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的动力结构

（二）人格的动力结构

弗洛伊德把人格结构看作是一个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互相作用的动力结构。关于人格的动力，他认为本我是人格结构的原始基础，是推动人格发展的最强大的动力，而在本我这一储藏库里所蕴藏着的各种本能、欲望和冲动中，占核心地位的性本能又是最主要的动力。弗洛伊德把性冲动所具有的心理能量称为“里比多”（Libido），或称性力，认为它是所有的人的行为的原动力。所以，“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本能构成了隐藏在人格中的内驱力。本能具有来源、目的、对象及原动力的功能”。⁽¹⁶⁾对于这一人格动力论，我认为应当承认它的深刻性。弗洛伊德首次发现了人格这座“冰山”深埋于海水中的那部分，揭示了导致人的行为的深层的潜意识的原动力，“弗洛伊德因论证了潜意识动力的重要性而震憾世界”⁽¹⁷⁾。但是，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的，在人格的动力问题上，弗洛伊德由否定理性主义而走向了非理性主义。其实形成人格动力的，并不单纯是非理性的力量（如本能的冲动），也不单纯是理性的力量，而是两者的统一。夏军先生指出：“人格应该是‘内’、‘外’的有机统一，‘内’见之于‘外’的东西，它是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相互楔合的主体结构，这种结构在精神上就表现为理性与非理性的双重性。任何人格，都具有理性的一面，也具有非理性的一面；在一般情况下，在任何人格中，理性占有主导地位。⁽¹⁸⁾”人格的动力既来自意识和理性，也来自无意识和非理性。

人格的动力系统是由本能、需要和动机三个处于不同层次的要素构成的。其中，本能和需要是人格发展的原动力，而动机是人格发展的直接动力。如果对这三个要素进一步分析，那么，本能、需要和动机都是各自包含了相互作用的诸要素的系统，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人格动力的本能系统、需要系统和动机系统。

本能处于人格动力系统的最底层。所谓本能，是指动物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并由遗传固定下来的不学而会的性能，它是生而具有的无条件反射。本能对维持有机体的生存、种族的延续具有重要意义。本能在人格发展中的动力作用受到心理学家的高度重视。英国心理学家麦独孤和弗洛伊德一样是本能决定论者，他认为本能“是全人类活动的原动力”，他指出：“借助于某些本能的意动或冲动力（或者由本能派生的习惯），使每种思想运动……都是按天生目的进行的，而每一身体活动也始终这样。本能冲动决定一切活动的目的，并且靠内驱力的补充使所有心理活动持续不断。大多数高度发展的心理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是这些冲动设法使其满足的工具。”⁽¹⁹⁾把本能看作是人类行为的最原始、最深刻、最稳固的原动力，这并不错。但是，本能是盲目的、无意识的，它是非理性的原动力。如果人类的行为仅仅或者直接取决于非理性的力量，那么，人类与动物就没有质的区别了。动物的心理只有无意识性、被动性和适应性，但是人类的心理却是有意识性、自觉性、主动性、目的性和创造性的。在人格的动力系统，本能这一最原始、最深刻的原动力只有从无意识的层次上升到意识层次，它才能成为具有目的性的、理性的原动力。有的心理学家指出：“从个体心理活动的现实来看，意识和无意识是对立的统一体。其中，无意识是意识产生的基础和转化的对象，而意识又是无意识发展的结果和最高调节者。”⁽²⁰⁾当作为无意识冲动的本能上升到意识层次时，本能就转化成为需要。我认为，需要是被主体意识到的、具有社会文化内容的“本能”。

在人格的动力系统中，需要由于进入了意识层次而处于本能这一层次之上。所谓需要，是指有机体缺失什么或者要求什么的状态。人的需要也是指个体或群体处于“缺失什么”或者“要求什么”的状态中。这里包含两重意义：第一，指人在被剥夺条件下的状态，即人处于要求某一事物或某一事态的内部状态中。如犯人对自由的需要；第二，指人要求某种事物或某种事态，因为这种事物或者事态如果出现了就会促进人的健康或幸福，如青年人对爱情的需要。需要与本能是对立统一的：本能是盲目的、无意识的、非理性的，需要是被主体意识到的、是有明确目的性的、是理性的。本能是需要产生的基础，需要是由本能转化而来的，是本能的结果。需要是人格内部的唤醒状态，但它并不是本能的复制，作为意识层面的动力，需要已经深受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它对本能具有调节作用，两者统一为人格发展的原动力。当我们认为本能是人格发展的原动力时，我们强调了人的生物性；当我们认为需要是人格发展的原动力时，我们强调了人的社会性；而人是生物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体。因此，人格的原动力是本能与需要的统一；作为有生命的个体，人以生物性为基础，而体现人的本质的，不是人的生物性，而是人的社会性。本能是占基础地位的原动力，需要是占主导地位的原动力。但需要作为人格发展的原动力与个体行为还没有直接的关系。直接推动行为产生的人格要素是动机。动机是人的行为的直接动力。

需要是以欲望为中介孕育出动机的。李德顺博士认为：“人的需要转化为人的主观意识的第一种形式，就是欲望。……欲望是人在一定现实情况下的需要的直接表现形式。它直觉地、直观地表达着主体的需要，如人在饥渴时就有饮食的欲望，在孤独时有交往的欲望，在受到束缚时有解脱的欲望，等等。……欲望的出现时间往往很短暂，它在意识中稍加发展，就成为愿望和动机。在愿望中，欲望带有了比较清晰的、明确的目标和目的意识；动机则是欲望延伸到人的行为领域，同行为相联系的结果。因此，欲望、愿望是从需要产生动机的中间环节。”⁽²¹⁾所谓动机是指“以一定方式引起并维持人的行动的内部唤醒状态”⁽²²⁾。可见，动机已经不同于本能、需要和欲望、愿望了，它已经和人的行为直接相关：不但引起人的行为，而且维持人的行为。

上面，分析了人格动力系统的三个层次：作为无意识的、非理性的本能是人的行为的最深刻、最原始、最隐秘的原动力；当本能被主体意识到时，就转化为需要，需要是占主导地位的原动力；在需要的基础上，以欲望和愿望为中介，形成人的动机，它是产生行为的直接动力。这就是动力系统诸要素的内部关系。这是一种高度抽象的简要概括，而实际上，人格动力系统内部的转化关系要复杂得多，在这里需要阐明二点：

第一，无意识的本能转化为有意识的需要，如性本能转化为对异性的需要，饥饿的本能转化为对食物的需要等，往往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复杂性体现在：首先本能并不能完全转化为需要，因此本能作为无意识的、非理性的原动力不会消失，它仍然对人的精神状态和行为发生或大或小的作用；其次，一般来说，本能必须转化为需要才能形成动机，产生人的行为；在这一过程上，本能或多或少受到了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和引导；但有时，本能也有可能并不转化为需要而直接形成动机，产生人的行为。在这一过程中，本能几乎没有受到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和理性的引导，这类受本能直接支配的动机，我称之为“本能化动机”。由本能化动机产生的行为是非理性的冲动。再次，当本能转化为需要时，由于社会文化因素的作用，有些本能被暂时或长久地压抑在人格深层而不能成为需要：有时本能在转化为需要时可能发生种种分化和变形，例如单一的性本能有时会转化为丰富的精神需要，如爱情的需要、审美的需要、利他的需要、学习的需要等等，这种分化和变形是本能的精神化、理性化、社会化过程，也是本能的升华。

第二，从需要产生动机也往往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复杂性体现在：首先，社会文化因素是极其复杂多样的，它决定了人类满足需要的形式、途径、方法和手段也是极其多样化的，同样的需要可以通过不同的形式、途径、方式和手段得到满足。因此，同样的需要可以形成多种多样的动机，推动多种多样行为的产生，例如，性的需要可能产生恋爱的动机和婚姻行为，也可能产生犯罪动机和犯罪行为；其次，需要在孕育和产生动机时，由于社会文化因素的作用，必然发生着种种分化和变形，从而形成了丰富多彩的人格动力要素，如兴趣、信念、信仰、理想、世界观（包括价值观、人生观）等。我把这些人格要素称之为“文化性动力要素”，因为它们完全是由社会文化所塑就的动力要素。这些文化性动力要素与动机一样，都是从需要的母体中产生的，都是需要的表现形式；同时，它们也和动机一样，“以一定方式引起并维持人的行动的内部唤醒状态”，或者说，兴趣、信念、信仰、理想、世界观等人格动力要素与动机一样，与人的行为直接相关：不但引起人的行为，而且维持人的行为。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赞同前苏联心理学院士彼得罗夫斯基的观点：动机是一个系统，它包括兴趣、信念、理想等⁽²³⁾。再次，由兴趣、信念、信仰、理想、世界观等动力要素组成的动机系统固然是以需要为基础而产生的，但它们并不是消极的，被动的仅仅反映需要的人格动力要素，它们之间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并对需要具有反作用：能对某些需要进行抑制，对某些需要进行激发，从而能提升、发展或者降低、限制个体的需要层次。例如，一个具有成就动机和崇高理想的人势必会增强精神需要而减弱物质需要。动机系统诸动力要素对需要的反作用使我想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辩证关系的论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具有反作用，正如恩格斯指出的：“政治、法律、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互相影响并对经济基础发生影响。”⁽²⁴⁾动机系统的诸要素，特别是文化性动力要素，如兴趣、信念、信仰、理想、世界观等仿佛是人格中的“上层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