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故里，整理旧稿_郑板桥传

重回故里，整理旧稿_郑板桥传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

踏着满山的青翠，沐浴着略带寒意的春风，郑板桥回来了，回到了阔别十八年的江南故地。而这时候，他已经是六十一岁的老人了。(www.guayunfan.com)望着故土风物，闻着田野的芳香，他仿佛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很多，他准备重耕砚田，整理旧稿，在艺术生涯中度过最后的光阴。这时候的郑板桥，早已今非昔比，他的名声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倾心崇拜者布满江淮两岸。

郑板桥这次返里，虽不是递解回籍，也确是铩羽而归。因之，虽然他的后方稳定，他的内心坦荡无愧，“只觉无颜对俗人”，这种心理压力倒也罢了，老家居室的“逼侧”，却令他难以舒展。他曾经设计好的八间二进，终于因为他不会敛财，又乐善好施，赈济灾荒，以为千金散尽还复来，卖画所得也随手花掉了，结果千金散尽不复来。“娱老”的小院始终是一纸空文。这次从山东带回的行囊虽不多，但三头毛驴两个大人，总得住下。而且，他此时已声名较大，时有来客，总得有个见客的地方，老宅是无论如何住不下的，弟弟那里也不好挤，因此他的安居就成了一大问题。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郑板桥的“山前路”就是友谊之路，这时郑板桥的同乡好友李鲜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热情诚挚地邀请他到自己的花园别墅浮沤馆居住，愿与这个同乡小弟“乐与数晨夕”（陶渊明诗）。浮沤者，水面上的泡沫也，取苏轼诗意：“羡师游戏浮沤间，笑我荣枯弹指内。”（《龟山辩才师》）浮沤馆这所花园别墅，景色宜人，曾为兴化著名园林。这次郑板桥来，从人、从地、从友谊等方面来说，绝无寄人篱下之苦，而有同好同居之乐。

于是在李复堂浮沤馆旁择地重建了别业，取名拥绿园。根据翁方纲记云：“是园在兴化南城内升仙里，元柴默庵非升故地也。沟渠映带，竹树阴森，李复堂因其地之幽僻，曾构楼阁数椽，缀以花草，以为退休之所，赋诗作画，日与诸名士啸傲期间，号曰浮沤馆。”板桥在此地建立别业，其愿望早在范县任上就已萌生。他在《怀李鲜》中写道：

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柳线软拖波细细，秧针青惹燕飞飞。梦中长与先生会，草阁南津旧钓矶。

在《署中示舍弟墨》中他也提到：“李三复堂，笔精墨渺。予为兰竹，家数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讨。速装我砚，速携我稿；卖画扬州，与李同老。”如今，终酬夙愿。李将浮沤馆东部分出几间让板桥住，板桥也得其所哉地题上匾额“聊借一枝栖”。兴化的两颗艺术明星，扬州八怪的二怪就相聚在“浮沤”里了!

浮沤虽好，但不是终老的好去处。何况现在胸中积愤难平，惶惑难解，今后漫长的岁月如何度过？如何取得家用的“稻粱”？又怎样对待俗人误解的眼光？好在此时的郑板桥书画早已名满江南，他又来到扬州卖画，收入颇丰，因此郑板桥一安顿好家小，很快就来到扬州，和李同住在扬州城北竹西寺。郑板桥一到扬州，诗朋画友，纷然来会。

扬州八怪中品位相当，交情特深者，当数郑板桥、李、金农三人。金农在扬州八怪中是一位佼佼者，德艺双高，特别富于创意，郑板桥对他佩服不已，在画竹题跋时，特为拈出金农的“清瘦两竿如削玉，首阳山下立夷齐”，认为“自古今题竹以来，从未有用孤竹君事者，盖自寿门始”，并说：“寿门愈不得志，诗愈奇。”在为落拓者立传的《绝句二十一首》中，写金农的更充满崇拜之情：“银河若问支机石，还让中原老匹夫。”颂扬金农知识极其渊博，有谁要想知道人所不知的学问，只有请问这位中原老匹夫（金农）了!今日相逢恍如隔世，更多情味。

这次扬州再会还有件大趣事、大快事，就是在聚会席上，扬州八怪之一李勉展示了一副撰赠郑板桥的对联，引得众人叫绝。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既概括了郑板桥的超群技艺，又概括了郑的宦海生涯。梁章钜《楹联丛话》卷十二对此还有细节的描述，说当时大家先看上联，猜对下联，均未能拈出“一官归去来”，展示后方知，皆叹李妙手神来。如此绝对，从此不胫而走，成为板桥一生写照。板桥领略着老友挚情，也感奋不已，当场又展纸挥毫画竹题诗《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该画上的印章是“燮之印”和“二十年前旧板桥”。“二十年前旧板桥”，是截取的刘禹锡《杨柳枝词》“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中的一句，除了双关巧合——板桥，二十年后又到扬州外，还寄托了郑板桥对只认名不认艺的愤怒和讽刺，所以郑板桥常用之钤于扬州买画者的画幅上。

乾隆二十年，板桥与李复堂、李方膺再度相聚，切磋画艺，谈诗论文并挥毫合作了画卷。板桥即兴题诗于其上。

复堂奇笔画老松，晴江干墨插梅兄，板桥学写风来竹，图成三友祝何翁。（《题三友图》）

原来他们合作的是岁寒三友图卷。画中的松竹梅，实际上就是李复堂、李方膺和郑板桥。松竹梅历经磨难，经霜不凋，他们三人之间的友谊不也正是如此吗？

郑板桥在扬州安顿下来后，朋友们接风的欢乐渐渐消散，心上的伤痛又隐隐泛起，何以这么好心没好报？苍天真的如此不公？是不是真的命中注定？记得在范县时，才华绝世的陈孟周就曾替他排过生辰八字，说他仕途将会一帆风顺，不久将升任知府，当时确也似乎如此，大中丞都向他明示，考绩名列第一，将保举知府。而这位陈孟周是小神仙一般的命相家，“圆峤仙人”一般的人，又与自己交情极厚，该不会妄言吧，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应该再找些高明的算命先生替自己算算。听说杭州有极高明的星相家，何不去找一找，请一请，又可从容看看浙江山水，再交些朋友，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就择日上路直奔杭州。

郑板桥到杭州后住在西湖南屏山净慈寺（南屏山以多竹闻名于世，“南屏晚钟”是杭州名胜），一住下，就开始寻算命先生和游览。令人深思的是，郑燮在《刘柳村册子》等文中只热情洋溢地记载漫游之乐、财礼之丰。例如在《与墨弟书》中说：

初到杭州，吴太守甚喜，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四十两。郑分司与认族谊，因令兄八哥十哥在扬州原有一拜；甚亲厚，请七八次，游湖两次，送银十六两。但盘费不少，故无多带回也。

掖县教谕孙升任乌程知县，与我旧不相合。杭州太守为之和解，前憾尽释。而湖州太守李公讳堂者，壬戌进士，久知我名，硬夺杭守字画。孙乌程是其下属，欲逢迎之，强拉入湖州作一月游。其供给甚盛，姑且游诸名山以自适。第一是过钱塘江，探禹穴，游兰亭，往来山阴道上，是平生快举；而吼山尤妙，待归来一一言之。华灿且留住数日，我于端午后必回。兄燮与墨弟。

郑板桥在杭州期间，还得到了当时杭州知府吴作哲的盛情款待。他在《郑板桥集·补遗·刘柳村册子》中记述到:

游西湖，谒杭州太守吴公作哲，出纸二幅，索书画。一画竹、一写字。湖州太守李公堂见而讶之曰：“公何得有此？”遂攫之而去。吴曰：“是不难得，是人现在此，公至南屏静寺访之，吾先之作介绍可也。”次日，泛舟相访，置酒湖上为欢；醉后，即唱予《道情》以相娱乐。云：“十年前得之临清王知州处，即爱慕至今，不知今日得会于此!”遂邀至湖，游苕溪、溪、卞山、白雀，而道场山尤胜也。府署亭池馆榭甚佳，皆吾扬吴听翁先生所修葺。

吴知府对郑板桥一见倾心，对他所赠予的字画几乎达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这次重回杭州，郑板桥收获颇为丰硕。得到了太守们馈赠的钱财，一洗穷愁；再次游览了杭州名胜，一了夙愿。好友重逢，虽然吴太守等都为现任官员，但他们对郑板桥罢官回家，不仅毫无歧视，还争相传阅咏唱郑板桥的得意之作，这对郑板桥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励。

在这一时期寄往朋友和家人的书信中，一字未提他到杭州的初衷：他来杭真正目的，是找算命人弄清自己的“过去未来”。现在有未找到算命人？算得如何？上述家书、文章都未提及。但可从郑燮此时无限的欢乐中，看出他心头的愤懑已有所消解，阴影已淡化。很可能他已找到算命人，算到个“好命”了。事实正是如此，他在另一封家书中说得十分明白。

一到杭州即访杨四衙，其子一贫彻骨。嗟乎！兴化人笑我不会寻钱，岂知我之所以养身养财者，固自有道乎！杨四衙儿子命理甚精，比俗流欲高数等，谓我这五年是晦气，乃知孟周之言亦不灵也。我六十五岁方大行运，与前不同，当为内京官，掌生杀。湖州太守命学尤精，谓我六十五岁后生子，扬名发财。其命章带与你看。若果如此，吾弟可无忧窘隘矣。个个算命人皆如此说，而杨、李二公谈得最为亲切有理，咬牙顿口不差。可与太太、两嫂子并大女、二女说也。（《兄燮又与墨弟》）

郑板桥至少算过三回命，陈孟周、杨四衙儿子、湖州太守李堂均给他算过，还有未提名字的“个个算命人”，替郑算过命的肯定不止这三人。这次算命的结果与前不同。“孟周之言亦不灵也”，说明陈孟周以前算板桥的命好是好话说得很多，与郑燮的现实罢官、无子正好相反。现在为何这么倒霉，因为“这五年是晦气”，还未“大行运”。六十五岁以后升官、发财、生儿子也被言中。这次算命人非常高明。“命理甚精”，“尤精”，“谈得最为亲切有理”。这五点正是郑板桥心中疑团的答案和积愤的消解剂。郑板桥心中的疙瘩，现在一下子全解开了!赶快将命章带与墨弟看，并叫转告家人，从此不必担心，不会穷困了。郑板桥心头的乌云被朋友的欢聚、赠馈的丰厚、充满希望的命单这几阵清风吹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已接到诏书似的写信回家报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