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颉颃_关于吴承恩的故事

另类颉颃_关于吴承恩的故事

不得不介绍的是，河下还有另一种文化，它也与漕运相伴而来。

因为漕运的关系，河下有几处大小不同的码头，用来汇聚不同的商船。其中湖嘴码头最大，因为靠近萧湖而被称为湖嘴，但实际却是运河上停靠漕船的一个大码头。这个码头长年都有大船停靠，首尾相连，船帮紧贴，樯桅如林，白帆联片。岸上则是酒楼、茶馆、窑子、地摊各占一方，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无论旧时还是今天，凡人头杂沓之处，必定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个复杂的社会总是由不同的层面构成。河下大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既有官员乘坐的大轿鸣锣而过，也有船民、兵丁和帮派中人穿梭往来，雕梁画柱的“进士坊”“举人第”之类的门楼和人声鼎沸由草根主宰的码头就是两极的象征。

不同的人群奉行完全不同的生活理念，也流行不同的文化准则。

河下的大宅门主要集中在相家湾附近，那里紧靠萧湖，一大片都是高楼深院，以官宦和富商居多。这两种人家在外表上是可以看出的，官宦乡绅的宅第一般都门脸开阔，中规中矩，看不出十分的豪奢但端庄大气，门墙上的砖雕都是些岁寒三友、四季如春之类的图案，或者有一些道德持家、耕读两行之类的对联，门槛的两侧一般会有一对石鼓，那是由拴马桩演变而来的尊贵象征；而富商巨贾的门脸则雕梁画栋，错彩镂金，挂个大红灯笼，或者有一块招财进宝之类的横匾，有时还放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这两种人家的大门之内其实都差不多，临街的门脸背后往往是一片深宅，会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串联起沿途点缀的山石花草，直达人家最隐秘的中室和闺房。深宅中的女人们，尤其是那些有点文化修养的女人们，往往会有与自己的当家人完全不同的的娱乐项目：听书。每到下午，小憩之后，各房头的小媳妇和闺娘们儿就会聚到当家太太或者老太太的屋中，听被她们称为女先生的说书人唱弹词宝卷。弹词宝卷的内容并不复杂，或者是讲一些取自佛经，劝人潜心信佛，笃意向善的故事，或者讲一些与道德并不违碍但却缠绵的言情故事，它的形式很受那些深闺中女人的欢迎。我们今天看到的弹词宝卷都是书卷用来阅读的，然而它原本是一种边说边唱的表演：女先生怀抱琵琶或者月琴，间或面前还会安放一架渔鼓，或者一副竹板，乍一拨弦，顷刻间叽叽喳喳的女人们便会安静下来，然后故事就会从前一天中断的地方开始。其间，女人们经常会为故事的主人公唏嘘落泪，甚至会把自己也放到故事里充当一个角色。这正是女先生们乐意看到的，为此她们或者是她们背后的书会先生会挖空心思把故事讲得曲折缠绵、悲情动人，以符合客人的心理需要，使客人们能保持继续听下去的兴趣。把故事不断地讲下去，是女先生们的目的，也是弹词宝卷这类讲唱形式的魅力所在，所以弹词一般都篇幅惊人，清代河下出了一位才女邱心如，她由听弹词而到自己写弹词，一部《笔生花》达百万字之巨，竟然超过了她的前辈吴承恩老先生。(www.guayunfan.com)码头左近与有正经门脸的宅院是不同的世界。船上下来的人，不管是船主还是水手，或是官兵，要喝酒，要找女人，要用他们的方式释放长期漂在水上的劳作辛苦和压抑郁闷，因此为他们服务的主体首先是小酒馆、暗门子，还有算命打卦、跑马卖解的，一切都是为了使他们能得以放松，这很合理，而码头也因此而喧嚣吵闹。偶尔有些文气的也会去茶楼听戏听说故事，甚或会有人买几本小书带上船去慢慢消遣。什么戏文和什么故事对他们其实并不很重要，无非是梁山好汉、隋唐英雄、诸葛亮、司马懿之类，当然也包括唐僧取经、目连救母、二郎神、三太子，这些大家早已耳熟能详，重要的是他们喜欢咀嚼参详这些故事，可以打发他们船上的无聊时光，因此码头附近除了会有书场、戏台外，还会有买卖唱本戏文的店铺。淮安大码头的俗文化究竟有多么深厚的传统，只要提两个人物就足以了：王瑶卿、周信芳。这二位都是京剧的一代大师，王瑶卿被誉为“通天教主”，周信芳有开宗立派之功。他们都成名于大都市，但也都是从淮安大码头清江浦走出去的，他们的前辈甚或是前辈的前辈，都曾经在淮安混过码头。

有充分的证据说明吴承恩当年没少在码头附近的书摊上转悠，现在想来，他的家距离码头不算太远，这正是他悄悄混迹于市井小民的便利之处。

一个证据来自吴承恩本人。他在《禹鼎志序》里坦承当年读书并不专心，往往躲开家长和老师的监督，丁丁点点地把零花钱攒起来，买那些闲书杂书；他甚至说自己不仅把兴趣投放在那些闲书上，甚至人生道义也是在其中养成的。他认为，儒家的经典不能仅仅用于装点门面读读而已，要把那些社会理想付诸实现，不仅可以走出将入相的道路，也完全可以借助戏文唱词话本取得话语权和影响草根百姓的力量。这应该是解读吴承恩的一把钥匙。

另一个证据来自《西游记》。《西游记》中经常会被忽略的一段一段、大段大段的所谓“诗词”其实应当注意，那些半文半白的东西虽然押韵，但与诗词并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原本只是唱词。当初唐僧取经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时，唱词会被艺人用演唱方式二次演绎，所以必不可少；今天我们失去了最初的情景环境，会觉得它索然无味，这不奇怪，但我们不能忽略它的意义，尤其是对于吴承恩的意义。

应该说，吴承恩既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才子，同时还是一个另类，在遵循家族为其选择的人生道路时，他还接受了另外一种社会文化的熏陶感染，在某种意义上说，还是他主动接受的。而这是他当时的社会、他所处的环境都不被允许的——或者说，这在河下的上流社会或者是期待走入上流社会的家庭里都是不被允许的。聪明，对文学有敏锐的感受，本来应该成为他的优势条件，但转瞬间都成了他的人生压力，使他承受了不能承受的人生之重，使他蒙受了他人不能理解的生活之辱，也使他经历了倾诉无门的心灵煎熬。

这就是他命运的悲剧所在。这么一座古镇河下，是命运为吴承恩的特意安排。它对于吴承恩这位旷世奇才的人生旅途的意义，开始于百年之前，又要用数十年的时间才全部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