会说话的饥饿动物给捡了回去。如果对象是一只猫或一条狗,他也会这么做,百分之百。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的“研究者生活”,让她感慨世上竟有如此乏味的生活方式。兽的世界观本就与人类迥异,但即便按照人类的标准,王晓的生活也算不上丰富多彩。

他的生活规律得出奇,且不像一般人那样有周末的概念。对他来说,每天都是工作日。早上六点起床,做一份吐司咖啡加白煮蛋的早餐,然后便匆匆出门去实验室。他回来时多半是在夜里七八点钟,此人似乎秉信科研的创造力源于清晨,所以没有熬夜加班的习惯。自从她住进宿舍,他的步调稍微有些变动。例如,早上会多做一些早餐,有时还会给她煎一份香肠。中午,王晓会从实验室帮她订一份外卖的午餐,他大约预先付款并做过叮嘱,送外卖的人每次都把装有披萨或其他食物的盒子放在门口就离开,她只要开门拿吃的即可。她本人倒是不介意被别人看见,王晓似乎对此有所忌惮,她便懒得生事。

王晓回来的时候会带很多很多吃的。这是她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他看上去也同样。两个人放开肚皮畅怀大吃,吃饱之后,王晓收拾残局,整理房间——他曾对她笑道,以前的室友抱怨说屋子整洁得就像一条没法再短的论文脚注。她不明白这个比喻有什么好笑,一边将注意力投注于茶几上的热带雨林拼图。拼图相当巨大,有两千五百块,她接过王晓的遗留工程,并发现这玩意儿很能激发挑战感,即便对象是兽。除了拼图,屋里占据最多空间的东西是书。书远不如拼图有趣,她和她的族群不使用文字。

十点左右,王晓胃部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便出门去慢跑。“身体就是科研的本钱。”他常这么说。尽管她从不回应他的各种发言,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对她说话。几天下来,她几乎以为王晓这个人向来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但这当然不可能,他显然是在努力和她达成交流。

王晓说,他的老家位置偏远,小时候,他每天都要走五公里山路去上学。来回就是十公里。所以他打小习惯了早起,而且喜欢在走路或跑步的时候思考问题。他的很多灵感就是这么来的。

他向她描述故乡的群山,以及繁衍其中的动植物。说起这些,他的语气中有种让人为之动容的真挚。这个男人显然不善于和自己的同类打交道。似乎只有当对方是动植物,他才能放心地做回自己。

也就是说,他习惯了单方面的交流或是不交流。怪不得他能整天和不做声的自己说个不停。

王晓讲述了自己如何开始试验栽培草药,那是在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这一举动至少改变了家人和一部分村民的生活状况,这是当时年少的他没有想到的。

“知识就是财富,我那时开始相信。”王晓说着笑了一声,“等我发现这是个天真的错觉,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后来,我在学校图书馆读到关于基因和生命科技的科普丛书,从那时起,我就对这方面产生了兴趣。基因是个神奇的东西。我们以为自己是自己,是由内心决定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关键在于基因。你可能会是别的什么,是无数的遗传因子决定了你是现在的这个自己。

王晓热切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刚和王晓一起跑步回来。他确实很能跑。但是没有一个人,哪怕是雄性的人类,能像她这样跑。五公里之后,王晓出了一身汗,她的呼吸则纹丝不乱。

王晓擦着汗对她说:“我有时候觉得,你简直不像人类。”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只是悄然瞥一眼自己在路灯下的影子。

王晓和她的身影被路灯拉得斜长,并因光的角度而显得亲密无间。影子不会骗人,只是人们很少注意到这一点。

倘若他看到自己真实的模样呢?他是否还能保持这般亲切?往宿舍走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看向他的侧影,他身上散发着男性动物的气味,还有某种不明来由的愉悦。

王晓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嘴角含笑,仅仅因为她在身旁这一事实。

A2. 驯服

一周前,王晓把叫做“红薯”的女孩带回了研究室的宿舍。双人宿舍只有他一个人住,原本和他同屋的霍达去年离开了研究室,这就意味着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霍达比王晓高一届,和只知道泡在实验室的王晓不同,他向来把研究看作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比重不那么大的一部分。

从老家回来后,王晓和霍达通过一次电话。霍达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老大哥般的劝慰:“你想开点,路无非两条,要么横下心熬到出头之日,要么像我这样。”

霍达如今在一家生物制药公司的研究中心工作,据说待遇不菲。上次见面时,他开着一辆新款跑车呼啸而来,车里照例坐着个娇媚非常的女孩。王晓从来不曾费心去记住霍达的女友姓甚名谁,霍某在研究生时代就是有名的百花丛中不沾衣。用他自己的话说,人总得有个追求,而他的追求正是外在美,生命不息追求不止,因此他身边的“外在美”也需要常换常新。

对于得失,每个人会有自己的衡量标准。王晓之所以能守着清贫的研究生活,对霍达出于善意的建议毫不动心,原因就在于他不想放弃目前的研究条件。导师的实验室在全国乃至世界都是第一流的,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数据标本。科研者的巅峰状态其实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长,导师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已经没有新的想法和将其付诸实践的顽强精力,他渐渐习惯将学生们的成果挪为己用,于是每一拨学生都自动分化成两类人:王晓这样的,或是霍达那样的。

人生苦短,科学之路却漫长。王晓不打算用自己的理论来说服师兄,也不愿意学霍达“趋利避害”。在电话里,他和霍达约了过一阵去喝酒——既然对导师毫无办法,发发牢骚保持身心健康总还是必要的。王晓没提自己带了个女孩回来的事,免得师兄大惊小怪,况且霍达这人又属于对美女特别好奇的那种。

她应该算是美女吧。放下电话,王晓看一眼坐在地上玩拼图的红薯。感觉到他的视线,女孩抬起脸,缺乏表情的黑眸仿佛洞穿了他的想法。他忽然有点窘,于是走到茶几跟前蹲下,和红薯一起用那些碎片消磨了半个小时。

如果没有语言也缺乏表情,人能够达成交流吗?这些天来,王晓不时想到这个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在某些瞬间,他能感觉到红薯的快乐。该状态大多发生在她吃东西的时候。王晓还记得她对“红薯”这个名字表示赞同的点头动作。虽然她几乎不对王晓的沟通尝试加以回应,但她应该不缺乏智商和理解力。证据之一是她对拼图的兴趣。以及,之前王晓约她在车站碰面,反复讲了车站的位置和碰面的时间,她照例毫无表示,却准时出现在那里。王晓认为,一定有某种理由,使她丧失了表情,并且不能——或不愿意——用语言交流。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这一天,王晓悄悄带红薯去了研究室的屋顶花园。

一走进花园,便宛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并非只限于对眼前景色的字面描述。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生息着各种极其特殊的动植物。例如入口处的猫藤,你必须伸手抚摸它们绿色的手掌形叶片,藤蔓随即心满意足地伸展开,露出被它们遮盖住的第二道密码门。

“与其说它们是植物,不如说它们是被赋予了植物形态的猫。”王晓边输入密码边对红薯解释道,“它们的伙伴会不断生长出来,所以不会孤单,可它们也不能像真正的猫那样跑跳玩耍。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职业有些残忍。”

红薯照例面无表情。

一进门,一个毛茸茸的巨物朝他们扑过来,如果王晓留意的话,就会发现红薯迅速摆出了防御的姿势,但他即时喝住了来者,“大狗!别动。”

被喊作“大狗”的生物是只普通的四眼狗,唯独体格大得惊人,敦敦实实如一头大熊。他发出一声呜咽,后退半步,努力龇牙咧嘴地瞪着红薯。她正评估般地打量着大狗的体魄。如果王晓仔细研究过狗的吠声,就会发现大狗那声嘶吼带着无法隐藏的恐惧。他漫不经心地安慰红薯:“它很乖的,你别怕。”

大狗在这个园子算不上特别,除了那么一点点让它长得比同类巨大的基因改造,它几乎百分之百是狗。

王晓想,所以我特别喜欢这个除了食量巨大没啥可操心的大家伙。已知的东西都不可怕,可怕的往往是那些我们自以为了解却无法掌控的。“那些”大多不在这里,而被关在实验室特制的牢笼之中。

说起食量巨大,他身边的红薯也是一样。她半夜也会饿醒,王晓每天都要去超市采购一堆他一个人能吃好几天的食物。从薯片到寿司,或是蛋糕馒头,她全部来者不拒。那样纤细的身体为何能容纳如此之多的食物呢?每当目睹红薯的旺盛食欲,他都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一般女孩视若禁忌的廉价平板巧克力,每板有两千大卡的热量,她就那样吃着玩般一点点咬下去,连锡纸上的碎末都不胜怜惜地舔一遍。

按照王晓的专业理论,身体的尺寸或是活动量决定了对食物的需求。有一种生活在草原上的小鼠,它个头虽小,却整日不停地进食,那是因为其运动消耗非常之大。红薯这样一个年轻姑娘,虽说每天陪他跑五公里而面不改色,却谈不上超乎常规的运动量,那些吃下去的食物都去哪儿了呢?她的胃袋中想必有一个黑洞般的存在,让糕点零食饭菜们都在其尽头消失不见。

夜晚的屋顶花园四处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其中有些来自植物,有些则来自发光的小生物。一只闪着蓝色萤光的蜻蜓掠过王晓他们跟前,被大狗闪电般咬在嘴里。王晓重重拍一下它的脑袋,可这家伙摆出装模作样的神气,显然已把那块对它来说嫌少的肉吞入了肚中。

无奈之下,王晓领着红薯和大狗找了块草坪坐下,从身后的背包拿出一袋蛋糕,分给这两个饕餮之徒。一人一狗以不同的速率吃得很香。

王晓凝视女孩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开口说:“就像你看到的,我的工作是改变生物的一部分基因,看它们会变成什么。这个工作既有趣,也有些让人难受。决定生物的形态,本来或许应该是神的工作。”

他感到红薯注视自己的眼神与平时不同,她听得很认真,是这个环境,或是他刚才的某句话给她造成了印象。

他拍拍吃完了趴在地上的大狗,“大狗是一只狗。我是一个人。可我们周围这些……”他抬起脸,正好看见一旁的树上有双反射着微弱绿光的眼睛,便对其喊道:“阿齐,下来吧,我给你带了巧克力。”

被喊作“阿齐”的生物灵巧地从树顶飘下,它长得有点儿像狐狸,前后肢与肚子之间有一层薄膜,因此能应付短距离的滑翔。王晓把板状巧克力从锡纸中剥出来,分成均等的三块,把其中一块给阿齐。它伸出舌头舔一下巧克力,眼睛戒备地瞅着大狗,当视线落在红薯身上时,这只小动物的脸上有某种困惑的神气,它的智商显然比大狗要高得多。

“有我在,大狗不会抢你的,吃吧。”王晓安抚道。他踌躇片刻,又对红薯说:“这孩子身上有一部分人的基因,不多,但足以让它很聪明,智力相当于三四岁的小孩。我们一直尝试用语言培养它,所以它能听懂四百多个词汇。当然,它不会说话。”

红薯注视阿齐的脸,仿佛在沉思,她把自己咬了两口的巧克力掰下一块,放在阿齐跟前。小东西瑟缩一下,又继续啃食。大狗早已吃完自己那份,忌惮于王晓的存在,只好默默地注视这一幕。

那一晚,王晓他们四个玩了大半夜游戏。这个游戏是捉迷藏的变种,大狗负责找出隐藏者,两人一狐如果在被大狗发现之前回到刚才那块草坪,就算赢了。这规则对大狗来说过于复杂,而且它也没有“输”和“赢”的概念,它只知道要把大家找出来,至于为什么有时能吃到作为奖励的食物,有时却没有,它对此并不操心。

王晓对自己说,这不光是为了试探红薯,难得放松一下也挺好。

红薯每次都能及时回到草坪。阿齐被抓了三次。王晓则是七次。他的敏捷程度显然不如女孩和狐狸。虽然被大狗扑倒在地让他的背撞得生疼,不过王晓的心情不错。他躺在地上笑个不停,阿齐也高兴地窜来窜去,红薯既不笑也没有其他表示。

玩累了休息的时候,王晓讲了很多自己的事给红薯听。他坚信她能听懂。他说了自己怎样从一个山村男孩来到这个城市,由不适应到适应,然后遇到欣赏他才能的导师,从大学一路读到博士。

“可现在情形不同了。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老师变了。”王晓怔怔地凝视着某处说,“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工具,老师不过是用我的才能来达成他想做的事。”

他叹口气,决定换个话题。“你知道‘驯服’这个概念吗?不是指驯服某个生物。当然了,最早的时候,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当大狗的祖先还是在人类篝火旁转悠的野狼的时候。”

老家关于狼的传言短暂地掠过他的头脑。他继续说:“我小时候很爱看一本童话,叫做《小王子》。故事中有一个来到地球回不了家的小王子,还有一只会说话的狐狸。狐狸很聪明,对,像阿齐一样。”他适时地表扬一下专心倾听的阿齐,“狐狸对小王子说,请驯服我吧,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狐狸说这句话的时候,期待的是了解和记住。即便后来,小王子用死亡的方式回了家,每当它看到麦子的金色,都能想起小王子头发的颜色。”

“我今天带你来,就有这一层用意。我希望我们能,彼此驯服,怎么说呢,你不说话,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你更像是一个聪明的动物,而不像人。可能是因为我和动物们打交道太久了,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希望你能了解我,我也想,了解你。”

他朝红薯伸出手,她无动于衷,于是他继续把手伸过去,直到触及她的脸。

她没有避开。

手心的感觉让他轻微一震,王晓倏地缩回了手。

就在这时,阿齐忽然用前爪笃笃笃地敲了三下地面。王晓微笑着转头对红薯解释:“阿齐在说它很高兴,这是我教它的。因为它没法开口说话,我就教了它几个简单的表达模式。像这样,敲三下,就等于说,好高兴。”

正如他预想的,红薯依旧毫无反应。

那天夜里,王晓和红薯在他的宿舍分享了一瓶红酒。酒意上头的时候,王晓忍不住又发了些关于导师的牢骚。他告诉红薯,导师把他尚未写成论文的研究成果私自卖给了一家企业。用师兄霍达的话说,老头子一定捞了不少。

“我师兄霍达……超级有才。”王晓舌头僵硬地说,“他一年前去了一家制药厂,据说他们主任也很神,是研究神经感知的专家,这些精英们聚在一起,是为了研究镇静剂,说白了,就是合法的迷幻剂。”

他还记得霍达怎样欣喜地向他形容自己踏入的新领域,“让服药的人产生幻觉,那是老套过时的想法。我们可以通过神经传导,用一种特制的设备不断发出大脑能感知的脉冲,这样,你周围的人就会在不觉间着了你的道儿。”

王晓一时没搞明白,问霍达这有什么意义。霍达轻蔑地说:“如果所有人都处于同样的幻觉中,那么我想成为什么,就能成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不是像你那样去改变基因,只要改变人们的感知就行了。”

王晓困惑道:“我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用,让别人产生幻觉,然后呢?”

霍达说:“腐朽可以变神奇,丑可以变美。大千世界,其实不就是每个人的感知?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别人看到什么。”

王晓惊道:“真有这么神?”

霍达这才颓然道:“目前还没法精确控制他人看到的幻象,还欠一把火候。”

这番对话发生在半年前,不知霍达那边进展如何。王晓对红薯絮絮叨叨地说:“其实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人,就像我虽然对导师满怀怨气,却不敢揭穿他。他让世人看到的光环也是假象,用的不是科技,而是手段,手段……”

“我对幻觉不感兴趣。”他在睡过去之前总结道,“假的,都是假的!”

红薯久久地凝视着他。

B2. 我是我吗

杀死那个半老男人,比预想的要容易得多。

她在星期三下午四点搭车去了城东的大学科技园,王晓告诉过她,导师每周三都会去所里检查一周的进展。不起眼的灰白色建筑半隐在高墙内,顶端的玻璃罩反射着一抹阳光,那是她在夜里玩过捉迷藏的屋顶花园。

科技园的大门对面有条美食街,她在靠街口的珍珠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然后坐在柜台外的吧椅上漫不经心地观察对面。她贪婪地含着吸管,把甜滋滋的饮料吮进肚中。奶茶店的墙上满是各种颜色的纸片,那是来这里喝奶茶的顾客写下的便条,大多是年轻情侣那套比奶茶更甜的说辞。

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个呢?她瞥一眼贴满即时贴的墙壁,问自己。

兽没有语言,也不需要文字。可这一墙随风摇曳的纸片有某种熟悉感,莫名地袭上心头。

她跳下吧椅,走到那堵墙跟前抬头端详。层层叠叠的蓝色,粉色,黄色,绿色。各种各样的字迹。活着的人企图留下的心声,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一把火就可以烧掉。如此脆弱。

她放弃了对这些纸片的探究,重新回到吧椅上。没过多久,她等待的人出现在视野之中。一辆黑色轿车在校门前的横杆前停下,如同无声的巨兽。一只手从车窗探出,把一枚扁平的物体贴在横杆旁的立柱上,横杆升起,车驶出。

下一刻,她开始在人行道上奔跑,一路跟着那辆车。车不时因为红灯停下,她便随之调整自己的步调。这一带行人稀少,有几个路人注意到她柔软而毫无迟滞的步伐,却没有留意到她不似人类的速度。

捕猎本就是兽的天性。

太阳偏西的时候,她跟着那辆车抵达一处绿荫环绕的小区。门口有警卫,她在外面绕了一圈,找了个摄像头的死角,从墙头纵身跃入。好在车还没有消失,仍慢腾腾地在住宅区的路上行驶,这时的车看起来宛如一只笨重的黑色甲虫。

男人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劲风扑过,就被兽尖锐的牙刺穿了喉管。

她可以把男人吃掉,但由于王晓中午叫的披萨塞饱了肚子,她只是象征性地把尸体脖子上的一块肉撕扯掉。致命的那块咬痕被她随着肉咽了下去,启示者说过,人类很少懂得敬畏,因此需要给他们看到明白无误的凌驾之力。男人缺了一块肉的矮胖身体泡在血泊中,惊恐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估计足够让发现尸体的人感到恐惧。

她借着黄昏的光线最后看了一眼尸体,心头漠然地闪过一个念头。王晓也许会高兴吧,这回。

王晓在半夜才到家。她早就饿了,把屋里所有能吃的零食消灭干净之后,她开始后悔没把那个半老男人作为点心。

因此,王晓一开门,她就跳起来冲了过去,和他撞个满怀。他伸手一把抱住她,这才没有让两个人一起倒下。他似乎有些窘,急忙重新站稳,把手从她身上拿开。而她不觉怔住,兀自回味着刚才那个瞬间。

他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干净的血肉和体温的味道。和那个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半老男人不一样。

她有点困惑,很想让他再像刚才那样抱一次自己。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说是对食物的渴念,似乎又不太像。她还记得那些覆满羽毛的鸡给她带来的快感,牙齿穿透脆弱的鸟类骨骼的感触。但她的牙对王晓没有欲望。那应该是别的什么。

王晓似乎立即注意到她的饥饿,叹了口气,“我没带吃的,可怜的小红薯。今天从傍晚到这会儿都在警察局。”

他卸掉厚重的外套,开始打电话叫外卖。人类的语言虽然是累赘之物,在这种时候则显得无比重要。她自己没法叫外卖。等外卖送来的工夫里,王晓对她说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大部分情形她都清楚,毕竟人是她干掉的。不过王晓在警察局的遭遇倒是值得一听。

只是王晓没显露出高兴的模样,半点也没有。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吃过晚饭,他说,今天晚了,不去跑步了,睡吧。

可能因为人类的喉管在口中断裂的感触过于鲜明,她没能很快入睡。脑子里一会儿闪过和王晓还有那两只动物嬉戏的场景,一会儿滑过别的什么。

终于入睡之后,她做了一个讨厌的梦。

准确地说,那不是梦,而是她“蜕变”之前的过往。

如果不是这个梦,她几乎很少想起,自己曾是人类。

泉水淙淙地流着。她闭着眼跪在地上,泉水在流淌。

那声音仿佛一直流进人的身体里,或是内心深处。进入这个房间时,她不曾看到类似泉水的存在。当她按照启示者的要求闭上眼,双膝触地,泉水便开始淙淙流淌。

启示者在对她说话。事实上,就像泉水的存在让人感到困惑,对于他是否在用声带说话,她也同样没有把握。他的声音如同一道清泉,直接流经她的大脑和神经,乃至血液和四肢。

启示者说:“你听见了吧。”

“您指泉水?”

“不,那是你的眼泪。”

她顿时无法作答,某种哽咽的感觉扼住了她的喉咙。是吗?这是她的泪在淙淙流淌吗?

启示者又说:“苦难的人呵,你被你爱的人抛弃,你感到自己无所依凭,渴望内心的平静。”

“是的,我渴望内心的平静。请您赐给我平静。”

说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在颤抖。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缘自那种惨痛的被弃感。

她紧闭的眼前浮现出某人的脸。那张她曾以为会凝视一生的脸,那种似笑非笑的温柔,那种让人产生眷恋的明朗。

以及,他转身离去时的冷漠。

心脏仿佛被一根丝线勒住般,不淌血,却疼痛难忍。

启示者轻笑一声:“傻孩子,你还在执著。”

她惶恐道:“我没有。”

启示者喝道:“不用狡辩!你以为我们此刻是在用语言交流吗?在内心的对话中,没有人可以逃遁神的视线!”

她软弱地说:“那么……我该怎么做?”

启示者放缓了语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是……佛经的句子?“我也想放下,可似乎,很难。”

“你不用那么做。因为这方法治标不治本。”

“您的意思是?”

“若离于人者,无忧亦无怖。这其中的真义,你很快会亲身体会到。”

启示者在她的脑中哈哈一笑。没有震动声带的笑声,听来竟也无比真切。

在静修室中的记忆多少有些支离破碎,她在其中大半时间陷入不受控制的昏睡。一旦醒来,肉体的疼痛告诉她,修行还不算完。全身每一块肌肉骨骼都疼得失去控制,她估计自己的脸也疼得变了形,可这里没有镜子,无从确认。事实上,她眼中一无所见,包裹着她的是无形却仿佛带有重量的黑暗。她在无法估量密度的黑暗之中,因为疼痛和发烧般的虚脱半躺在地上。地板仿佛是金属做成的,冷而硬。她的喉咙焦渴,她的眼泪干涸。

真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哪怕死亡也比这样的疼痛要强。如此想着,她再次昏沉睡去。她知道,当她醒来,一切又将周而复始。疼痛淹没了她,她已成为疼痛本身。

你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重磨难。启示者曾经告诉她。八十一是个不小的数字,或者只是一种隐喻?她没有对自己经历的疼痛做过计数,所以无法确切地知道答案。

而疼痛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屋里开始一点点透入光线,这是个缓慢的过程,直到她的双眼完全适应。接着,她再一次听见启示者的声音。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那声音似乎压抑着喜悦的余波。

“去看看你自己。”启示者说。

屋子的一面墙在她的眼前逐渐变亮,最终变成了一整面镜子。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虽然启示者曾暗示过会有一番怎样的变化,尖叫仍差一点溢出她的喉咙。她牢牢咬住下颌,不让自己在启示者面前失态,同时尝试着轻轻摇动脖子,晃动膀子。

镜中的生物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家伙在模拟她。

那就是我。她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

是为了变得更好,更接近神的存在。

她这样告诫自己的同时,镜中的它向她投来深思熟虑的眼神。那双钢蓝色的眼眸中有种陌生的冰冷之色。这真的是我吗?我真的还是我吗?

她在心里打了个寒噤。

镜子的表面又发生了变化,由亮转暗,并重新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亮起来。这一次,她眼前是一面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中央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其轮廓犹如人偶般精细。

“这是……”她疑惑地问。

“这也是你。是人们所看到的你,世人既然无法接受真相,我们就给他们看他们爱看的。”启示者冷漠地说。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她毫无来由地想起王晓的话。

他曾说,“我希望我们能,彼此驯服……希望你能了解我,我也想,了解你。”

可能是因为昨天一直被警察盘问导致精疲力竭,王晓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他躺在寝室的另一张单人床上,皱着眉,似乎在梦中继续经受质询。她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又走进浴室,就着水龙头喝了些水。抬头看向镜中的映像时,她困惑地扬一下眉。

镜中的自己有着冷澈的蓝色眼睛,鼻子向前突出,上下颚之间露着交错的犬牙。有点儿像人们叫做“狼”的生物,当然也有诸多不同。例如,她是直立行走的,覆盖着灰色毛皮的手也和人类一样灵巧。

奇怪的是,她模糊地记得自己“蜕变”之前的过往,却对自己身为人类时的脸孔全无记忆。王晓说过,我们以为自己是自己,是由内心决定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关键在于基因。

我是我。她对镜思考,但我真的是我吗?王晓看到的我,和这一个我,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的模样?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无用的想法,耳畔仿佛响起启示者的话:你的任务是除掉两个人,其中一个,和过去的你有些渊源。

A3. 探究

从噩梦中醒来时,王晓发现红薯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一双黑眸依旧不显露感情,却是笔直地注视着他。她似乎在为自己担心。

“我没事。”他努力冲红薯一笑。她伸出手,笨拙地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王晓顿时感到背后的汗毛无声地竖立,完全是条件反射。这感触和上次抚摸她脸颊的情形一样。

红薯自己大概不知道,她天衣无缝的“外形”只针对肉眼。她抚过王晓额头的手布满粗硬的毛发,同时不难感到手的形状。

你究竟是谁?王晓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查看枕旁的手机。凌晨四点半。手机上有条短信,是霍达发来的,发送时间是一小时前。

“你也去了警察局吧?我在安妮家。你赶紧过来一趟,来之前,麻烦你去我住的地方拿笔记本电脑,钥匙在门垫下。”安妮是霍达的新女友,短信的后半部分是一条地址,并要求他看过后删除。王晓把地址记在脑海中,删掉短信,随即起身洗漱。因为噩梦的缘故,他感到自己身上满是黏腻的冷汗,于是转到莲蓬头下去冲了个淋浴。他洗完澡才想起没带换洗衣服进来,随口喊红薯帮忙递。站在浴室门边等红薯从衣柜拿衣服过来的时候,王晓心里仍在琢磨霍达的短信。情形不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导师的死和霍达有关?警方让他看过导师的尸体,并怀疑是实验室的某个生物跑出来行的凶。王晓一边向他们保证不会是实验室的纰漏,一边暗自感到惊心。如果是大狗,大概有可能酿成此类血案,但那家伙性格温顺,而且他打电话让师弟确认过,大狗仍好端端地待在屋顶花园中。

红薯敲一下门,把浴室门推开一条缝,探手进来。王晓说了声谢,接过衣服就往身上套,套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动作停住了。

红薯映在浴室磨砂玻璃门上的侧影有些模糊,但仍可以分辨出,那是大型犬科动物毛茸茸的头颅。死去的导师脖子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大洞滑过王晓的视网膜,他感到双腿发软,努力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完成穿衣的动作。

王晓抵达安妮家附近的时候,天色刚开始转亮。安妮住在闹市区的一栋大厦里,附近的商场十点开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冬日早晨的街道杳无人迹。他在走进大厦之前环视左右,确认没人跟踪,然后尽可能迅速地走进门厅。

霍达本人并不像他的短信那么慌乱,他靠在安妮家的沙发上吃薯片看电视,一副惬意的模样。看见王晓来了,他“嗨”了一声,没有起身。

王晓很快便弄清了其悠哉状态的来源。霍达没有看到导师的尸体。据说他也作为实验室的前成员被喊去问话,因他离开已有一年,警察只是例行公事。

“那你干吗要躲起来?”王晓冷淡地问,“连电脑都不敢回去拿。”

“噢,那是两码事。”霍达说,“我这叫居安思危。”说着,他随意地拽过安妮的手,后者刚给王晓倒了杯茶,在他身旁坐下。据霍达说,安妮是个律师。从这屋子的地段和陈设来看,这个女孩在律师这一行中算是混得不错的。

王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他停顿一拍,又对安妮说:“你能否回避一下?”

安妮打算起身,却被霍达按住了。“我老婆,有啥不能在她面前说的?”他收敛了平素没心没肺的模样,换上认真的语气,“是真的,我们快要结婚了。”

“恭喜。”王晓的语气却没有恭喜之意,“那我就直说吧。半年前,导师把我在博士阶段的研究数据拿去卖了,这事你也知道。”

“是啊,你不是为此窝心了好一阵吗?”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这件事,对不对?”王晓灼灼地盯着霍达。

安妮插嘴道:“你有什么证据?”

霍达拍一下她的腿,意思是别乱说话。半晌,他叹一口气,“没错,下家是我介绍的。准确地说,是他们想要的研究方向正好是实验室那个,我就把导师介绍给了他们。”

“实验室那个……”王晓一笑,“对我的研究最清楚的,除了导师,就是你了。”

“但我没想到导师会那么黑,完全当成自己的东西来交易,一点油水都没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王晓不耐烦地说。

“难道你还认为是科学家的荣誉?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一套不时兴了……不过现在好了,既然导师已经去世,他还没来得及把你的论文以自己的名义发掉,你可以正式发表啦。不用担心那家公司,我以前就打过交道,他们从来没有公开使用过购买的科研成果……”

“你怎么这么无知!”王晓看着霍达,“你难道没有想过,导师为什么会死?”

霍达似乎当真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

“你敢说,你现在躲起来,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霍达苦笑,“是安妮让我躲在这里,我本来觉得她妇道人家太过谨慎。”他看向安妮,“如果你是对的,那还真的不妙了。”

安妮握紧他的手,声音仍然平稳,“你别怕,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不过是牵了个头,应该关系不大。”

“仅仅是牵头吗?”王晓喝一口茶,仿佛在自言自语。

霍达惊讶地看向这个平时木讷的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挟,还是恐吓?”

王晓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玩意儿,放在茶几上。霍达扫了一眼那东西,安妮则拿起来仔细端详,“这是什么?”

霍达说:“风铃的铃铛,易拉罐做的。以前别人送的,我搬家时给王晓了。”他停顿一下,“你怎么想到把这玩意儿拿出来?”

王晓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窗隐约传来。红薯此刻在做什么呢?今天走得匆忙,没有给她弄早餐,她是不是又饿了呢?

他毅然开口说:“凡事有因必有果。我不想说你做错了什么,只是,不管有什么结果发生在你我身上,估计都很难逃脱。”

其实,早在王晓把红薯带回城市的那天,他就隐约意识到红薯是谁。

他不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因为他从不曾费心去记忆霍达女友的名字。但是他记得那个女孩留在寝室的一串风铃,每一枚风铃都是用易拉罐的拉环缠绕而成的,是个手巧的女孩。霍达搬离寝室的时候没有把风铃带走,他对霍达说,这样不好吧,毕竟是人家费心做起来的。霍达笑道:“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

王晓和女孩短暂地相处过,她曾和霍达还有实验室的几个同伴去海边烧烤。那是个只能算清秀的女孩,霍达开始和她交往,据说是因为她的声音。女孩来自西北的农村,在一家呼叫中心任职,自然,她有一口特别婉转动听的嗓音。

那声音不知为何也留在了王晓的记忆中,清而浅,如风铃的脆响。

当他看到红薯随手用易拉罐拉环拧成的风铃,第一感觉是震惊。从容貌上看,红薯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既然她不说话,自然也就无法从语音来辨认。

我们靠什么来辨认一个人呢?他想到,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女孩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却失去了声音。

听起来简直像“海的女儿”。可在童话中,小人鱼付出代价,为的是陪伴在她的王子身边。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中间很有些阴差阳错。

可是,如果红薯不是那个女孩,她又是谁?

带红薯回到寝室那天,他先进屋把风铃藏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共同生活大半周之后,王晓趁红薯熟睡的时候从她身上取了些皮屑组织,对红薯来说,那不过是睡梦中的轻轻一挠。第二天,他在实验室对组织中的基因做了分析。结果让人惊心。

他仍然无从知道红薯是谁,但至少可以判断她是什么。在那张完美面孔之下,是被大幅度改造的人类基因。如果借用某个老套的神话来形容,红薯是实实在在的“狼人”。

所以才有了玻璃穹顶下的嬉戏,夜晚喝醉后的倾诉。不管她是什么,她至少是他二十多年枯燥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唯一的伴。和大狗或阿齐不同,她毕竟是个“人”。他知道她懂自己,甚至连自己的无奈和痛苦也一并了解。她只是不表达。

发现真相之后,他傻乎乎地跑到研究所对面的奶茶店,试图在满墙的纸片中寻找女孩写下的文字。他记得霍达曾毫不在意地指着某一张说:“喏,上次烧烤那个女生写的。这种所谓的深情款款,时过境迁来看就有些可笑,我在考虑要不要帮她撕掉。”

满墙的各种纸片上散落着人们的情绪。蓝色,粉色,黄色,绿色。如同错综的拼图。他在其中迷了路,遍寻不到女孩的那张。或许真的被霍达撕掉了。

导师的死如同拼图的最后一块,王晓突然惊醒过来。关键不在于红薯是谁。重要的是,她是什么。红薯可能是那个女孩,可能不是,但无论怎样,她的出现应该和两项研究有关。

王晓自己关于人类基因重组和变异的研究。

霍达所在的公司有关“幻象”的研究。

这两组研究结合起来,塑造成他眼中的她,以及,真实的她。

此刻面对霍达,王晓没有提及红薯的存在。他只是说,我猜导师死于灭口。有人用他的研究制造出一种生物,并用你们公司还在试制阶段的研究来掩盖这种生物的真面目。导师死了,接下来会死的可能是你,或者是我,也有可能我们都在其列。

霍达终于露出无可掩饰的恐惧。他确实曾把公司的数据偷偷泄露出去。他看向安妮手中的风铃,声音嘶哑:“这和林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把她做的风铃拿来?”

原来那个女孩叫做林素啊。王晓忽然想笑,这么好听的名字,如果真是她,我喊了她那么久的红薯……

“没什么关系。顺便一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让林素去堕胎,结果手术发生意外,据说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那之后,她就失踪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王晓对安妮感到一丝抱歉。但比起红薯曾经遭受的,这也不算什么。

“你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感情,或是事业。你只看到自己,从来没想过你所做的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事已至此,如果他们下一个目标是我,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的研究和今天的局面有关。你也一样。如果你要怪,就怪自己吧。”

扔下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身后传来霍达变调的嗓音:“你要去哪里?”

“回家吃饭。”王晓淡淡地说。

B3. 映在你眼中的我

王晓在凌晨匆忙出门之后,她失去了睡意,便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的操场一隅。王晓的宿舍在大学本部这边,白天的时候,窗下常有学生的谈话和笑声传来。

她在很久以前来过这间宿舍。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时间如同橡皮筋,因着感知方式的不同而被拉长或缩短。对于“蜕变”之前的事件,她虽然保留着记忆,但全都像胶卷底片上的显影般,需要对着光努力分辨,才能认出那上面的人物与场景。

她在记忆中翻腾了半天,找出这样一张底片。在海边,她混在几个年轻男女中间,她的身边是某人,王晓也在同一个场景里,他手上拿着抹油的刷子,忙着给席地而坐的大家烤吃的。王晓注意到她没怎么吃,便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吃辣的。

“要不我给你烤一个不辣的鸡翅?”他擦着脸上的汗说道。

某人在旁边说:“不用了,她在节食。”

王晓显得有些惊讶:“你不胖啊。”

她没说什么。某人喜欢骨感的女孩,她便总以为自己还不够苗条。为什么要因为另一个人而限制和改变自己呢?从前的自己还真是难以理解。

想起某人,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分明的情绪。继王晓的导师之后,下一个必须干掉的就是某人。

启示者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若离于人者……

她相信自己不会手软。因为,她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

王晓那天难得地没有去实验室。他从外面回来之后,仿佛是心血来潮一般,提出带她去步行街玩。

“步行街有很多好吃的。”他注视着她说。她一阵高兴,同时不无遗憾地想到,上次一起玩耍的狗和狐狸没法同去。

这天不是周末,但步行街上仍四处是人。两个人一路吃过去,烤串,可丽饼,冰淇淋,珍珠奶茶,鲜肉月饼。王晓吃到一半就笑着说自己不行了,于是后半段路只有她在不懈地进食。

她感到非常非常幸福。或许是因为食物,或许是因为王晓含笑看她的眼神。

她想起来,自己从没有被谁这样注视过,从前和某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她在注视对方。

不过,王晓所看到的,不过是比影子还要虚假的影像罢了。想到这一点,心头忽然被轻微地扯紧。

人或是兽都有很多面。真实的,不那么真实的,别人看得到的,或是别人看不到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西北的小镇生活,到这个城市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她不像王晓,有份自己热衷的研究可以投入进去。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生,想有个值得依赖和托付的身边人。

后来她遇见了某人。某人青年才俊,虽然是科研人员,却完全没有学究气,笑容灿烂,足以让大多数女孩怦然心动。她听说过某人的一些传闻,却仍义无反顾地陪在他身边。半年后,她因为手术事故丧失了生育能力。某人没来医院看她。

在医院住院的那几天,每天都有快递送吃的过来。水果,营养品,还有让餐馆送来的鸡汤。订货人不详,快递的发件地址是本市某大学的附属研究所。某人已在上个月离开那里,那么又会是谁送来这些食物和安慰呢?

她不期然地想起那个忙着为大家烤制食物的男孩。她无法真切地回忆起他的脸,只记得他戴着眼镜,标准理科男的模样。

她没来得及去道谢。就在她出院前一天,启示者来到她的床边,对她说,所有的痛苦都可以结束,只要她做一个选择。

“这取决于你要不要继续做人。”启示者说。

“如果不做人,还可以做什么?”她问,同时不禁想道,做人太累了,我真的疲倦了。

“你可以成为更接近神的存在。跟我来——”

等到历经“蜕变”的痛苦历程,终于成为全新的自己,并接下启示者所说的任务,她再次遇见了那个眼镜男孩。这个曾是某人的室友的人类,她从前没记住他的名字。看见他躺在山坡上晒太阳,她有种陌生的感觉,原来这个理科男也有这样不显拘谨的表情,如此放松,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我叫王晓,”他坐在车站大厅对她说,“我可以叫你红薯吗?”

再后来,她看见过他的各种模样。他经常忘记系鞋带,仿佛很粗心,但照顾她的饮食却又那般细致。在屋顶花园,他对狗和狐狸还有她自己都同样亲切,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女孩”和动物的区分。

还有,在某些瞬间,他看她的眼神总让她感到心慌。就像在步行街的此刻。

可如果他目睹真实的自己,一定会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吧?就像他的导师临死前那样。袭击那人的瞬间,她关掉了系在脖子上的幻觉发生器。

按照计划,她应该在今晚去杀掉某人。也就是她从前的爱人霍达。

但王晓今天显得像个牛皮糖,随时黏着她不放。下午从步行街回来,他明显累了,洗澡休憩片刻之后,突然又提出去屋顶花园。

早上,银月在王晓回宿舍前出现过,把霍达藏身的位置描述了一遍。仿佛是出于慎重,银月问她会不会手软。她坚定地说不会。

银月蹲在窗台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兽不会对彼此撒谎,因为交流不通过语言,而是经由意识。与此相比,人类之所以生活在欺骗之中,就是因为他们依仗着语言这种笨拙而虚假的工具。

这会儿,和王晓还有大狗和阿齐在一起,她再次想到语言的障碍性。如果他们仨也会用意识直接和自己交流,该有多好。

她把这个想法抛到一边,趁着玩捉迷藏的空当闪身出了屋顶花园,又搭电梯下到底楼。刚走出研究所的大门,她便开始飞奔。要用最短的时间赶到那边完成工作再回来,她对自己说。

就在她过了两个路口的时候,一条黑影掠过她的视野。那是银月。银月在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赶路。要说那个方向有什么,该不会是——

她一转念,回头去追赶银月。尽管同样是兽,银月的“蜕变”度比她更高,因此速度和力量都在她之上。

等她抵达屋顶花园的时候,正好看到银月蹲踞在一棵枫香之下,大狗庞大的尸体横亘在当场,不远处站着王晓,阿齐则不见踪影,或许是躲了起来。

不!她从意识深处发出一声悲鸣,银月迅速朝她转过脸,一龇牙。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银月脖子上的发生器闪烁着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光。这么说银月没有关掉发生器。在王晓的眼中,应该是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撕裂了大狗。她飞快地瞥一眼王晓,后者一脸震惊。王晓此刻也发现了她,冲她喊:“红薯,你别管我,快走!”

她朝银月扑了过去。

银月比她更快,也更强壮。不到一分钟,她就被银月死死压住。银月将牙凑近她的脖子,似乎想要一试锋锐,但转念又改变了主意。

“你如果死了,启示者说不定会生气。毕竟不是每个信徒都能完成‘蜕变’。”

“为什么要杀他?启示者不是说只要观察他吗?”

银月咧咧嘴,露出更多的牙:“我不知道。我只管执行任务。你还是太像人了,和他待了一阵竟然就开始护着他。”

“你放开她!”王晓不怕死地跑过来,用力地推银月。当然推不动。

银月以无动于衷的神色看一眼王晓,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可怜的人,让他看看真相再死得了。”

她想挣扎,但银月已经一把揪住她脖子上的发生器,用力一握。她听到薄弱的晶体碎裂的声音,不由得闭上眼。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

他必然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就在这一刻。

她听到一声惨叫,却不是来自王晓。她条件反射地睁开眼,正好看到瘦小的阿齐咬住了银月的脖子。银月怒吼一声,将阿齐甩开,冰蓝色的眼睛向外凸出,里面似乎不光是愤怒,还有恐惧。

王晓蹲在被砸在地上脑浆迸裂的阿齐身旁,“很遗憾,阿齐的牙是有剧毒的。”他抬起脸,脸上闪着奇异的表情,既像在笑,又像在哭。

“红薯,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银月放开她,朝喃喃自语的王晓冲了过去,但身形已不如刚才敏捷。她趁机扑向银月的喉管。

银月果然比她迅速和强壮,即便在受伤的情况下。她没能一下子咬断其喉管,结果便是自己的胸膛被银月果决地撕开。血喷溅出来,疼痛如刀。

原来,不管是人类还是“更接近神的存在”,都会死。

银月没能更接近王晓,踉跄了一步,蓝色的眼睛突然变得空洞。

大量的血染湿了她的脸,血是热的。她过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自己的血。她感到自己和银月一起倒下,生命正在迅速地远离她。

王晓在她身边跪下,抚摸她的脸颊。多温柔的一双手。她迷迷糊糊地想要就此睡去,脑海中却有个驱不散的念头。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王晓像是读出了她的心思,开口说道:“林素,不,还是叫你红薯吧。我知道这是你,我早就知道。可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你都是你,老是饿肚子的小红薯。”

她睁大冰蓝色的眼珠,瞪视着他。狼吻中耷拉出半截舌头,喘着粗气。

王晓继续说道:“是我不好。如果没有我的研究,你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是我害了你……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红薯……”

他似乎哽咽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多想对他说点什么啊,该死的意识交流,该死的语言。他们之间真的没有谈话的可能吗?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作为兽死去了吗?

一个念头忽然划过她的脑际。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获至宝般握住那只关节粗大长满灰毛的手。

她把手抬起来,又放下。再抬起。

就这样在他的手心敲了三下。

好高兴。阿齐在遥远的过去以前爪击地表示道。

好高兴。她试图告诉他。

遇见你,我很高兴。

玻璃穹顶下的树丛间,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干涩的嚎哭声。那声音空洞地响了很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