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不醉不情义

不醉不情义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茬子心怀不甘啊,我才十八岁呀,我在这个世上还没玩够呢,我连个女人都没碰过一指头,我亏不亏呀。茬子的泪水流进了老嘎达的脖领子里,老嘎达的泪水在自己黑黑的脸上画出了两条白道道。再加上茬子又特别讲情重义,两个人准会一拍即合。这些年经大斧子亲自带的徒弟不在少数,可是自打当了采煤组长后就不再亲自带徒弟了,这在井下也是条规矩,在茬子面前这条规矩破了,茬子头上的紧箍咒也从这个时候起被紧紧地勒上了。

就在老嘎达和茬子玩命地干了一仗的第三天,夜班,井下突发冒顶,把正在拉小川的茬子埋在了里面。老嘎达胃里头的仇早就没了,眼睛都没眨一下,喊了一声另外一个伙计,“二愣子,上。”

只见两个人急三火四地扒着,一面扒着还没忘给了三架棚子护着顶,防止再次冒落伤人。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两个人掏出了十吨左右的货,终于看到茬子墨绿色的安全帽了,挺大个个子龟缩在上帮的立梁跟上,连个小丑的形象都赶不上了,因为小丑好歹好有个形象,茬子只露出个安全帽,其他部位还都埋在煤渣里,看不见,看见了也会是个很难受的样子。老嘎达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茬子”。

这声音大得震得煤壁都哗哗地往下掉煤渣,远处的巷道都跟着发出经久的回声,“茬子”,“茬子”,“茬子”……

这回茬子实实在在地尝到了与死亡亲吻搂抱,勾肩搭背的滋味,冥冥中他进入到一片黑暗的领地,没有太阳也就罢了,也没有月亮,竟然连星星也没有,更不要说竖个铁塔、支根电柱,甩上根哪怕一平直径的铝线,给上那么一丁点的亮光,或是有个手电筒照一下,有个什么东西反上一点光也行啊。没有,没有,一丁点的光亮也没有,凡是和光亮有关系的事都没有,就这么在充满黑暗的路上忽忽悠悠地飘着,飘着,飘着,看见路的两边盛开着绝美艳丽的彼岸花,这种花要比菊花、比茉莉花、比牡丹花、比罂粟花美上一百倍,这是一种只能看到花,不能看到叶子的花,在这样的花丛里,他的身子骨好像没有了魂灵,感受不到痛楚,呼呼地往下飘着,飘着飘着恍惚看到了一条清澈的河流,当然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忘川河,飘着飘着就感到过了一座桥,不熟悉地理知识的茬子自然也不知道这是一座什么桥,只听旁边有阴阳怪气的声音扯着公鸭嗓有气无力地喊着:“又来一位,茬子,男的,十八岁,籍贯擂鼓台镇,来时身体健康,属横死。奈何桥登记站。”

在班上天天班前会上点名就够烦人的了,怎么这里也点名啊?只有阴阳怪气的声音,看不见人。茬子心想见到个男人女人都行啊,长得丑一点也行啊,岁数大一点也行啊,哪怕见到个太监也行啊。这个时候他的标准也降低了,而且是越降越低。哎,不对呀。公鸭嗓说的是奈何桥,这不是到了阴间了吗?茬子文化再低,这样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他心里害怕,用手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没有感觉。用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没有反应。又用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不疼。坏了,我死了吧,死人才没有感觉呢。茬子心怀不甘啊,我才十八岁呀,我在这个世上还没玩够呢,我连个女人都没碰过一指头,我亏不亏呀。我爸妈就死得早,我不能再死得这么早了,别人家的人都活着,我们老阎家的人都死了,凭啥呀,不公平啊。茬子心想我不能死,我得回去,那边的日子多美好啊,活着多好啊。这时茬子已经精疲力竭了,口渴得嗓子冒烟,眼睛直冒金花,恰巧旁边有一位婆姨直喊他,“小伙子,喝一碗汤吧。”

他心里着急啊,汤没有喝,还是毅然决然地急着赶了回来。多亏没喝呀,喝了就回不来了。他又使劲抖了抖头,哎,这回有了感觉了。也就是这个节点,老嘎达和二愣子扒到了他的安全帽,两个人歇斯底里地一同喊了一声“茬子”。

这一声喊,有点颤音,有点和声,有点分部,有点跑调,有点尾音拖长,有点声音上扬,在采煤掌子里绵绵地拓展着,飘浮着,细细品来,还有着回音。

只见茬子抖了抖安全帽,身上的货也跟着抖了几下,就像乌龟探头一样,从龟缩状态演变成探头状态,紧跟着就是发声状态,然后是激动状态,只听他凄惨地喊了一句:“老嘎达。”

“二愣子。”

又是一声。这一声声凄惨的喊比刚刚老嘎达和二愣子歇斯底里的喊声还难听,有一种粗嗓门女人的哭腔在里头。茬子多亏了没过奈何桥,没到望乡台,没喝孟婆汤,要是把这样的过程认真地履行一遍,他在人间就会成为记忆了,就不会再喊一声“老嘎达”,喊一声“二愣子”了。

到底是身大力不亏呀。然后茬子竟独自使着蛮劲拱了几下就拱了出来,两个满身煤尘、满脸煤灰,看不清彼此面容,几天前还掐了一场生死架的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彼此的身子骨都是热的,有些燥热,老嘎达的热是因为刚刚的抢险力气付出得太多,汗还在往外流着。茬子的热则因为在阴曹地府溜达了一圈,那地方密不透气,没有空调,憋了一身的燥热终于得以散发,也说明他还活着。茬子的泪水流进了老嘎达的脖领子里,老嘎达的泪水在自己黑黑的脸上画出了两条白道道。他激动地拍着茬子的肩膀,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肺腑之言:“你他妈的活着就好,要不我想找茬的时候找谁去啊。”

二愣子无声地在一旁喘着粗气。茬子无言地在老嘎达的肩上磕磕头,两行泪水又落在了老嘎达满是煤灰的肩头上。此时此刻,两个人几天前拳打脚踢、恶斗玩命的劲头早就扔到大脖子根后头去了。

升井后,两个人拽上二愣子来到位于擂鼓台大道一隅的一面坡小酒店,点了三荤一素四个菜,炒辣子、炒豆角、回锅肉、花生米,大碗一端,几个回合,三瓶六十度的罕王醉见了底。茬子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门没关,脸没洗,鞋没脱,扎在炕上呼呼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观察了茬子这一段的表现,队长董大憨同党支部书记秦开明一合计,只有把他交给大斧子的采煤小组才是最合适的。一来是大斧子自己就有邪性,能镇住人,这么多年来,多么难缠的人到了大斧子的手下便都没了脾气。二来是大斧子在茬子的童年帮衬过他,属于有恩之人。再加上茬子又特别讲情重义,两个人准会一拍即合。

接收茬子后,大斧子只在班前会对他说过一次很硬气的话:“孩子,这些年在社会上混就混了,上班了就不是原来那个混法了,要混出个人样来才行,也让你在地下躺着的爹妈别再操心了。”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你小子要跟着我往正道上干,你要是敢放横,我可饶不了你。到时候我可让你自己踹自己的屁股蛋子。”

自己踹自己的屁股蛋子确实有些难度,有些知名的体操运动员那么灵巧都没练过,这样的招子也多亏了大斧子能想得出来。过去,他就真的曾经让自己的徒弟、现如今的副矿长任玉麟踹过自己的屁股蛋子,结果是任玉麟踹了小半天愣是没踹着,最后是大斧子抬脚帮着踹了一脚才算了事。这些年经大斧子亲自带的徒弟不在少数,可是自打当了采煤组长后就不再亲自带徒弟了,这在井下也是条规矩,在茬子面前这条规矩破了,茬子头上的紧箍咒也从这个时候起被紧紧地勒上了。虽然他没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功夫,却享受了孙悟空头戴紧箍咒的待遇。

在大斧子充满严厉又不失耐心的调教下,茬子的野性还真慢慢地有了收敛,同社会上打群架的小混混之间的接触渐渐少了,派出所的警察也不再有事没事地总瞄着他。心思一点点地收回到采煤掌子面上,每天上班用心跟着大斧子师傅还有其他伙计们学习业务,下班洗去一身臭汗,回家对付一口饭,上床呼呼一觉到天亮。每月开支的时候用笨劣的手指头缓慢地一张一张地数着一元一张的人民币,数过六百张以后心里就开始偷着傻乐了。

茬子变了,长大了,几个月的工夫就像长了三五岁,干活不藏奸,不讲价钱,遇到多苦、多累、多难、多脏、多危险的活计都不皱眉头,加班连点不带说一个不字,干起活来总是自我感到很充实,工作热情蛮高涨的。

一开始还对他有些戒备、敬而远之的老师傅们慢慢地接受了他,他的努力得到了认可。

采煤工作面开采时,往往每隔一段就要留下两米多长的垛子,做过渡支撑点,回过头来还要两头打眼放炮往中间拱,把这一个个的垛子吃掉,井下的行话就叫掐茬。社会上的茬子,在井下又成了生产的高手、掐茬的茬子,不到半年的时间,茬子的大名就在矿里叫开了。

不过这个时候,茬子还是每天戴着那顶心爱的绿军帽上下班,每天照例不忘把军帽的一圈捏成圆圆的棱角,戴在头上,招摇过市地走在上下班的路上。这天下白班回家,天已经微微有点黑了,他同瘦小的砬子边说边唠地走着,正说着这个月高产奖金也会高一大截子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两个陌生的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差不点儿就让茬子得不到这个月的高额奖金,差不点儿就让茬子重走奈何桥,去喝了那碗孟婆汤。这两个人一个是一米八多的个头,一个略微矮了一点,都是黑黪黪的面庞,眼睛瞪得溜圆,高个子带着一股凉风举起一把散着寒光的斧子,恶狠狠摁在茬子的脖子上,立时茬子就感到脖子上火辣辣的,血就渗了出来。另一个小个子往上一蹿伸手就把茬子头上的军帽抢了下来,茬子和砬子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只见这两个小子回身撒丫子就跑,砬子也不知是哪来的劲头和胆子,高喊了一声,“站住!”

砬子的声音到了,茬子的身影也到了。这两个小子你抢谁的帽子不好啊,干吗偏偏抢到了不要命的茬子头上,这不是找茬吗?这不是冤家路窄吗?却见茬子嗖地几步跑了过去,把自己的身体从地上跃起,轰的一下砸在了拎着斧子的高个黑小子的身上,倒地的瞬间斧子已到了茬子的手上。另一个矮个黑小子听见动静,刚一愣神,茬子已从高个子身上一跃而起,斧子随着他的身体一道寒光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了矮个黑小子的后脑袋瓜子上,不知是天黑的缘故,还是这矮个黑小子的血的颜色压根就是黑色的,一股带着腥味发黏的黑色血液便嗖的喷了出来,几乎是同一个时间,这个矮个黑小子就扑倒在了乡村的土道上,亲吻着养育过他的黑土地,永远地没再起来。高个黑小子刚一跃身,还想挣扎,被茬子回手砸在了锁骨上,只听嘎嘣一声,他的锁骨便恋恋不舍又迅速地断开了。只见旁边的砬子小脸唰的一下变白了,嘴也跟着哆嗦着说着:“茬子,惹事了。”

要说这个高个子的黑小子也是个汉子,锁骨断了没影响他撒丫子没命的一阵狂跑。后来的实践证明,他这一跑不仅表现了某种英雄情结,而且也成全了一位没有思想准备的纯正英雄。

茬子到底是见惯了打杀和血腥的场面,胆子比常人大得多,只见他稍微定了定神,拧着眉头用手摸了摸斧刃上的血迹,把斧子往腰里一掖,“别怕,和你没关系。是他招惹咱们。你去上派出所报案去。”

这边,茬子和砬子被弄到拘留所先押了起来。那边,派出所从所长到每一名普通警察,加上临时赶来指导破案的县局刑警队的警察立即进入状态,忙碌起来。一则这属于持械伤人的命案,二则还有一人负案在逃,抓逃犯是当下的首要任务。撒下网,贴上传单,安排警察和居民委员会的主任挨家地搜着,猪圈、鸡窝、马棚、柴火垛、山洞都没放过,弄到小半夜也没逮着那个逃犯。没法子,所长下令,全体干警回所里吃饭、休息。准备再开个会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方向。正当警察们吃着包子、喝着粥的空当,只见回家探亲半个多月的老警察戈喜子押着一名黑大个进到了所里。口里说着:“所长,我逮着一个小子,身上有伤,慌不择路,挺可疑,交给你们了。审一下子,肯定有料。快给我点吃的,太累了。”

是啊,晚上从县城到镇里不通公共汽车,这个从黑龙江省探亲归来的老警察,一寻思与其在客运站等到明天早上换车,不如步行往所里溜达吧,也算锻炼了。走到一半路途的土路上,黑黑的夜里跑过来一个高个子的汉子,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摇着,气喘吁吁的,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乱窜着。只听哐的一声,这个黑小子就撞到了喝了点小酒的老警察戈喜子的怀里。黑灯瞎火的,撞到怀里一个人,这肯定有情况啊,戈喜子心里敏感着呐。啥也别说了,借劲一个大背撂倒了这个高个子的汉子,用两根鞋带绑住手指头把这个黑小子给押了回来。

所长一看这事,后脑勺都乐开花了,后脑勺的头发一蹦一蹦地跳着舞蹈,头发中间的旋也跟着直发光。啥也别说了,这个小子符合抢军帽逃犯的特征。“好,破案了。戈喜子,你是功臣啊。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所长的一席话,弄得戈喜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包子嚼了一半愣在那了。他心里合计着,就随意地抓了个人就是功臣了,唬谁呢,我干了一辈子了,抓了多少人了,也没弄个功臣啊。别说功臣了,连个先进的奖状也没弄到一张啊!

多少年了,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叫时势造英雄。这句话也应该包括被撞出来的英雄,被撞也应该属于时势的范畴。后来,据说干了大半辈子一事无成的戈喜子却因撞到怀里的逃犯而立了二等功,上了县局大会的主席台领了奖,还被提拔为派出所的副所长。而那天的会上派出所所长却坐在了台子下面,还不是头一排。弄得所长都有点嫉妒,私下里所长说道:“戈喜子,这不是捡的荣誉吗!”

有的人说了,“捡,你也得捡得到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命的。”

说这话的是个普通警察,他对所长的话有点气不过,不过他说的话,着实有点唯心主义。其实,就是个偶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擂鼓台镇就这么大的地,茬子杀人的消息迅速地传递开了。公安局、法院都还没定性呢,街面上就给定性了,说茬子是杀人犯,杀人犯是要偿命的,估计茬子小命要玩完,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这倒也是,嘴长在人家的鼻子底下,人们想说什么谁还能管得住啊,议论纷纷又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况且死的人确实是茬子给砍死的,至于案件的情节更多的老百姓是不会去研究的,想研究也研究不明白。

第二天,矿上的区里、队里、组里的伙计们便纷纷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反正没有说茬子是好东西的,等于是往和杀人有关系的茬子身上又踹上了一万只脚。

有人说:“看着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他不出事可能吗,这回成杀人犯了吧。”

有人说:“狗改不了吃屎,萝卜改不了插床插。”

有的人说:“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他不出事谁出事,哼。”

还有的人说:“就他那个长相就像个杀人犯。”

杀人犯和长相有什么必然联系,想说就让他们去说吧。镇上的人说着,矿上的人也在说。连续几天的班前会,小组里的伙计们也都嘁嘁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有幸灾乐祸的,有恨铁不成钢的,有闲着没事干磨牙的,也有理性分析案情的,还有观察茬子的师傅大斧子表情的。

组长大斧子几天了一直不吭声,心里着急,嘴里没话,表面平稳。这天听见伙计们又议论纷纷,便发火了:“你们嘁嘁个啥,看热闹不怕事大啊,茬子还是个孩子,把他判个十年八年的,把他砍了头,你们就高兴了?”

姜还是老的辣。大斧子背着手在会场前面的地上转了几个来回,停住脚步瞅了瞅大家伙儿,“再说了,这事到底是咋回事还说不准呢。兴那两个小子拎着斧子满街筒子杀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帽子,啊不对了,是天要黑了抢帽子,咋就不行茬子也还还手啊,我看这手还得好,不能让这些坏人太张狂了。”

转了转身子,大斧子缓了缓语气,“不过茬子这小子出手也忒重了点,这一死一伤的,也是啊。行了,没你们多大事,别瞎议论了,下井干活去吧。”

伙计们纷纷起身往会议室外面走的时候,大斧子还不忘又补充一句,“茬子的事还有法院呢,有组织呢,你们安心地干活去吧。”

这话还真让大斧子说着了,就在伙计们就要把茬子的事忘了的时候,在五月的一个上午,法院在擂鼓台矿大门口依法做了宣判,茬子属于见义勇为,无罪释放。那两个小子一个死掉了,一个因抢劫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至于砬子属于没事捡了个事,结果就是个没事的人,委屈了几天,增加了在拘留所的体验,最后和茬子一块放出来的。放出来的当天晚上,在伙计们的接风宴上,茬子、砬子每个人喝了一斤的罕王醉。

不管怎么说茬子都属于多次进过局子里的人了。重新回到掌子面的茬子比从前深沉了许多,话少了,干活的劲头大了,一门心思地扑在掐茬的活计上。掐茬在井下是个危险的活,茬子从来没避让过,他胆大、心细、麻溜,每次都是自告奋勇,像困兽出山不惧人间险滩,他掐出的茬顺溜、快捷,从未出现过险情,没冒过顶,渐渐成了掐茬大拿。掐茬是好手,打眼、放炮、运料、刹顶、给棚子、打木垛、给密闭、接溜子、攉大锹,茬子也是样样在行,属于干活一点就通、拿得起来放得下的那类人。一年多以后茬子就当上了采煤组长。

伙计们纷纷说:“当组长了,茬子,你得请客呀。”

茬子是爽快、侠义、大气、仗义之人,哪容伙计们这样杠他,宁肯花钱、不丢面子是他的一贯风气,他挺直腰板抬头瞅了瞅顶板,眼睛没扫伙计们一眼地说道:“他妈的,请客可以,我喝多少,你们就得喝多少。”

这哪是要请客呀,简直是在叫板,在宣战哪。这才是茬子与众不同的率性性格。

茬子就是茬子,办事历来有着自己的特点,连请客都带有强制性的必备前提条件,桌还没摆呢就先明确每个人喝酒的量了。

井下采煤的黑脸伙计哪有怕喝酒的,整天在阴暗潮湿的工作面干活,每天升井回家喝上几口六十度的老白散,补充点热量活活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也可以说是必备课程。

只见有的伙计说:“茬子组长,喝酒没问题。你敢请我们就敢喝。”

有的说:“人都是病死的,哪有被吓死的。喝点小酒还唬我们哪。”

还有的说:“瞧好吧,不喝酒还算老爷们啊,放心,不喝个一醉方休不算完。”

也有的说:“喝酒谁怕谁呀,你就多准备几棒子酒吧。千万别喝着喝着酒就断流了。”

他们还真没人同茬子在一个酒桌上过过招。

升井后,小组十个人满勤,一个不落地准点来到一面坡饭店。茬子拿出井下干活的劲头,问都不问伙计们一句,不容分说自己就点了十个菜,什么梅菜扣肉、四喜丸子、红烧鲤鱼,还有东坡肘子、大块红烧肉、小鸡炖蘑菇等菜肴,摆了一桌子,挺丰盛的,又要了十瓶六十度的罕王醉白酒。只见茬子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常年紧绷的肌肉松弛了几下,两腮抖了抖,两只耳朵也象征性地抖了几下回应着,眯起发蓝的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伙瞧得起我,请客我是在所不辞,我也知道哥几个都是敞亮人,日常都抬举我茬子,来,咱今天一人一瓶,直接吹,不够再上,行吗?”

“咱们这帮伙计们干活不是孬种,喝酒也不能是孬种,是孬种的咱就不能在一起混,喝!”茬子站了起来,举着酒瓶子宣布了他的酒场动员令。

有不怕事大的伙计,附和着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对,直接拿瓶吹,谁不吹谁是孬种。”

摆在酒桌上的玻璃酒杯都没有了用场,大家津津有味地对着瓶嘴喝了起来,互不相让,互不服气,就好像一个个都是胃亏酒的身板,抢着往自己的胃里倒着酒。只是一个叫祥子的矮胖子伙计略显与众不同,可能是属于胃亏肉的类型,别人上桌抢着喝酒,他上桌是抢着吃肉,一双筷子在他手里用得翻飞自如,筷子一横插到盘子的中央,手一抬四块扣肉一并进到了他不算太大但容积还算可以的嘴里,等到他第二次下筷子的时候,盘子里仅剩的另外四块扣肉也被他扫荡一空。接着又一筷子挑起一个四喜丸子,只见他轻轻往嘴边一抹,筷子上硕大的四喜丸子就只剩下一半了。先吃菜,后喝酒,是他一贯的酒场作风,肚子里有了垫底的东西再去拼酒,这也可能就是他这个在黑暗里驰骋疆场的黑哥儿们的养生学吧,要不他咋长得那么圆那么胖呢。

中间,茬子看着别人的酒都喝下去一半了,只有祥子的酒没怎么下,就冲着他吼着:“祥子,怎么着,要耍滑吗,看看你的酒瓶子,怎么回事?”

茬子说了一声:“好样的,是个爷儿们。”

祥子含混不清地接了一句:“那是啊,不是爷儿们我老婆跟我干啥呀。”

不到半个小时,就有八个人对着瓶嘴吹下了各自瓶里的酒,只有嘎子、雷子两个人感觉喝得有点高了,要宣布报屁,直说:“不行了,你们喝吧。”

只见茬子已经喝红了的双眼一眯,双眉一拧,双腮一抖,双耳一晃,摇了摇板寸脑袋,倒举着喝空了的酒瓶子喝道:“咋了,不是想喝酒吗,现在报屁还早了点,是爷儿们就得喝。”

“上酒,服务员,再上十瓶。”茬子红着眼睛,扯着嗓子吼着。

这一顿酒每人平均喝了二斤量的罕王醉,到最后罕王没醉这十个伙计全醉了,有半醉的,有大醉的,有酩酊大醉的。只有茬子和祥子醉得轻一点儿,茬子是因为有酒量,祥子是因为有扣肉和四喜丸子垫底,这二人虽然大脑还有点意识,走路也是左挪右挣,东倒西晃地找不着直线了,走着走着竟然连斜线都找不准了。不过两个人还是靠着仅有的一点意识,没同老板打招呼就偷偷地从饭店后院推出一辆双轮手推车,跌跌撞撞地折返几次,把七个喝醉的伙计一一送回了家。到送第八个伙计瘦小枯干的砬子回家的路上,这两个送人的也醉倒在手推车旁,三个人躺在马路牙子上映着一弯下弦月,呼呼地睡了。

这边茬子哥三个睡着,那边从矿里方向又晃着过来一个醉鬼。这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醉鬼,矿职工食堂的一号大厨英熊醉。英熊醉这叫个什么名字啊,这确实不是个正常人的名字,是个绰号。不过这个绰号与别人的绰号有着截然的不同,别人是绰号是绰号,名字是名字,他是名字与绰号的连体儿。他本姓英,没文化的爸爸也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大英雄,从心底崇拜英雄,咱家这姓好,那就给孩子起个好名叫英雄吧,长大了也让孩子当个大英雄,给咱老英家光个宗耀个祖什么的。就这样,新中国成立后上户口的时候,不知道是英熊醉自己没说明白,还是户籍警察的大意,反正就把他英雄的雄字记载成了狗熊的熊字,这同音不同义的一字之差,就让他由英雄落魄成狗熊了。英熊一生有两大特点,一是做得一手好菜,二是天天喝酒天天醉。英熊原本是县宾馆的一级厨师,公认的全县第一厨,大名鼎鼎,就是嗜酒如命把他耽误了,每天晚上在宾馆做菜的时候,是边炒菜边喝酒,有几次菜还没炒完就醉倒了,把上级来的重要客人的饭局给耽误了。县长一发怒,县宾馆也只好忍痛割爱,把他交流到矿上的食堂。

到了矿食堂,喝酒的毛病不仅没改掉,而且逢酒就醉的新毛病又染上了。每天下班前,一定要喝上三两酒,酒后必醉。食堂的伙计们怕他天天喝醉,大家一合计每天限他二两酒,看着他不许多喝酒。英熊醉喝不到三两酒心里难受,就像有几条小虫子在心里挠着,一个晚上都不得安生。他只好在食堂喝上二两酒后,来到街上,找到供销社柜台,买上一两酒,直接拿酒提子把酒倒进胃里头。三两酒下肚后,血流加快,燥热难耐,酒劲上蹿,脑袋发麻,醉了,达到效果了。每天晚上人们都会看到英熊醉醉眼蒙眬,醉话连篇,东倒西歪,磕磕绊绊地往家艰难地奔着。英熊天天醉,英熊醉的大名也由此而生。

这天晚上,英熊醉照例在食堂喝了二两酒,又照例到街上的供销社用酒提子补上一两酒,越过醉酒的底线后,以街上少见的脚踩棉花的松软步伐,一步几扭,一扭几晃,几晃一倒,踉跄地往家艰难地奔着,嘴里也没闲着,哼哼叽叽地唱着小曲:“小酒好喝脚难迈……”

走着走着,不听使唤的两只脚就踩到了软乎乎的什么东西上,身子就势一倒又压到了什么东西上,也是软乎乎的。只听英熊醉不满地骂了一句:“谁他妈的绊我,不讲究。”

骂着,想站起来,两手抓挠着,两脚拨拉着,就是不听使唤,使不上劲,怎么抻蹬也站不起来,“哎,哎,我这脚怎么不听使唤呢?”

抓着抓着,两只手就抓挠着了两只脚,“哎,不,不对呀,我这腿在这,脚怎么在那边呢。”

砬子的脚不由自主地踹了英熊醉两下,英熊醉有点急眼了,“妈的,我也没喝多呀,怎么自己踹自己呢?”

只见他双手一用力,把砬子的双脚甩了出去,砬子上身没动,双脚翻了个,整个一身体扭曲。“哎,我的腿怎么断了呢,我在这、这蹲着呢,腿怎么跑出去那、那么远呢?”

“哎,哎,我的胳膊怎么也在地上呢,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四只胳膊。我没那么多胳膊呀?”

英熊醉纳闷了,“我这胳膊腿怎么弄得满地都是呢?”

他用自己身上长出来的手在脸上摸了几把,似乎清醒了一点儿,从重度醉酒回转为了中度醉酒,看清了地上躺着几张脸,凑近拍一拍,闻一闻,全是酒气,嘴边还吐了一大摊污物,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他拍着祥子的脸,“啊,你、你小子整点小酒还醉了,真他妈的没出息。”

转身又拍着砬子的脸,“啊,你小子也他妈的喝醉了,没、没量你喝什么酒啊。你,你看英爷我,啥,啥时候,都他妈的不、不醉。”

又拽过来一张脸,这是茬子的脸,“你他妈的长得太难看了,长这德行的,还、还喝酒啊,没量尽逞能。以后多和英爷学学,喝多少酒都他妈的不醉。”

拍着、闻着、看着、骂着,一阵折腾之后,英熊醉又恢复到了重度醉酒状态,他也醉倒在了茬子的没穿鞋的脚底下,美美地享受着茬子脚上熏天的臭气,他的一只臭脚搭在了砬子的嘴上。

第二天大斧子白班,吃过老伴儿肇三妹烙的烧饼,披着星星就上路了。走着走着,看见前面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近前一看是一辆手推车,边上躺着四个大活人,身上没伤,喘着粗气,呼噜打得震天的响,边上的手推车都跟着一晃一晃的。一一扳过脑袋瓜子拍着腮帮子一看,茬子、祥子、砬子三位酒后英雄睡得正香甜着哪,大概是已经过了景阳冈,不知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茬子还咧着嘴笑呢,哈喇子都淌了出来。

大斧子心里那个气呀,抬腿给了每个人一样的待遇,照着各自的屁股上哐、哐、哐三脚,“都给我滚起来,怎么酒喝到狗肚子里去了,在这丢人现眼。”

正做好梦的三个人,被突然重重地袭击了一番,睁开蒙眬的睡眼,刚要发作,一看是巍然的大斧子气哼哼地站在眼前,又迅速简要地把昨晚喝酒的事回味了一番,看了看周围的现场,知道这次丑出大了。三个刚刚还梗梗着的脖颈都耷拉下来了,小脸白了,无语了。

“三个混蛋,还愣着干什么,到班上洗个澡,解解酒,下井干活去。”大斧子眼睛一立,用手指着他们骂道。

“斧子师傅,我们错了。”三个人说完拽着手推车向矿里的方向跑去。

大斧子在后面看着又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喝点小酒还到马路上现眼来了。”

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直着舌头回了一句,“谁他妈说我是小兔崽子,我、我是老兔崽子。”

怎么还真有一个老兔崽子呀。大斧子回头一看,地上还真躺着一个醉鬼,仔细一看,呀,这不是食堂的大厨英熊醉吗?大斧子拍拍英熊醉的脸巴子,“老伙计,怎么你还和年轻人比试睡马路牙子啊。”

英熊醉晃晃脑袋,睁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是大斧子啊,你干啥去啊?下夜班呀?”

“我干啥去,我上白班,遇到你们几个喝高了,在马路牙子上睡了。快起来吧,别着了凉。”大斧子给他留着面子,说喝高了,没说喝醉了。

英熊醉醉眼蒙眬,酒气不散,英雄气短,舌头还伸不直呢,嘴里含混地说着:“我还没喝呢。”

他说得也对,按照每天三两的酒量,今天的酒的确还没喝呢。英熊醉边说边赶紧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也可能是神志恢复过来一些,灰溜溜地快步跑了。

大斧子在后面嘿嘿地笑了。他自己知道,这样的事他年轻的时候没少干过。最多的一次,他空着肚子喝了二斤六两白酒,睡了三天三夜才缓过劲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