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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的《楚辞》研究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清末廖季平的《楚辞新解》就认为断无屈原这个人。在国外的研究者中,也有人对屈原的存在表示怀疑。闻一多是承认屈原存在的。闻一多长期研究《楚辞》,正是建立在肯定屈原的存在及其历史和现实意义的基石之上的。《屈原问题》发表在1944年10月《中原》第2卷第2期上,是闻一多说明《楚辞》背景的一篇重要文章。一多先生的说法,自然不是定论。

闻一多的《楚辞》研究

袁千正

(武汉大学)

1931年左右,闻一多开始系统研究《楚辞》,十年以后他这样谈到《楚辞》难读的原因及其所确定的三项研究课题:

较古的文学作品所以难读,大概不出三种原因。(一)先作品而存在的时代背景与作者个人的意识形态因年代久远,史料不足,难于了解;(二)作品所用的语言文字,尤其那些“约定俗成”的白字(训诂家所谓“假借字”),最易陷读者于多歧亡羊的苦境;(三)后作品而产生的传本的讹误,往往也误人不浅。《楚辞》恰巧是这三种困难都具备的一部古书,所以在研究它时,我曾针对着上述诸点,给自己定下了三项课题:(一)说明背景,(二)诠释词义,(三)校正文字。[1]

本文拟就闻一多“说明背景”、“诠释词义”、“校正文字”这三项课题,做一粗略的考察。

从其论著看,以“先作品而存在的时代背景与作者个人的意识形态”为内容的“说明背景”,实际包括了作家和作品的文化背景,作家所处的时代以及时代给予作家的影响,作家所表现的思想感情,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上的传承、变革与创新等。可见说明背景所涵盖的内容实际很广泛,而非狭义的作家和作品的时代背景。这方面的论著,首先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关于屈原和《离骚》的论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屈原问题——敬质孙次舟先生》、《人民的诗人——屈原》、《廖季平论离骚》等篇。[2]史记·屈原列传》是研究屈原生平思想的最主要最系统的文献,但是,它同时存在屈原事迹前后矛盾、首尾错乱的问题,致使一些学者怀疑屈原的存在。清末廖季平的《楚辞新解》就认为断无屈原这个人。此后胡适受其影响,也以《史记·屈原列传》存在的问题为由,在其《读楚辞》里表示不承认屈原的存在,说他只是后世凭空编造出来的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在国外的研究者中,也有人对屈原的存在表示怀疑。

闻一多是承认屈原存在的。虽然他没有对屈原的生平事迹作过专门的研究和考证,但他对屈原存在的否定论者是持反对态度的。他的学生郑临川先生曾在《永恒的怀念(代序)》中,说到他在西南联大中文系选修闻一多《楚辞》课程时,须以读书报告作为学期的考查成绩,他认为闻一多爱的是奇谈怪论,便决定与历史常识大唱反调,把否定屈原的存在作为这篇读书报告的中心内容,当他讲完自己的论点论据后,闻一多指出:“首先必须端正学习态度,态度端正才会找到正确的方法。屈原存在的历史事实,你能否定得了么?”并进一步严肃地指出:“你想屈原的诗篇为我们树立了多么崇高的爱国文学传统,鼓舞了几千年来民族的自豪感和献身精神……我们今天的浴血抗战,也正是屈原精神继续存在的活见证。否认屈原的存在,对于抗战会有什么好处呢?”[3]可见闻一多不但肯定了屈原的存在,而且把这个问题和爱国文学传统、民族自豪感和献身精神,乃至抗日战争、国家民族的生存、发展联系起来。闻一多长期研究《楚辞》,正是建立在肯定屈原的存在及其历史和现实意义的基石之上的。否则,面对他如此宏富的《楚辞》著作,人们能不惶惑!《屈原问题》发表在1944年10月《中原》第2卷第2期上,是闻一多说明《楚辞》背景的一篇重要文章。此前,即1943年7月3日,他在《生活导报》第32期上,发表过《端午节的历史教育》一文,文章赞扬了屈原的伟大人格及其时代意义:“时代一入战国,人们造下的罪孽想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担负不起,于是不能生得光荣,便毋宁死,于是屈原便投了汨罗!……从越国到今天,应该是怎样求生得光荣的时代,如果我们还要让这节日存在,就得给他装进一个我们时代所需要的意义。”《屈原问题》的基本思想与此一致,就孙次舟所提屈原为“文学弄臣”之说,赞扬了屈原的人格价值。旧时代的学者往往视屈原为忠君爱国的诗人。“五四”以后,“忠君爱国”之说已被包括闻一多在内的学者们普遍否定。至于新出的“文学弄臣”之说,同样不为文艺界所赞同。因为,正如闻一多所说,“文艺界也是见奴隶就冒火的,所以听人说屈原是奴隶(即弄臣)就冒火”。但闻一多并不“嫌恶奴隶”,他大胆承认屈原为奴隶,说孙次舟“是完全正确的指出了一桩历史事实”。闻一多又立即指出:“不幸的是,他没有将这事实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代表的意义,充分的予以说明”;相反,孙次舟只称许一个“天质忠良”、“心地纯正”和“忠款与热情的屈原”,只“察觉了屈原的脂粉气”,而没有察觉他的“火气”。显然,闻一多是站在社会发展的历史高度去看待“弄臣”的。他说:“除一部分尚未达到奴隶社会阶段的原始民族外,全人类的历史便是一部奴隶解放史。”在闻一多看来,屈原作为“弄臣”,即“奴隶”,“不但重新站起来做了‘人’,而且做了人的导师”。他说他每逢读到《离骚》这篇奇文的时候,“总仿佛看见一个粉墨登场的神采奕奕潇洒出尘的美男子,扮演着一个什么名正则,字灵均的‘神仙中人’说话,(毋宁是唱歌。)但说着说着,优伶丢掉了他剧中人的身分,说出自己的心事来,于是个人的身世,国家的命运,变成哀怨和愤怒,火浆似的喷向观众,炙灼着,燃烧着千百人的心”。闻一多在投身民主运动的过程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文章最后借用高尔基评价伟大文艺家的说法,赞扬屈原一方面是“他自己的时代之子”;一方面指出屈原的时代“不允许他除了个人搏斗的形式外的任何斗争形式,而在这种斗争的最后阶段中,除了怀沙自沉,他也不可能有更凶猛的武器,然而他确乎斗争过了,他是‘一个争取人类解放而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的参加者’”。

闻一多遇害后的第五天,延安《解放日报》即转载了这篇文章,并加上《按语》,在肯定了“这篇很有学术价值的文章”之后指出:

关于屈原的身分,由于成都某大学教授孙先生提出屈原是“文学弄臣”之说法后,曾引起文化界极大的反响,郭沫若先生也曾撰文表示异议。闻先生的说法,一面承认屈原是一个“弄臣”,一面则指出屈原的“人”的价值,加以推崇。这个问题是社会史及艺术史上一个重要问题,尚待专家研究才能解决。一多先生的说法,自然不是定论。不过从这篇文章,我们也可以看出一多先生在抗战之后的思想一斑,其向往民主自由的精神尤使人钦佩。

这里的“其向往民主自由的精神”正是我们领悟《屈原问题》学术和思想价值的关键。

《人民的诗人屈原》发表于1945年6月,也是他“说明”《楚辞》“背景”,评价屈原及其《离骚》的一篇重要文章。文章一开头就说:“古今没有第二个诗人像屈原那样曾经被热爱的。”他指出屈原之所以成为人民的诗人,是因为具有了以下四个条件:第一,“屈原从封建贵族阶级,早被打落下来,变成一个作为宫廷弄臣的卑贱的伶官”,“依然和人民一样,是在王公们脚下被践踏着的一个。这样,首先在身份上,屈原便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中的”。这和《屈原问题》一文中承认屈原是奴隶弄臣相一致,反映了他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后的阶级分析方法。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离骚》的形式,是人民的艺术形式”;“至于他的次要作品——《九歌》,是民歌”。这是从屈原的主次要作品的艺术形式上判定屈原是“人民的诗人”。第三,“《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无情的暴露了统治阶级的罪行”,“喊出了人民的愤怒”,而人民是最富于正义感的。所以“《离骚》的成功不仅是艺术的,而且是政治的”,“甚至超过了艺术的成功”。这是从屈原的最主要的作品《离骚》的内容上判断他是“人民的诗人”。第四,“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他说,屈原的《离骚》唤醒了楚国人民的反抗情绪;而“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绪提高到爆炸的边沿”。历史决定了暴风雨的时代必然要来到,屈原一再地给这个时代执行了“催生的任务”,他的言行,“无一不是与人民相配合的”。很明显,在闻一多看来,这样的“行义”,是使屈原成为“人民的诗人”的最根本的条件。然而,以上四个条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为真正的人民诗人”。他还列举了陶渊明、李白、杜甫等大诗人,认为他们都不具备这四个条件,都不是“人民的诗人”,只有屈原四者兼备,“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像闻一多这样推崇屈原的学者是不多的。现在看来,也许他的一些具体提法还是可以讨论的,甚至有失之偏颇的地方,但他着眼于诗人的生平遭遇、人格精神、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及其关系,并以以上诸多因素为标准,去评价屈原,给予热烈赞扬,却是完全正确和十分可贵的。闻一多评价屈原并不像某些学者那样脱离现实,作纯学术式的、学究式的考证。1944年7月7日在云南大学至公堂召开的纪念抗战七周年的时事晚会上,有人迫于压力,宣布会议只谈学术,不谈政治,引起闻一多的不满,他大声地说“谁不想安心研究?但是可能吗?……不说研究条件,连起码的人的生活都没有保障,怎么能再做那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研究?”[4]闻一多参加现实斗争——即反对投降,争取抗战胜利,反对内战、争取民主——以后,其学术研究也发生了重大变化,那就是和当时的“实际”紧密地联系起来了。他说:“近年来,我在联大的圈子里声音喊得很大,慢慢地我要向圈子外喊去,因为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5]他成为民主运动战士以后的学术性文章,大多具有现实价值,其中的最大亮点就是张扬民族和人民的斗争精神。1943年秋,他在课堂上朗诵田间的《多一些》,赞扬“这是战斗的声音”,说“诗歌是鼓,今天的中国是战斗的年代,需要鼓”。同样,在他看来,抗战时期,必须张扬民族和人民的斗争精神,而不但重新站起来做了“人”,且做了人的“导师”的屈原,“一个争取人类解放而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的参加者”,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从这个意义上看,闻一多的《屈原问题》和《人民的诗人——屈原》,其现实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它的学术价值。

其次,属于“说明”《楚辞》“背景”的研究,值得重视的还有有关《九歌》的文章,主要是《什么是九歌》、《九歌的结构》、《九歌释名》、《东皇太一考》、《怎样读九歌》、《九歌古歌舞剧悬解》等[6]。很明显,《九歌》是闻一多最关注、最投入的研究课题。

《九歌》浪漫、瑰丽而又令人迷茫,为历代《楚辞》学者所重视。闻一多试图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层面,以不同的方法,揭开其神秘的面纱,破解其文化的密码。

《九歌》十一篇,即《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为什么十一篇而称《九歌》?因对“九”的不同理解,历代学者看法不一。王逸说“天有九星,地有九州,人有九窍”,《九歌》是“援天地之数”而命名的。这个解释体现了王逸的天人合一思想,给人以神秘感,但并不能解决问题。洪兴祖以为《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皆以九为名者,是取“箫韶九成,启《九辩》、《九歌》之义”,并且提到“九为阳数之极”的道理。似乎同样不能完全解决问题。鉴于王逸和洪兴祖的诠释比较玄虚,清代及以后的许多注家提出与汪中《释三九》中九为虚数相一致的看法。如马其昶《屈赋微》说“九者数之极,故凡甚多之数,皆可以九约之,文不限于九也”。这个说法平实,还是不能通解《楚辞》为何多以九名篇。与此不同,许多学者则相信《九歌》之九为实数,只是一个如何计算篇数的问题。于是一些学者对它实行归并。如蒋骥《山带阁楚辞注》、顾天成《楚辞九歌解》,都把《湘君》、《湘夫人》合为一篇,《大司命》、《少司命》合为一篇,以求《九歌》九篇之数。还有一些学者将其中《国殇》、《礼魂》剔出,以合《九歌》九篇之数。此外,更有《九歌》十篇之说,即以《礼魂》为前十篇之“乱辞”。《九歌》被说成十歌,恐怕也不足信。

在解释《九歌》的篇名或篇数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迎送神说。如王闿运《楚辞释》认为“《礼魂》者,每篇之乱也”,盖迎神之词。郑振铎等人则认为《东皇太一》为迎神曲。闻一多在《什么是九歌》里,选择并改造了《礼魂》为乱辞或迎送神曲之说,吸收了郑振铎的《东皇太一》为迎神曲的观点,提出了首尾二篇为迎送神曲的看法:

前人有疑《礼魂》为送神曲的,近人郑振铎、孙作云、丁山诸氏先后一律主张《东皇太一》是迎神曲,他们都对,因为二章确实是一迎一送的口气。

文中还以一般祭歌形式作了旁证。他认为迎送神本来就是祭歌的传统形式,《宋书·乐志》已经讲得很详细,唐代多数宗庙乐章及一部分文人祭歌“不但必须具有迎送神曲,而且有时只有迎送神曲”。此外,他还对《九歌》中间九章也带有迎送意味的问题,如《湘夫人》有“九疑缤兮并迎”之句、《河伯》中有“送美人兮南浦”之句,指出“九章中的迎送是歌中人物自相迎送,或对假想的对象迎送,与二章为致祭者对神的迎送迥乎不同”,二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应当说闻一多的《九歌》首尾二章为迎送神曲之说,较之对《九歌》篇章的归并或剔出,以求九篇之数更有理由,更具说服力,为许多人重视和采纳。当然,此后提出异议者也大有人在。

闻一多在解释《九歌》十一篇为什么称《九歌》时,实际已经涉及《九歌》的沿革、性质等问题。这些问题很复杂,我们不能一一谈到,但他一些引人注目和有价值的观点,则是不能忽视的。

闻一多把《九歌》分为“神话的九歌”、“经典的九歌”和“《楚辞》的九歌”。他说神话中“带猥亵性的九歌”,是“神话的九歌”;“经典中教诲式的《元首歌》,以及《夏书》所称而却(xi)缺所解为‘九德之歌’的九歌,是经典的九歌”;“外形几乎完全放弃了旧有的格局,内容则仍本着那原始的情欲冲动,经过文化的提炼作用,而升华为飘然欲仙的诗——那便‘《楚辞》的九歌’”。这是对《九歌》演变脉络的较明晰的分析,指出了《九歌》几个基本发展阶段的内容和形式上的特点,应当说,大体上是接近事实的。但是,他受郊庙歌辞说的影响,把《楚辞》的九歌看成《楚郊庙歌》,却得不到当今许多学者的支持。

如上所述,闻一多认为《九歌》的《东皇太一》和《礼魂》分别是迎送神曲,它迎送的对象是东皇太一。而且,果断地说,“根据纯宗教的立场,十一章应改称《楚郊祀歌》,或更详明点,《楚郊祀东皇太一乐歌》”。不仅如此,他还说“‘赵、代、秦、楚之讴’是汉武因郊祀太一而立的乐府中所诵习的歌曲,《九歌》也是楚祭东皇太一时所用的乐曲”,由此认为“我们推测《九歌》中九章即《汉志》所谓赵、代、秦、楚之讴,是不至离事实太远的”。闻一多还有一篇有名的《九歌古歌舞剧悬解》,描写“楚王左带玉珥剑,右带环佩,率领着文武百官……排列在祭坛下”,认为它是楚王郊祭所用的歌曲。这种推测究竟离事实有多远,虽然尚待研究,但它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的。《楚辞》学者萧兵认为:其实“无论从宗教角度还是从审美观点看,《楚辞·九歌》的主体都只能是火辣辣的民间祭神歌舞狂欢场面的精粹描写,跟呆板枯燥的宫廷颂歌、郊庙歌辞可以说有天壤之别”。[7]但我们知道,闻一多充分肯定《九歌》中间九章的审美价值,而“二章则是传统形式上一头一尾的具文”。又说《楚辞》的编者统称十一章为《九歌》是根据艺术观点,以中间九章为本位的。表明他事实上并没有把《九歌》与呆板枯燥的郊庙歌辞等同起来。即使是由楚王主持的郊祭,也无损于它审美的内容。所以,就是不认同闻一多郊庙歌辞说的萧兵也说他“充分肯定了《九歌》的创造性和文学价值,而且他指出汉郊祀歌虽是沿用楚辞的旧典为祭祀太一而作,却没有《九歌》中九章那样精彩的为‘娱神’准备的艺术诗篇,两者不可同日而语”。[8]

《九歌》既然是祭歌,确定其所祭何神以及所涉及诸神的关系,在《九歌》的研究中自然是十分重要的。在《什么是九歌》中,闻一多在肯定了《九歌》首章是迎东皇太一之曲以后,说:“辞中所迎的,除东皇太一外似乎不能再有别的神了。”因为“东皇太一是上帝,祭东皇太一即郊祀上帝。只有上帝才够得上主祭者楚王的专诚迎送”。那么《九歌》中其他九章存在的诸神,如《国殇》所祀的神又是什么呢?他们既不是迎送的对象,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呢?对此闻一多作了精细的解释。他认为“九章中前八章与后一章(《国殇》)又当分为一类”。八章代表日、月、星、山、川一类的自然神,《国殇》的对象是一些“征象”与东皇太一“贴近”的神(在其所制九歌组织表中称为“鬼”)。这九神,在迎送的歌辞和仪式所指的对象中是不包括九神的。但“实际上九神仍不妨和东皇太一同时出进,而参与了被迎送的经验”。又说:“九神之出现于祭场上,一面固是对东皇太一的‘郊欢’,一面也是以东皇太一的从属的资格来受享。郊欢时是立于主人的地位替主人帮忙,受享时则立于客的地位作陪客……然而,作陪也是一种帮忙,而帮忙也有吃喝(受享),所以二者又似可分而不可分。”

闻一多这样解读《九歌》,比较圆通,易于为人接受。《九歌》的时代离我们已经十分遥远,许多问题至今难于破解。闻一多的独到见解,能使人解惑,给人启发。虽然有些学者并不十分认同他的这些看法,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不可否认,闻一多至今仍能给研究者以启示,即使在持异议的学者中,也可发现闻一多的某种影响。

在《什么是九歌》中,闻一多对《九歌》的宗教背景——人神恋爱的有关问题作了精辟的论述。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说:“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宋朱熹《楚辞辩证》说:“楚俗祠祭之歌……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则其辞之亵慢淫荒,当有不可道者。”这些论述中有两个重要问题值得重视:一是《九歌》与神祗的恋爱关系密切;二是《九歌》作为祭歌与人巫关系密切。也就是说,神祗恋爱故事是由巫来扮演的。在这个基础上,苏雪林明确提出了“人神恋爱”之说。此说后来影响极大,几十年来,几乎被人奉为经典之谈。但现今也有学者讥评苏雪林“把几乎全部《九歌》都说成是人神恋爱、巫觋为媒之辞”,“这实在只能说是匪夷所思,叹为观止了”。[9]闻一多肯定了苏雪林“人神恋爱”之说,认为:“在近代关于《九歌》的研究中,要算最重要的一个见解,因为他确实说明了八章中大多数的宗教背景。”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的“补充”,我们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人神恋爱”只是八章的宗教背景而已,而不是八章本身。换言之,八章歌曲是扮演“人神恋爱”的故事,不是实际的“人神恋爱”的宗教行为。而且这些故事之被扮演,恐怕主要的动机还是因为其中恋爱的成分,不是因为那“人神”的交涉,虽则“人神”的交涉确乎赋予了“恋爱”的故事以一股幽深、玄秘的气氛,使它更富于麻醉性。但须知在领会这种气氛的经验中,那态度是审美的,诗意的,是一种make believe,那与实际的宗教经验不同。

他一方面明确地告诉我们,不能把八章歌曲扮演的“人神恋爱”的故事和实际的“人神恋爱”的宗教行为混为一谈;另一方面又提出了这种“人神恋爱”的宗教背景和幽深、悬秘的气氛,以及“审美”的、“诗意”的经验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这对我们理解《九歌》的内容和形式的特殊性是大有裨益的。尤其是对以“人神恋爱”故事作宗教背景及这些故事之被扮演所形成的“审美”、“诗意”内涵的肯定,“音”的部分远胜于“巫”的部分,把握住了《九歌》的价值所在,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

《九歌》是祭歌,由巫觋扮演神祗,那么《九歌》是否就是一种歌舞剧呢?这是认识《九歌》的一个问题。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指出:“王之事神,必用歌舞……楚越之间,其风尤盛。”认为《九歌》是由巫觋扮演的歌舞,而且它“是后世戏剧之萌芽”。与此一致,且稍进了一步,闻一多的《什么是九歌》明确指出,它就是“一种雏形的歌舞剧”:

二千年前《楚辞》时代的人们对《九歌》的态度,和我们今天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差别。同样是欣赏艺术,所差的是,他们是在祭坛前观剧——一种雏形的歌舞剧,我们只能从纸上欣赏剧中的歌辞罢了。

他的《九歌古歌舞剧悬解》又跨进了一步,已完全把《九歌》当歌舞剧去处理了。作为文艺作品,《悬解》加入了作者的想象、夸张和艺术氛围的渲染,也增添了一些解说,既有严谨的结构,绮丽的语言,又有较完整的人物、情节,富有戏剧气氛,表现了他的艺术才华,但更重要的是传达了他对《九歌》的理解,也就是说在他看来,《九歌》毫无疑问地是雏形的歌舞剧。他称之为“悬解”,想必并不排除与之面貌相异的艺术处理,然而在他看来形式上必须是一种歌舞剧。

许多学者也认为《九歌》是歌舞剧。20世纪50年代,张宗铭作《九歌——古歌舞剧臆说》,可以说是把《九歌》当歌舞剧的另一种“悬解”。徐嘉瑞的《九歌的组织》则说它“是原始的歌剧”。到70年代,孙常叙《楚辞·九歌十一章的整体关系》一文,更断言它“是我国戏剧史上仅有的一部最古老最完整的歌舞剧”。我们可以从中明显地看出闻一多的深刻影响,上述各说只是比闻一多的“雏形歌舞”之说更推进了一步。对此,有些学者曾提出异议。至于有些学者说《招魂》、《离骚》,甚至《天问》,也有很多戏剧成分,那就不足为怪了。

对“校正文字”、“诠释词义”的认识,人们很容易产生偏颇。一些训诂学家、校勘学家往往过分夸大它的意义,视之为《楚辞》研究的最终目的,似乎除此则无更深层面的研究。这是自汉至清的《楚辞》研究不能产生巨大突破的一个重要原因。另一种偏颇是注重“说明背景”,却轻视文字校勘和诠释词义,似乎《楚辞》的深层研究与此关系不大。闻一多认为,“说明背景”属于深层研究,“校正文字”是“最下层”、“最基本的研究”,而“诠释词义”则是“说明背景”的基础。以“校正文字”而论,这项“最下层”的课题的必要性即显而易见。因为,《楚辞》在汉刘向时,恐怕已有异文错简现象。近人刘师培《楚辞考异》说:“汉人所引,文已互乖,六朝而降,异本滋众,故群籍引称,文多歧出,即书出一人之手,先后援引,乃复互殊。”现在所能见到的传本汉王逸《楚辞章句》及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也只是明翻宋本,其底本已不复存在。尽管自宋以来众多学者作过校勘,但应当补苴是正者甚多,以致给读者造成许多困难。正因为如此,闻一多“校正文字”的工作才有意义。他对《楚辞》的深层研究,就是在“校正文字”和“诠释词义”的基础上进行的。

闻一多校勘注释《楚辞》的成果,已收入新编《闻一多全集》的有《敦煌旧钞本楚辞音残卷跋(附校勘记)》,《楚辞斠补》甲、乙,《楚辞校补》,《离骚解诂》甲、乙,《九歌解诂》,《天问释天》,《天问疏证》,《九章解诂》。这些校注《楚辞》的著作,无论是异字异文的裁断,衍文错简的确认,还是字词文义的诠释,都能正讹祛惑,发疑解滞。

实事求是,是闻一多校勘、注释《楚辞》的基本态度。他受过“五四”运动的洗礼,又曾广泛接触过近现代西方社会科学,但对中国传统治学方法并不一概摒弃。相反,他深受乾嘉学派实事求是精神的影响,对历代学者研究《楚辞》的成果,抱审慎态度,从不作轻率武断的否定,凡是能“拿来”为己所用的,都尽力加以吸收。他的力作《楚辞校补》除引用王逸、洪兴祖、刘师培、许维遹、刘永济诸家旧校材料和采用古今二十八家涉及校正文字的成说外,还有作者自己从六十五种书籍中搜集到的可资校勘的材料,是一部以“校正文字”为主的而又溶入“诠释词义”的名著。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举几个例子。

在“校正文字”方面,如《离骚》有“固时俗之工巧兮”,《楚辞校补》说:“刘永济氏云:固疑何之误。此句两见《九辩》中,皆作何。何有疑怪意,作固,则肯定矣。案刘说近是。”又进一步指出:“何固形近而误。然《七谏·谬谏》曰‘固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错’,袭《骚》文而字亦作固,则东方朔所见本已误。”看法比较客观、正确。又如《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洪兴祖说:“一本有此二句,王逸无注,至下文‘羌内怒己以量人’,始释羌义。疑此二句后人所增耳。”屈复更说:“此二句与下‘悔遁有他’意重,又通篇皆四句,此多二句,明系衍文。”闻一多同意洪、屈之说,又以“本篇叶韵,通以二进,此处武怒舍故路五字相叶,独为奇数,于例不合”,证二句确系衍文。如此言之凿凿,几成定论。至于闻一多总结前人成果之处,也很多。《天问疏证》将《天问》原文析为九十五行加以疏证,有选择地采用了王逸等人旧说,并借鉴了杨万里、周拱辰、毛奇龄、屈复、丁晏等人的注疏材料。如“曰遂古之初”四句,他依例录王逸原注,自己不再作注。这就是他沿用王逸旧说的一种形式。四句文义显豁,而王注亦不误。可见闻采成说恰到好处。又如“鲧何所营”四句,王逸注云:“言鲧治鸿水,何所营度?禹何所成就乎?康回,共工名也。《淮南子》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不得,怒而触不周之山,天维绝,地柱折,故东南倾也。”解说合理。所以闻一多说:“案王说是也。”并作了必要的考释:他在征引《淮南子》的《天文篇》和《原道篇》有关文字之后说:“此王说之所本。”又录黄文焕之说,称他“善得问旨”,进而揭示:“盖四句之意,谓世言治水者,咸归功于禹,不知禹之谋猷皆承鲧之旧,而先乎鲧者康回触山之功尤不可没也。”于是,《天问》原文应有之义更为显豁而合理。像这样总结前人成果的校注,实例是极多的。

敢于创新和开拓,是闻一多治学的最显著的特点,他在校注《楚辞》这一层面,也是如此。早在五十多年前,有人在他的“可怪之论”面前深感惶惑。这种情况,固然与株守成说的习惯有关;而对他的“可怪之论”缺乏真正的了解,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些人似乎只惊异于他的结论,而不曾考察他的结论是否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

闻一多在校注《楚辞》这一层面上的标新立异,大致可分两类。一类实际比较平实。例如《离骚》“曰鲧婞直以亡身兮”之“亡”,王逸注如字读之。但此句言鲧已“亡身”,下句则不当复言鲧“殀死”,故吴汝纶据五臣本及旧注,以为“亡”当为“方”之讹。闻一多受王闿运启发,其《楚辞校补》也以王注非是,而以五百家注《韩昌黎集》之《永贞行》祝注引“亡”作“忘”及古字“亡”、“忘”互通之理,认为“亡身即忘身,言鲧婞直,不顾己身之安危也”。又,“然终殀乎羽之野”,王逸注训“殀”为早死。闻谓“鲧非短折,焉得称殀?殀当从一本作夭。夭之为言夭遏也”。并引《淮南子·俶真篇》双声连语“夭遏”二字同义,证“夭乎羽之野”犹《天问》曰“永遏在羽山”。又如《天问》:“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此问自来不得其解。闻一多《楚辞校补》据王逸注“言象无道,肆其犬豕之心”,以为“体”系“豕”之误;又训“肆”为“”,注也。则“何(同前)犬豕”就是《烈女传·有虞二妃传》的“药浴注豕(矢)”之俗。像这类不同旧说的校注,极富创造性,而又持论平实,是很容易使人接受的。

与此不同,另一类校注就新奇得惊世骇俗了。例如《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闻一多校注十分奇特。他以“修”为“笑”字之误。致误之由,是受下文韵脚同化而为后人所改。而《楚辞》屡言“宜笑”,如“既含睇兮又宜笑”(《山鬼》),“靥辅奇牙,宜笑嫣只”(《大招》)。司马相如《上林赋》也有“宜笑”之语。认为诸“宜”字并读为“齿宜”。又据《字境》“齿宜,龇也”,《集韵》“龇,龋病”,《后汉书·梁统传》载冀妻孙寿“善为妖态,作龋齿笑以为媚惑”,说“齿宜笑犹龋齿笑矣”。并且认为,“诸家虽未必读宜为齿宜,然皆以齿见状笑貌,则与《集韵》训齿宜为齿露貌暗合”,而“古人形容笑貌,独重视笑,故每以目与口齿并言”,如《诗·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类,“不胜枚举”;“要眇宜笑,亦目与口齿并举之例”。如此大胆立论,而又考据翔实,是很有启发性的。姜亮夫曾据《山鬼》“含睇宜笑”王注“人好口齿而宜笑也”,亦疑“宜修”为“宜笑”之讹[10],却未将“宜”训为“齿宜”,如以闻说为准,可谓失之眉睫。萧兵受闻说启发,训“宜”为“齿宜”,更将“奇牙”与“宜笑”联系起来,置于广阔的文化背景下加以考察[11],虽然还难说就是定论,但充分显示了闻一多这一研究方向的活力。足见标新立异、惊世骇俗的研究,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富有创造性和开拓精神,就不能视为怪诞之论。

要不株守成说,追求富有创造性和科学性的标新立异,首先要求大量占有材料,决不能只凭孤证,或专持胸臆为断。从上面提到的一些校注实例看,闻一多的创获多以充足的材料作支撑。《九歌·大司命》有“灵衣兮被被”之句,《楚辞校补》以为“灵”当为“云”字之误。证据何在?他列举了一系列的材料:“《汉书·古今人表》‘云都’,《春秋·世族谱》作‘灵都’;《后汉书·顺帝纪》‘登云台’,《章帝纪》作‘灵台’;《管子·内业篇》‘是谓云气,意行似天’,丁士涵云,云当为灵;《海内北经》‘冰夷人而乘两龙’注‘画四面,各乘灵车,驾二龙’,《御览》六一引作云车。”当然,仅有大量旁证还不能证实“灵衣”即“云衣”之误。于是,又求之于《楚辞》,罗列《九思·悯上》“灵泽”一作“云泽”,《九歌·东君》有“云衣”,《九叹·远逝》有“服云衣之披披”,都袭此文,作为内证。这样,“灵衣”为“云衣”之误的见解就不可动摇了。

阙疑与纠误,是闻先生校注严谨的表现。这从另一侧面说明,他的标新立异与科学性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校注《楚辞》,知之谓知之,不知谓不知,对某些讹误错简和事义难明之处,一般不强加订正和解释。在他看来,与其言之无据,毋宁付之阙如。《思美人》有“固朕形之不服兮”,其《九章解诂》云:“服字疑误,未祥所当作。”《天问》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其《疏证》既以王逸注兽在林中为是,复“疑冬暖夏寒亦斥石林,岩洞中气候本皆如此也”,继以“四句本事无可考”作结,止于其所当止。《天问》还有“蓱号起雨,何以兴之!撰体协胁,鹿何膺之?”《疏证》先说:“蒋骥谓鹿指风伯飞廉,上问雨师,下问风伯,以类相从。刘永济又读膺为譍,与号对举,说并近理。”继云:“但不知风雨何以不在前天象诸问中而厕于此?且以鹿为飞廉,虽有《三辅黄图》说为证(详下),然与‘撰体协胁’之语,仍不合。古神话传说之不见于传记者多矣,此类皆不可强说,阙焉可耳。”这类阙疑,是审慎而科学的。它可以避免主观武断,贻误他人。更可贵的是闻先生有追求真理、纠正失误的精神。他在《天问释天》一文中,曾一反王逸以来各家解说,考“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的“顾”字不当做“顾望”解释,取证达十一项,证明“顾菟”即是“蟾蜍”异名。由于实证充足,考据严密,多少年来为学者们所肯定。郭沫若就说过,“我敢于相信,他的发现实在是确凿不易的”。[12]但闻先生后来在他的《天问疏证》里,修正了自己曾付出巨大劳动的结论。这种情形,和他修正《诗新台鸿字说》的观点相类[13]

正因为如此,闻先生校注《楚辞》的贡献,不但在于其成果本身为我们订正了许多讹误,解决了不少疑难,而且还在于他的创获给我们以有益的启示。我们认为,他将传统学问和近现代社会科学结合起来,开拓了《楚辞》研究的思维空间,这比他的成果本身更富有意义。

为古老的《楚辞》“校正文字”和“诠释词义”,不可能离开传统的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在这方面,闻先生根底极深,造诣甚高。这是他的《楚辞》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重要原因,他的《楚辞校补》、《离骚解诂》、《天问释天》、《天问疏证》、《九歌解诂》、《九章解诂》等著作,几乎随处都涉及汉字的形体、声音和意义,以及韵律和通假现象等。我们上面提到的一些校勘和注解,就很能说明问题。如辨“美要眇兮宜修”中“宜”为“龃”之通假和“修”为“笑”之声误,而释“宜修”为“犹龋齿笑”等。这种传统学问,只要不穿凿附会,注重实证,往往能解决不少疑难,或发前人之所未发。据朱自清回忆,闻一多最佩服王念孙父子,常读《读书杂志》、《经义述闻》。清代朴学大师们的文字、音韵、训诂和考据之学,启示他从事扎实而富有创造性的劳动。

闻一多在《楚辞校补·引言》中说,他校注《楚辞》的目的,“是想替爱好文艺而关心于我们自己的文艺遗产的朋友们,在读这部书时解决些困难”。这个说法看似平淡,却体现了他重视和热爱祖国优秀文学遗产的精神,反映了他切实解决读者困难的愿望。这就使他避免了为考据而考据所导致的“释事忘义”的弊端。

在《楚辞》研究的观点和方法上,闻一多在吸收文字、音韵与训诂学的成就的同时,更显示出他对传统的惊人超越。这和近现代新学术思潮的激荡有极大关系。众所周知,以伟大爱国诗人屈原为代表作家的《楚辞》,有它产生的复杂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加上它自身内涵的丰富性和特殊性,它的研究疆界显得十分广阔。这一事实为与闻一多大致同时的许多现代学者所注意。他们用新观念、新方法对《楚辞》作了别开生面的研究。王国维一马当先,考诸才出土不久的甲骨卜辞,证实“该秉季德,厥父是臧”的“该”就是王亥,使《天问》有关殷民族历史传说的真面目得以恢复。这是对王逸以来《楚辞》注家传统观念和方法的一次重大突破,从而开启了用现代历史科学和证实方法研究《楚辞》的先河。梁启超更拓展了学术研究的思维空间,从纯文学及其历史发展的角度去把握《楚辞》,初步预示出现代《楚辞》综合研究的前景。王、梁以后,许多《楚辞》学者踵事增华,追求新观念、新角度、新方法,几乎蔚成风气。其中,闻一多更以十五六年的努力和成绩推波助澜。他不但吸收了传统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考据学的成就,而且还吸收了近代考古学、文化学、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神话学、心理学诸方面的成就,堪称这一领域里自觉尝试采用综合研究并获得可观效果的大家。当然,各种近现代社会科学的观点和方法,同样表现在他的《楚辞》校注以外的深层研究之中。他的有关评价屈原、探讨《九歌》等系列性论文,已经给我们这种明晰的印象。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三项课题本是相互关联的,常常没有明确的界线”,他在“诠释词义”甚至“校正文字”时,也往往包含着某些近现代科学的观念和方法。其中,《天问疏证》以卜辞和金文作实证,且不说因采用王国维以卜辞证“该”即王亥的成果使《天问》“该秉季德”以下二十四问大体迎刃而解,即如“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等句子个别字词和史实的考释,也都因充分利用甲骨卜辞和金文,刷新了王逸以来诸家的解说。它如同书用近现代民族学、神话学进行考释,认为“女歧”和“九子”,“皆古民族推源论中之神话人物,故或为人名,或为地名,而地名随民族而迁徙,故地又或在南,或在北也”;及认为“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以东南倾?”“最富神话性,当为我国治水传说之最古者。儒书盛而神话微,惟《天问》与《淮南》稍露鳞爪”等,都很有生气,使人眼界大开。

【注释】

[1]《楚辞校补·引言》,《闻一多全集》第5卷,11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2]均见《闻一多全集》第5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郑临川记录,徐希平整理:《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古典文学》,3~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刘烜:《闻一多评传》,29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5]闻一多:《致臧克家》(1943年11月25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380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6]均见《闻一多全集》第5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7]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446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

[8]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686~687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

[9]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576~577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

[10]姜亮夫:《屈原赋校注》,25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11]萧兵:《靥辅奇牙——楚辞大招新解》,《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丛》,34~38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

[12]郭沫若:《序》,《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13]闻一多在《说鱼》一文中说:“我以前把鸿字解释为蛤蟆的异名,虽然也够确凿的,但与《九罭篇》的鸿字对照了看,似乎仍以训鸟为妥。”《闻一多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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