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之路_郑板桥传

进士之路_郑板桥传

牡丹富贵号花王，芍药调和宰相祥。

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

——《秋葵石笋图》

刚刚观赏完天下第一壮观的钱塘大潮，清朝的政局突然暗波涌动。雍正十三年（1735），坐拥十三年龙庭的雍正帝驾崩了。对于盛世之中的大清王朝来说，这是一次不小的政治地震。大臣们惶惶开启传位密诏，上面写的是“传位于第四子弘历”。弘历就是清朝历史上当了六十年皇帝的乾隆大帝。弘历此时已经长大成人，他从小饱读诗书，通晓古今，颇有远见。乾隆即位后，很快便稳定了政局。乡试、会试依旧按章办理，来年即将开考。雍正十三年冬天，郑板桥信心满满地来到北京，准备迎考。(www.guayunfan.com)乾隆元年（1736），京城会试如期开考了，经过了多场激烈的角逐，郑板桥胜出了！

乾隆元年丙辰，四月戊子日，策天下贡士，第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九十名，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五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郑板桥的名次为第二甲第八十八名，在所有三百四十四名进士中名列前茅，四十四岁的郑板桥，终于考中进士了。

秀才、举人、进士，郑板桥在这条路上曲折了四十多年，这份成就来得如此不易。这次已高中进士，又在上等之内，胸中所有的积郁和沉闷唯有赋诗作画方能一扫前尘。于是泼墨挥笔画下了这幅《秋葵石笋图》以自喻，二十多年来的科考之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秋葵一般矢志不渝呢？

即刻飞书传家，告知自己的家人这一喜讯。随后便留在京城候官，等候消息。根据清朝的科举制度，考中进士之后，还需要经过殿试评议，对年龄、仪表、成绩三方面进行综合考察，之后再遵照最终综合结果进行授职。当然，这些考察都是人为，如果朝中有人，也就会授予重任，来自边远农家的老书生郑板桥就没有这般好运了。这时的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年纪偏大，仪容又欠佳，朝中无人，成绩虽然位于上等，却在殿试评审中落选了，一官未得。

郑板桥依旧留在了京城，并未急着回家。这次在京已和前次不同，虽然也不是万事顺意，但对于四十四岁的老举人来说，他已经很知足了。恰逢春节，一来可以故地重游，二来可以在京城广交朋友，希望能够打开门路，早日谋得一官半职，他在《呈长者》中写道：

桃花嫩汁捣来鲜，染得幽闺小样笺。

欲寄情人羞自嫁，把诗烧入博山烟。

郑板桥有意借用了李商隐的手法，用这种朦胧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把自己比作羞于自嫁的春情少女，急欲表明自己想要向“长者”求官，但又以自荐为羞耻，难以启齿的矛盾心情。

他在《读韩昌黎上宰相书因呈执政》中更加直言不讳。

常怪昌黎命世雄，功名之际太匆匆。

也应不肯他途进，唯有修书谒相公。

昌黎就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韩愈，郡望属于昌黎，故世称昌黎先生。韩愈曾经有三上宰相书以自荐。此事遭受后人诟病，陈祖范在《扬州画舫录》中评价：“生平不满昌黎处，三上河东宰相书。”这种“欲求还拒”的古怪心理表面上看是虚伪，深入观察则是矛盾和痛苦。如果朝中有人举荐，万事顺心，又何必屈尊自荐呢？以诗明志，表述自己的谋求仕途的心声，却又会遭来一番世俗的贬评，真是进退两难。历朝历代的这些穷苦读书人，也像郑板桥一样，内心是矛盾而痛苦的。李白高喊“不屈己、不干人”的同时，也写下了“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干谒诗句；杜甫甚至曾直上皇帝《三大礼赋》，屈尊自荐，这其实都是无奈之举。

郑板桥此时的心境和他们是大同小异的。除了自荐之外，郑板桥还勇于和一些身居内阁，但是官小位卑的文人来往。在《赠国子学正侯嘉璠弟》一诗中，他极力地赞赏：“大哉侯生诗，直达其肺腑。不为古所累，气与意相辅。洒洒如贯珠，斩斩入规矩。当今文士场，如公那可睹！”而对自己的诗作，向来以狂怪著称的郑板桥却自谦道：“我诗无部曲，弥漫列卒伍，转计屡蹶伤，犹思暴猛虎。家非山水乡，半生食盐卤，顽石乱木根，凭君施巨斧。”自己的诗作，不成气势，散漫无生气，想请侯生大斧多加修砍。

侯嘉璠当时仅仅是一位国子监的小学官，虽然很有才华，但是却屡考不中，不受重任。但郑板桥乐于和他交往。另外一位中书舍人方超然，也是郑板桥这一时期结交的官员朋友。“中书舍人”是为朝廷内阁执掌缮写文书的官员，方超然的书法隽秀有力，郑板桥称赞他的书法“书成便拟兰亭帖”。但方超然的官运萧条，一直起色平平，郑板桥认为他“君家两世文名盛”，是该转运了。其实郑板桥对朋友的劝慰也是给自己听，这么多年在功名路途上来回失意，今高中进士，是该转运了。

郑板桥写道：

烟霞文字本关情，袍笏山林味总清。

两两凤凰天外叫，人间小鸟更无声。

表面上是在写鸟兽啼鸣，其实郑板桥是暗暗希望衙门内的这些“凤凰”们能够早日提携他这只“无声小鸟”。对早年游历北京时认识的皇族允禧，郑板桥也是加倍恭敬称道，以求推荐。

多方干谒、四处活动，但这名朝中无人、名列前茅的大龄进士依然无官无职。好比是一块灼热的石头，顷刻间就被丢入了冰冷的池塘中，中举的热度在郑板桥的心中急剧下降。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在这名读书人的身上从未停歇过，只有清幽脱俗的寺庙深院才是他唯一的避难所。只有和那些僧人相处，他似乎才能够平静超脱，心灵上得以慰藉。

这次在京城期间，他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友无方上人，又多次与清崖和尚、仁公和尚、起林和尚等名僧交游。《寄清崖和尚》、《法海寺访仁公》、《同起林上人重访仁公》、《山中夜坐再陪起上人作》等诗作清楚地记录下了郑板桥与这几位名僧好友交游相处的情况。尤其是后一首诗，详细叙述了郑板桥和起林上人夜聊达旦的情景。

山中夜坐再陪起上人作

人语山上烟，月出秋树底。清光射玲珑，峭壁澄寒水。

栖鸟见其腹，历历明可指。秋虫草际鸣，切切哀不已。

禅心冷欲冰，诗怀淡弥旨。吟成无笺麻，书上破窗纸。

顽奴倦烹茶，汤沸火已灭。冷然酌秋泉，心肺总寒冽。

丛花夜露滋，细媚石上茁。老槐恃气力，排风骨正折。

坐久月当中，寒光射毛发。不但饮秋泉，此心何得热。

诗成令我写，写就复涂抹。骨脉微参差，有爱忍心割。

未得如抽茧，针尖隐毛褐。既得如尸解，蜣螂忽蝉脱。

主人门外来，诗才日豪阔。迟疾各性情，维余气先夺。

清冷的夜里，秋月明亮，秋虫哀鸣，凉意沁人。二人诗兴如泉涌一般，沉醉在这迷人的秋夜之中。没有纸来书写，那就写在糊窗户用的破纸上。夜渴饮茶，但奴仆已倦，煮汤的火也早已熄灭。一口秋泉，冻人脾肺，对着花丛，等到月升高空之时，寒光如注，毛发都感到有些凉意，不知道是不是秋泉的原因，心头也热不起来了。清晨起来看到周围的山岭，烟雾弥漫，初出云海的太阳，也显得光芒微弱。在黑云的遮掩中，朝霞也失去了往昔的辉煌。诗兴未减，不断地推敲删改，经过一番苦思，终于进入佳境，如同金蝉脱壳，好不轻松自在。这时寺院的主人从外面走进，诗兴勃发，二人却已经诗意耗尽，怅然所失。

在与僧人朋友交往中，郑板桥还留下诸如“寄语长安车马道，观鱼濠上是天游”；“透脱儒书千万轴，遂令禅事得真空”等佳句，诗篇中不乏这般自解超脱之语，但其中还暗藏的是“两两凤凰天外叫，人间小鸟更无声”这样的自荐之心。其实此刻的郑板桥哪里还能够超脱得了呢？

但这次京城之行是郑板桥与佛家人物交往最为频繁的一次，留下了颇多诗作。他同京城的画师亦颇有交流，图牧山就是其中的一位。郑板桥在《绝句廿三首·图清格》序云：“号牧山，满洲人，部郎。善画，学石涛和尚。”图牧山住在京郊，郑板桥曾经在扬州也深受石涛画风的影响，特地拜访图牧山，聊聊画坛往事。在老友无方上人的家中，识得满洲笔帖式——负责翻译清朝的满汉奏折，是清代衙门中的低级官员——保禄。保禄赋诗云“西江马大士，南国郑都官”，以唐高僧马祖比作是无方上人，以唐都官郎中郑谷比成是郑板桥。郑板桥与这些好友的来往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多年以后还不时念叨。

不知不觉，在京城已经待满一年，进士的冠服都要穿旧了，汪县令和朋友们赞助的盘缠也快要花光了，可是却没有一点授予官职的消息。无可奈何之下，在乾隆二年（1737）开春后，郑板桥决定离开京城奔回老家了。

金窝、银窝再好，也比不上自己家的稻草窝温馨。弟弟、两个女儿，乳母费妈妈、郑家的亲朋好友看到家中郑大进士终于回来了，自然是高兴不已。七十六岁高龄的费妈妈这一年无疾而终，临走前她高兴地说道：“吾抚幼主成名，儿子作八品官，复何恨!”费妈妈虽是乳母，却从小带着小板桥，对他恩如己出。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那样，郑板桥为她操办了丧事，《乳母诗》也是这个时候写下的。

怀着急切心情等待任职的大龄进士，辗转无奈之下还是回到了老家，他一直孜孜追求的仕途之路已经升起了朦胧的曙光，可是却不十分耀眼，等待他的前途和命运究竟又是什么呢？

附1《寄青崖和尚》

山中卧佛何时起，寺里樱桃此日红。

骤雨忽添崖下水，泉声都作晚来风。

紫衣郑重君恩在，御墨淋漓象教崇。

透脱儒书千万轴，遂令禅事得真空。

附2《法海寺访仁公》

昔年曾此摘苹婆，石径欹危挽绿萝。

金碧顿成新法界，惜地荒朴转无多。

参差楼殿密遮山，鸦雀无声树影闲。

门外秋风敲落叶，错疑人叩紫金环。

树满空山叶满廊，袈裟吹透北风凉。

不知多少秋滋味，卷起湘帘照夕阳。

附3《瓮山示无方上人》

松梢雁影度清秋，云淡山空古寺幽。

蟋蟀乱鸣黄叶径，瓜棚半倒夕阳楼。

客来招饮欣同出，僧去烹茶又小留。

寄语长安车马道，观鱼濠上是天游。

附4《同起林上人重访仁公》

宾主吟声合，幽窗夜火燃。

风铃如欲语，树鹤不成眠。

月转山沉雾，花深鸟入烟。

朝霞铺满径，裁取作蛮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