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化综合的认知论维度

康德认为，人是一个从动物向人、从人向道德方向实现自己的过程，人要实现从动物向人、从人向道德人的转换，必须为自己立法。人为自己立法，实际上涉及两个方面，一是人为自己确立思维认知的法则、理路、方式，这就是观念逻辑；二是人为自己构建生存的人际关系的法则、理路、方式，这就是道德。前一个逻辑法则统摄所有的认知领域，引导和规范人类进行认知活动和精神探索；后一个逻辑法则统摄社会生活领域，引导和规范人类进行制度、法律的构建与实施。

康德之论确实如此，因为人从动物走向人、从人走向道德，就是按照这样两种逻辑方式而展开的。从人类文化创造和文明提升的历史进路来看，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没有超过康德的这两个方面的预设。但也正因为如此，人类的存在发展进入到当代，才出现了根本的危机。因为，当人类事实上按照康德所设定的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而展开自己的进化之旅，却把自己置于了与自然对立的困局之中。探询这种人陷入其中的存在困局的最终原因，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一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上。客观论之，现在流行的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都是人类走向文明的过程中按照自己的意愿自造的逻辑，所以，我们可以将这种按照人类自身意愿而自造的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概括为人力逻辑。这种人力逻辑体现了人类认知世界、事物和人自己的特定理路，并且这种认知理路具有普遍性功能和共守性要求。这种普遍性功能和共守性要求，决定了人造的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成为人从动物走向人、从人走向道德人的基本规范力量与引导方式。这种基本的规范力量和引导方式却忽略了自然这个维度，忽略了自然本身的逻辑存在，忽略了自然所蕴含的逻辑才是人的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的基石。

概括地讲，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是人走向文化的过程中按照自己的意愿自造的逻辑，而自然所彰显的逻辑却是生境逻辑。生境逻辑就是自然本身的生境法则。客观地讲，生境逻辑其实就是宇宙律令、自然法则、生命原理、人性要求的整合表达，或可更准确地讲，生境逻辑就是宇宙律令、自然法则、生命原理、人性要求的具体认知规范化和生活规范化表述。它构成了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的基础逻辑，能够引导人类健康生存的健康逻辑，就是接受生境指引和规范的逻辑，这就是生境逻辑。生态化综合方法所蕴含的逻辑，就是容纳了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于一体的生境逻辑，或可说是引导和规范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的生境逻辑，构成生态化综合方法的逻辑本质和内在规定性。

从认知论角度看，以观念逻辑和道德逻辑为规范方式所表现出来的认知倾向有两种：一种是从具体到整体的逻辑理路；另一种是从整体到具体的逻辑理路，西方人的逻辑理路主要展开为前者，中国人的逻辑理路主要展开为后者。这两种逻辑展开方式所形成的哲学方法，无论是什么具体内涵的哲学方法，都既体现其自身的优势，同时也蕴含其致命的缺陷。生态化综合方法所体现出来的逻辑，却是生境逻辑理路，这种生境逻辑理路刚好张扬了从具体到整体和从整体到具体的长处，并避免了从具体到整体和从整体到具体的缺陷，因为生境逻辑不是一种具体到具体或具体到整体的逻辑，而是一种从整体到具体和从整体到整体的整合逻辑。生态化综合所蕴含的生境逻辑与观念逻辑相比较，它呈现出如下认知特征。

首先，观念逻辑是以局部动力学思想为内核，它的最初形态是古希腊早期的转换生成辩证法，后由科学鼓动、由技术牵引而发展成为近现代的成熟形态：即辩证法逻辑。观念化的辩证法逻辑被人为地划分为两种对立模式，即唯心辩证法和唯物辩证法。辩证法逻辑的完备唯心形态由黑格尔完成，辩证法逻辑的完备唯物形态，则由马克思主义者实现。辩证法逻辑的唯心形态和唯物形态虽然对立，但在其思维—认知模式上却同一，即唯物辩证法和唯心辩证法都是建立在二元分离的类型化思维—认知模式基础上的，两两对立的分类世界和重组世界的方式，构成了这两种形态的观念辩证法的思维—认知本质。所不同的是，唯物辩证法和唯心辩证法运用此一二元对立的类型化思维—认知模式时所确立的起点和追求的归宿不同，前者是以物质为起点并以统一于物质为最高目标，拜物教是其最后归宿；后者是以心为起点并以统一于心为最高目标，拜神教成为其最后归宿。与此相反，生态化综合方法所蕴含的生境逻辑，强调的是生境辩证法，生境辩证法是以动态生成的生态场为基础，敞开为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变逻辑。在生态化综合方法中，人、生命、事物都是世界性存在者，这种整体论思想构成了生境辩证法逻辑的思维—认知基础；个体与整体、个体与个体、整体与整体之间是共在互存、共生互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生于你、你生于我，构成了生境辩证法逻辑的思维—认知本质。在这一思维—认知本质规定下，整体指向个体和个体指向整体构成了一种内在的深刻维度的共生互生关系。

其次，观念逻辑必然要接受一种局部动力学思想的支配。这种局部动力学思想宣扬一种把世界的原动力设定为某个具体的物（实体形态的物或虚体形态的物）的观念，唯物辩证法将“物质”观念设定为世界的原动力，因而，世界派生于物质，世界的生变源于物质的量变达向质变，这一过程就是矛盾斗争对立统一。所以，世界的一切唯有通过斗争、通过征服才能实现：相对自然世界，人唯有在斗争与征服中成为自然的主人，对立才走向统一；相对人的世界，人唯有在斗争与征服中成为人的主人，对立才能走向统一。唯心辩证法将“心”观念设定为世界的原动力，因而，世界派生于心，世界的生变皆由心发动且最终回归于心，世界对立统一的前提只能是“心”忘，弃心而与万物同齐、与宇宙同游。所以，在唯心辩证法那里，妥协与融合、化解与虚体，才是追求的最高境界。与此相反，生态化综合方法所蕴含的生境辩证法的内在动力，是整体动力学与局部动力学的整合。这种整合整体动力学和局部动力的动力学思想，源于自然的整体创化力量，即自然那野性狂暴的创造力量与理性约束的秩序力量之对立统一所形成的张力，构成了生境辩证法的原动力量。生态化综合方法就是以其生态整体的视野，去体认和发掘这种原动力量，使之构成人们思维—认知的内在凝聚力和外在视野。生态化综合方法所体现的这种整体动力学与局部动力学的整合视野，开辟出了生态整体认知的道路，引导我们去发现世界、事物、生命共在互存、共生互生的最高法则：不是个体为整体立法，更具体地讲，不是人为自然立法，而是自然为人立法，人为自然护法；不是个体服务于整体，或者整体服务于个体，而是个体与整体相互服务，因为个体与整体都是主体，都具有同等的地位、同等重要的价值，拥有同等的共在互存、互存互生的创化力量。因而，在生态化综合方法所蕴含的生境辩证法逻辑中，没有派生观念，没有等级观念，没有主奴观念，没有特权与优越观念，有的只是普遍平等。在普遍平等的生存框架下，生境辩证法逻辑所追求的不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也不是数量主义的量变到质变，而是生态和谐与整体协调，是世界、事物、生命之间相互创化的动态生生之道。

其三，观念辩证法逻辑内在地信仰一种决定论思想，主张第一存在、第一实体决定其它所有事物以及整个世界。比如个人决定社会、心灵决定世界、精神决定物质等等，这是一种唯心决定论；而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社会决定个人、权力决定命运、主义决定生活等等，这是一种唯物决定论。唯心决定论和唯物决定论的区别，不在于它们是否坚持唯“物”或唯“心”，而在于它们对“决定”论的绝对或相对地坚持。一般地讲，唯物决定论是一种绝对决定论思想，因为物质是一种硬化的存在实体，它不仅稳定，而且具有难变性，因而物质观念是一种硬化主义的观念，唯物决定论是建立在界线分明的、非此即彼的认知模式基础上的，这种非此即彼的认知的模式，蛊惑人追求唯我独尊，有我无你，即唯有当你绝对地服从我，我才有允许你存在的可能性，绝对决定论是一种杀伐主义的决定论，它追求的是绝对的定义与服从。与此相反，唯心决定论是一种相对决定论思想，因为心是一种软化的存在实体，它具有非稳定性、易变性等特征，因而心观念是一种软化主义的观念，由这种软化主义观念所支撑的唯心决定论，只能建立在场景主义（时空主义、境遇主义）的、亦此亦彼的认知模式基础上，这种亦此亦彼的认知模式，策动人既追求唯我独尊，也追求我你相融，这完全取决于场景向度，场景向度恰恰体现出相对主义、经验主义、主观主义的倾向性。正是这些内在性质规定，才使唯心决定论成为一种妥协主义的决定论。普罗泰戈拉就是第一位相对主义决定论者，他说人是一切存在者如何存在的尺度，也是一切非存在者如何不存在的尺度，宣扬的就是一种相对决定论思想。他的决定论思想体现为人是最高的实在，决定性的主体；他的相对主义体现在人这个决定一切的主体，是完全可以因其场景主义的经验感觉而不断变化看法，形成与世界和事物的不同关系。相对决定论思想为生态主义思想播下了种子，或者说相对决定论蕴含着生态主义思想方法。所以，相对决定论是一种高级的决定论，而绝对决定论是一种低级的并且容易导向野蛮的决定论，因为它最容易导致权力无限论和集权专制论。

比较论之，生态化综合方法所蕴含的生境辩证法逻辑，所张扬的是一种非决定论思想。决定论思想是以局部动力学为思维—认知起点，以二元分离的类型化模式为思维—认知基础，以等级主义确认为基本原则，强调某物存在在时间上的在先性，在价值上的优越性，在功能上的主导性，在地位上的主宰性。非决定论思想却与此相反，它强调事物存在在地位上的平等性，即共在互存性，在功能上的共生互生性，在价值上的对等性，在时间上的不可逆性。所以，生境辩证法逻辑强调：世界不是决定的，而是共在共生的；不是此决定彼，也不是彼决定此，而是此与彼共在互存、共生互生，即你的存在促成了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同样促成着你的存在；并且，个体需要个体和整体而成为此一个体，整体需要个体而成为整体，它们之间不是谁决定谁，而是多元创化的促成。庄子讲“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6]这里的“彼是方生”思想，就是彼与是共生互生的思想；“彼是方生”思想，揭示了此物是彼物的机能，彼物亦是此物的机能，物物相生，相生物物。在这里，分离、对立、斗争、冲突，都是次要的，相互依存、相互促生，才是根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