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走向世界（）

汉语古诗英译存在着“诗无达诂”

和“律诗对仗”两大难题有影响力的汉语古诗英译作品问世始于19世纪末，最早的是一位英国传教士詹姆斯·理雅各（James Legge）的《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此后直至20世纪后期，境外译家先后有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新西兰人等。他们对李白、杜甫、孟郊、韩愈等诗人的诗歌都有选译作品面世。改革开放以来，国内译家们的译作则囊括了《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唐诗、宋词，甚至扩大到了元、明、清诗的选译，翻译内容丰富，风格多元化，大有“百舸竞流”之势。

在中外学者的共同努力下，我国古典诗歌不但迈出国门走向世界，促进了中外文化交流，且也提升了本身的国际影响，这是一个非常可喜的现象。

把汉语古诗原汁原味地译传出国，是一大难题。在中国翻译界本来就存在着“译诗难，译中国诗更难”这一基本共识。说到这里，令人联想起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严复，他曾译过九种西洋哲学及学术思想的著作，以《天演伦》影响最大。他提出了翻译的三大标准：“信、达、雅”，要求译者忠于原著，融通原著的“神理”，能正确表达，做到“信”与“达”，并要求行文雅驯，具有一定文采，做到“雅”。另一位小说翻译家林纾（琴南），他译过大量外国小说，如英国的莎士比亚、狄更斯、司各特；美国的欧文、斯托夫人；法国的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挪威的易卜生；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俄国的托尔斯泰；日本的德富健次郎等等。林纾翻译小说的最大缺陷，就是他本人不懂外文，全由合作者口译后再由他用文言文笔述，因此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取决于合作者的口译水平与对原著的理解领会，他至多只能局限于“雅”，至于“信、达”则必须倚仗别人了。故他在《洪罕女郎传》的译跋中不无遗憾地说：“予颇自恨不知西文，恃朋友口述，而于西人文章妙处，尤不能曲绘其状。故于讲舍中敦喻诸生，极力策勉其恣肆于西学；以彼新理，助我行文，则异日学界中定更有光明之一日。”而我国古诗英译的译家们就跟林纾情况迥然不同。横在他们面前的两大难题就是中国诗学原本就存在的“诗无达诂”与“律诗对仗”。

《孟子·万章上》：“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这是说，说《诗经》的人，不要拘于文字去误解诗句的含义，不要以诗句的表面意义去曲解作者作诗的原意。这与“信、达”并无矛盾，且是一致的，也是严复遵奉前贤所作的另一种表述。这段话不仅仅指《诗经》，可以引申到全部中国古典诗歌。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有如下之说：“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如好《晨风》而慈父感悟，讲《鹿鸣》而兄弟同食，斯为得之。董子云：‘诗无达诂’。”孟子以《诗经》为说例，沈德潜以《诗经》中的《晨风》和《鹿鸣》为说例，两人观点前后相同，同样反映了“诗无达诂”这一客观事实的存在。

“诗无达诂”是指诗的语词很难有同一个解读标准，因为诗歌是以形象思维为主的，具有模糊性，界定困难，允许见仁见智。笔者认为，“诗无达诂”能适用于某些诗，但未必能适用于所有诗，它的涵盖面具有局限性。这里举三个诗例来说明：例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回乡偶书·其一》）作者于唐武则天证圣元年（695）中进士，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告老归乡，写此诗时已八十五岁了。这首诗表达了作者的风趣与感慨，明白如话，诗意跃然纸上。

中国译家万昌盛等将此诗英译如下：

I left home when young,now returned，I become old，

My accent as before，yet thin and grey grows my hair.

The children recognize me not when they behold，

And inquire from where have I come，from where?由于原诗明白如话，译文也自然流畅，十分口语化。英译文押abab韵。例二：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这首诗描写雪夜投宿，生动明确。第三句，柴门里面的狗迎着门外的陌生人吠叫，颇具意境；“风雪夜归人”是流传后世的名句。

中国译家文殊将此诗英译如下：

Dark hills distant in the setting sun，

Thatched hut stark under wintry skies.

A dog barks at the brushwood gate,

As someone heads home this windy，snowy night.译文采用直译法，“日暮”、“苍山”、“天寒”、“柴门”、“犬吠”、“风雪夜”等历历在目。一个逢雪投宿者用someone，用得贴切，既有所指，又表示了自己的普通身份。译文三、四行押韵。例三：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

（常建：《题破山寺后院》）这首诗叙事、写景、抒情，语言晓畅，表达清晰，尤其是颔联与颈联，备受后人赞赏。

中国译家陆佩弦将此诗英译如下：

I walk into the ancient shrine at dawn，

The rising sun gilding the green wood tall.

A winding path leads to a calm retreat，

And deep the greenery round the Buddha hall.

The birds are gladdened by the mountain light；

Shaded pools bring my heart to peaceful climes，

All fretful stirrings of the world now hushed，

I only hear deep bells and tingling chimes.译文除了尾联“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用意译法外，其他各联均采用直译法。“磬”是我国古代用石或金属制成的打击乐器，由于中英两国的历史文化差异，“钟磬音”用bells与chimes来表达亦在情理之中。译文二、四行隔行押韵，六、八行隔行换韵。

除上述外，大诗人白居易特别重视诗歌语言的通俗性，其作品平易浅显，少用典故，并且具有沁人心脾、耐人咀嚼的风格特点。

然而，“诗无达诂”在中国古诗中确实存在。例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杜甫：《春望》）这首诗作于唐肃宗李亨至德二年（757）三月。安史之乱后，杜甫在前往灵武途中被俘，羁居沦陷后的长安，时值暮春，伤时悯乱，创作了这首忧国思家、感人至深的五律。“烽火连三月”是指时令“一直连到阳春三月”还是指时间的“接连三月”？如果是前者，那么安史之乱爆发于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全面战乱烽火已长达约一年零四个月；如果是后者，则指长安周边的战乱烽火持续了三个月。孰是孰非？因此在未作出结论前，两种解读都可以存在。

此两句诗，中国译家吴钧陶英译如下：For three months the beacon fires soar and burn the skies，

A family letter is worth ten thousand gold in price.采用直译法，尾字skies和price押韵。例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此诗是盛唐边塞诗中的名作之一，但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认为，用精美的酒器盛置葡萄美酒，刻意渲染了热闹场面并营造了浓烈的氛围，表现出边塞将士们醉卧沙场的豪情壮志与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另有人认为，战争是残酷的，疆土是用将士们累累白骨换来的，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反映了强烈的厌战情绪，反衬出“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这是对朝廷穷兵黩武政策的愤怒控诉，极尽戏谑、揶揄。

这两句，中美译家张廷琛、魏博思合作英译如下：Don’t scorn them，

They who drunken fall upon the battlefield；

In ancient days or now,how many return who go to war？采用直译法，韵律上是不押韵的自由体。例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这首诗仿效《诗经》截取诗篇首句开头二字命题，其实是一首无题诗。《锦瑟》是李商隐极具盛名的代表作，诗中用典颇多，感情丰富，婉曲尽致，幽凄朦胧，扑朔迷离。虽然后学者笺注阐释，探赜索隐，围绕着爱情？生活？艳遇？婚姻？感遇？理想？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诗无达诂”在这里，可以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此诗的颔联与颈联引用典故就有《庄子·齐物论》的“庄周梦蝴蝶”、左思《蜀都赋》的“蜀王杜宇”、左思《吴都赋》的“鲛人泣珠”、张衡《西京赋》的“蓝田美玉”等。李商隐自娶王茂元之女为妻后，由此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一生坎坷，厄运缠身。尤其这首七律作于晚年，模糊性更大，朦胧性更浓，缠绵悱恻、惆怅伤感的情绪充斥于整首诗中。

国人解读这首诗尚且如此困难，其英译之难度更是可想而知了。一般来讲，此类诗宜先从古汉语译成现代汉语，再由现代汉语译成英语。

中国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将此诗英译如下：For no reason the gorgeous zither has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each fret,recalls a youthful year.

Master Zhuang*woke from a dream puzzled by a butterfly.

Emperor Wang*reposed his amorous heart to the cuckoo.

The moon shines on the sea，pearls look like tears,

The sun is warm at Lantian*the jade emits mist.

This feeling might have become a memory to recall,

But,even then,it was already suggestive of sorrows.

*According to a fabled story，Zhuang Zi(BC 369-BC 286)，a famous philosopher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dreamt of being a butterfly and when he woke up，he was so confused that he could not tell whether it was him that had dreamt of being a butterfly or it was a butterfly that was then dreaming of being him.

*A legendary king who had an affair with his prime minister’s wife and after his death his spirit changed into the cuckoo.

*A hill famous for its jade in presentday Lantian County，Shanxi province.能直译的就直译，难以直译的就意译，上述《锦瑟》已超越了直译与意译的范围，故又加了三条注。第一条简略地注明了“庄周梦蝴蝶”的故事；第二条简略地注明了“蜀王杜宇”的传奇；第三条简略地注明了“蓝田生玉”的现今地名。这首诗的难解难译，不言而喻。

虽然中国六朝时盛行排偶，但并无定规，至初唐格律诗才成熟定型。格律诗的对仗具有严格要求，不论五律、七律，颔联和颈联必须对仗，且有严对与宽对之分，出句和对句的词性要相同但忌词义重复及同字相对，还要求平对仄，仄对平，平仄相对。这些因汉字由单音节构成的一字一音的特点，会意尚巧，遣言贵妍，十分严整，极尽匀称华丽之美。

再看英诗，英诗讲究出自诗歌的格律（metre）与音步（foot）的节奏（rhythm），常见的有一个非重音节和一个重音节组成的“抑扬格”（iambus）；一个重音节和一个非重音节组成的“扬抑格”（trochee）；由两个非重音节和一个重音节组成的“抑抑扬格”（anapaest）；由一个重音节和两个非重音节组成的“扬抑抑格”（dactyl）等四种。

英语couplet，是指“对句”、“两行诗”，如a heroic couplet 译成“叙事诗对句”（指每行有五个音步和十个音节），也有把它译成“英雄偶句诗”或“英雄双体诗”，但并非汉语古诗中的“对仗”。

而antithesis，在英诗中译成“对照”、“对偶”、“对句”，虽有形象美、音乐美的特点，也有部分类似“对仗”，但毕竟不是汉诗的“对仗”。因此可以说，英诗中既没有五言律诗、七言律诗，甚至没有排律这样的诗体，也没有对仗这样的诗法。英诗不存在汉语古诗中平仄与对仗的对应词，这种中英文化差异又构成了继“诗无达诂”后的第二大难题。

基于上述，众多中国译家们对汉语古诗英译都力求做到三美，即“意美”、“音美”、“形美”。如果三美不能兼得，则要尽可能做到“意美”与“音美”（或“形美”），其中忠于原作的“意美”是最重要的，位居首位。力保“意美”，争取“音美”、“形美”以达到神似、音似、形似。这样的事实在中国的译界普遍存在，且佳译迭出。现就张廷琛、魏博思合作选译《唐诗一百首》一书来看汉语古诗中的对仗部分英译。经笔者阅读与感兴趣的，便可采摭以下十例来介绍，顺便附上笔者的浅陋简评。例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王维：《山居秋暝》）英译：The bright moon is shining through the pines，

The clear stream flowing over the stones.

Bamboos rustle,as washing maids return，

Lotuses stir：a fishing boat descends.这首五言律诗的颔联与颈联英译全部采用直译法，如“明月”、“清泉”、“竹喧”、“莲动”等译为bright moon，clear stream，bamboos rustle，lotuses stir，尤其是把动词“喧”和“动”译为rustle及stir，用字生动，传神传形；把“归”和“下”译为return及descend，也精炼。使人想起“百川归海”译为Rivers descend to the sea。以上译文简洁正确，形式整齐。两联中间的shining，flowing，washing，fishing，散发出不是腰韵（internal rhyme）而似另类的韵味。例二：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杜甫：《蜀相》）英译：Requested three times to guide the nation，

he served two monarchs with utter devotion.直译意译兼用，表达清晰，传递了原作意境，尾韵押韵。例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杜甫：《客至》）英译：Before today I never swept the path of fallen petals

But now my thatched door’s opeded-just for you.

So far from town，the food is very plain.

And all we have to drink is this home brew.两联直译意译兼用。前两句用直译法，如“花径”译为the path of fallen petals，“蓬门”译为my thatched door。后两句用意译法，如“盘飧……无兼味”译为the food is very plain，“旧醅”译为home brew。译文精简，通顺流畅。例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英译：Outside the city，before the beacon towers，

Sands seem snow，and moonlight falling frost.基本上采用意译法，遣词造句，读来有“交错对”之感觉。例五：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英译：Ten thousand links of iron chain sank to the river bottom；

A lone surrender flag appeared above the city.译文简练，形式比较整齐。原书note(注释）中的……Liu Yuxi here portrays the triumph of Wang Jun in 265。其中in 265有误，应改为in 280。经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尤其是晋陈寿《三国志·吴书三·三嗣主传》记载：“四年春，……三月丙寅……王濬顺流将至，……壬申王濬最先到，于是受皓之降，解缚焚榇，延请相见。”这里“四年春”即指吴末帝孙皓天纪四年春，也是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元年春，同属公元280年。基本上采用直译法，虽平仄不能相对，也无法相对，但形式严谨。指南京的石头城没有译出，而是用city来泛指，历史地名避免烦琐考证是理智的。能不加注最好尽量不加注，这两句对仗的译文就是如此处理的。然而，南京不仅是六朝古都，且是近现代史上极其重要的都市，具有丰富的内蕴，故宜音译。相信大多数中外读者是能看懂的，或再加短注。（该书在后面的刘禹锡《石头城》一诗英译中，曾对“石头城”Stone City加了注）。例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英译：One ship sinks,a thousand sails go by.

One tree is stricken，spring brings ten thousand more to bloom.译文恰当而洗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英译：That’s scorched by flames yet unsubdued，

Surging back when spring winds blow.That代指green green the grass upon the plain。基本上采用意译法。译文传神传形。例八：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英译：Tiers of mountain trees block views of a thousand li.

The river winds its course,like the convolutions of this heart.直译意译兼用，如“岭树重遮”译为tiers of mountain trees block，“九回肠”译为the convolutions of this heart。直译的如“千里目”译为views of a thousand li。“江流曲”译为the river winds its course。译文工整，能使读者有想象空间，忠于原作的咏物状景。例九：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浑：《咸阳城东楼》）英译：Mist riese from the river；the sun sets behind the pavilion

Wind fills the tower,heralding mountain rain.“溪云初起”意译为mist riese from the river。“云”译为mist，不译cloud，这样译法既符合自然规律，也无损于原诗的形象思维，处理得好。“日沉阁”直译为the sun sets behind the pavilion。“山雨”直译为mountain rain，“欲来”意译为heralding，“风满楼”直译为wind fills the tower。两种译法交叉使用。例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无题》）

The silkworm labors until death its fine thread severs；

The candle’s tears are dried when it itself consumes.采用意译法。妥帖地展现了原作的风格与意境。

译海无涯，译无定本，无疑是译界的共识。同样一句诗，十位译者可能译出十种不同的版本。有时会对古汉语艰深奥妙字句的字义难以理解，或者对古汉语知识及语法尚未完全掌握弄懂而错译误译，这些错误甚至连著名的翻译高手也在所难免。同样，翻译务必要多注意英语的习惯用法，比如used to表示“以前经常”；而be used to则表示“习惯于”。举例一：he was used to being made fun of.如译成“他以前常被人愚弄”则是误译，应译为“他已习惯于被人愚弄”。举例二：he used to live with his parents.如译成“他习惯和父母住在一起”则是误译，应译为“他以前和父母住在一起”。不要把只能指过去的used to加动词不定式和be used to（doing）sth 相混淆。唯有如此，才能凸显出地道的英语而传递给英语读者。

从司马迁继承“不虚美，不隐恶”的“考信实录”良史标准，到严复“信、达、雅”翻译三标准，再至汉语古诗英译我国译界力求“意美、音美、形美”，都遵奉要体现事物原来的真实面貌这一至高原则，这是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与自身魅力的多次展现。尽管还存在“诗无达诂”和“律诗对仗”两大难题，但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找出合理解决的途径的，譬如提出译作要用最近似的对等再现原作的真实内容与意境，很少有“异化”或“归化”倾向的“经典化”即是一例。

刍议汉诗英译的翻译策略

汉诗英译的目的是要把原语(source language)的信息用译语(target language)传递给译语读者，使信息接受者能获得跟原语读者基本相同的作品思想内容与文学感染，诸如情志、风格、意境、韵味，等等，其释译策略不外乎是异化翻译(foreignization translation)和归化翻译(domestication translation)两种，当然，有时还可采用二者并举的翻译策略。

所谓异化翻译是指坚持原文本中的文化内涵和语言特色，直来直去，突出了在外籍人士心目中“异”的成分以对抗归化原则。具体地解析，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一陈述句，译为Evena a clever housewife cannot cook a meal without rice.就是典型的异化翻译译文，因为它坚持了中国人饮食文化以米饭为主食的生活习惯的原文喻体，保持原本的语义形象。“异”就异在cannot cook a meal without rice.

所谓归化翻译则是指翻译时不顾原文中的文化内涵和语言特色，采用了归顺译文的表达习惯。同样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例，译为Even a clever housewife cannot make bread without flour.这也就是典型的归化翻译的译文了，因为它坚持了西方人饮食文化以面包为主食的生活习惯的译文喻体，“归”就归在cannot make bread without flour.反其原本的语义形象之道而译之。

异化翻译与归化翻译之争，在中国译界由来已久，说到底，可视为直译(literal translation)与意译(free translation)的延续。在晚清和民国时期，介入直译、意译争论与各抒见解的人士就有鲁迅、周作人、刘半农、茅盾、朱自清、郑振铎、胡怀琛、郭沫若、成仿吾、闻一多、郁达夫，等等。鲁迅主张直译，他说：“它必须有异国情调，就是所谓洋气。”(《“题末定”草·二》)“循字迻译，庶不甚损原意。”(《艺术玩赏之教育·附记》)“文句仍然是直译，和我历来所取的方法一样；也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大抵连语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颠倒。”(《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郭沫若主张意译，认为“即使字义有失而风韵能传，尚不失为佳品。若是纯粹的直译死译，那只好屏诸艺坛之外了。”(《批判〈意门湖〉译本及其他》)

其实，异化翻译原则与归化翻译原则两者既对立又统一，应是相互渗透、互补的关系。什么地方应该用异化翻译?什么地方应该用归化翻译?要依据不同国家的不同历史文化背景及表达习惯而选定，不必拘泥于形式而应偏重于内涵。总之，形式必须服从内容，内容也要兼顾形式，做到“得意”而“不忘形”。暂且不说文学翻译，就拿人们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普通例子来看：在中国，营业员常问顾客：“你要买些什么?”如直译，则成为What do you want to buy?此对英语人士来说便是不敬，而应采用归化原则Can I help you?再如：中国人说“我想唱首歌”，以此抒发个人情感，如直译，则成为I want to sing a song.这对英语人士而言，还误以为想上洗手间。又如，汉语的“黄色书”，倘直译成Yellow book.则会被误认“法国政府的报告书”(黄皮书)，等等。在日常生活中亦不乏既可运用直译，也可运用意译的翻译策略，如汉语“耳边风”，可直译为It is like the wind whistling past your ears.也可意译为goes in one ear and goes out the other.再如“生米煮成熟饭”，可直译为The rice is already cooked.也可意译成What’s done is done.又如“三头六臂”，可直译为three heads and six arms.也可意译为be a demigod.

在日常生活和诗歌翻译中会遇到这样一个事实：Milky Way有人倘若直译为“牛奶路”，就会令人费解，这显然是误译，应该意译为“银河”或“长河”，然而此事确在我国翻译史上曾经发生过。有诗为证：“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李商隐的七绝《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其中第二句，译家张廷琛等译为The Milky Way has faded,and the morning star declines.读者一看便懂。

就中国古典诗歌来说，以唐人金昌绪《春怨》为例。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首二十字的五言绝句，句句相扣，层层深化，紧密相连，一气呵成，极尽其构思之巧妙。全诗饱含少妇思夫辽西戍边，欲在梦中团圆，因莺啼惊醒未遂而深陷苦楚的真挚感情。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兵役枷锁带给广大人民的种种灾难，连最起码的要求也达不到。它用贴近生活的文字语言，深刻揭示了晚唐社会的尖锐矛盾。这是沿着杜甫现实主义诗歌道路发展的又一首佳作，《全唐诗》仅录作者金昌绪该诗一首，但令读者读后难忘。

美国汉学家华兹生(Watson)运用异化原则英译其诗，译文如下。Spring Grievance

Shoo the orioles,drive them away,

Don’t let them sing in the branches!

When they sing they scare off my dreams,

And I will never get to Liaoxi!译者的直译译文虽用散体不押韵，但形式相当整齐，以四行对四句，行行意境相扣相承，交织出一幅神似于原作的完整、生动、准确的画面，反映了译者忠实于原作的译学理念，读来又是一篇通顺流畅另一种语言的文学作品，不失为佳译。

英国汉学家弗莱彻(Fletcher)运用归化原则英译《春怨》，译文如下。A Lover’s Dream

Oh,drive the golden orioles

From off our garden tree!

Their warbling broke the dream wherein

My lover smiled to me.译者的意译译文节奏配置得当，第二行与第四行押尾韵，有音韵感。末句“不得到辽西”译为My lover smiled to me.如果把smile(微笑)改为“苦笑”或“凄笑”，这是鉴于欲团圆的梦境被黄莺打断而“不得到辽西”的无奈，继而梦幻般地出现了恍恍惚惚的夫君的“苦笑”或“凄笑”，那么全句的意境层次是否会更胜一筹呢?试改译为：

(1)My lover smiled a bitter smile to me.(我的爱人相对苦笑)

(2)My lover ghastly smiled to me.(我的爱人相对凄笑)

或My lover smiled in sadness to me.(我的爱人相对凄笑)

或My lover smiled with a wry smile.(我的爱人相对凄笑)

这样的试改符合中华传统思维，跟老子思想是合拍的，也即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道经·第二十一章》)意思是：“恍恍惚惚中有形象，恍恍惚惚中有实物。在模糊深远中含有细微的精气，精气是非常真实的，而且十分可信的。”

再如，杜甫《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首五言律诗杜甫作于唐代宗李豫永泰元年(765)，时好友严武亡故，他失去依靠，举家乘舟离成都草堂东下，途径渝州、忠州时所赋。前半首写景，尤其是颔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平仄协调，意境深远，是千古名联。后半首抒情，慨叹身世漂泊，穷困潦倒，流露出壮志未酬而岁月易逝老病袭来的辛酸。全诗擅长选择典型事物，塑造典型形象，其语言艺术高度凝练，杜诗之功力，于此又见一斑。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Owen)运用异化原则英译该诗，译文如下。Writing of My Feelings Traveling by Night

Slender grasses,breeze faint on the shore;

here,the looming mast,the lonely night boat.

Stars hang down on the breadth of the plain,

The moon gushes in the great river’s current.

My name shall not be known from my writing,

Sick,growing old,I must yield up my post.

Windtossed,fluttering-what is my likeness?

In heaven and Earth,a single gull of the sands.译者在翻译此诗前，已相当熟悉这一作品的时代背景与作者的仕途坎坷艰辛，故而选择异化翻译策略，力求呈现“中国情调”，尽量传达诗人的情怀。首联，用Slender grasses 译“细草”，以breeze faint译“微风”，再用the looming mast(隐现的桅杆)译“危樯”，又以the lonely night boat译“独夜舟”，可见译笔着力突出了原诗的意象。颔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译的更精彩，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用hang down译“垂”，再以gush译“涌”，简洁而有惜墨如金的中国诗味。颈联中，用my post译“官”，也是合理的。整篇译文形式整齐典雅，大体上隔行押尾韵，这是宇文氏的成功之作。

中美译家张廷琛、魏博思合译杜甫《旅夜书怀》，译文如下。Night Thoughts on a Journey

Slender reeds,faint breeze along the banks.

highmasted boat,alone in the night.

Stars descend,rimming the endless land.

The moon emerges,on the great river flowing.

how is it that I’m famous for my compositions?

Out of office,old and sickto and fro,hither and you

What do I resemble,after all?

A lone gull,poised between earth and sky.译家采用散体翻译这首杜诗。首联上句以Slender reeds,faint breeze along the banks.直译“细草微风岸”，再以highmasted boat,alone in the night.直译“危樯独夜舟”，两行译诗显示了跟原诗具有近似的对称美。自第三行至第八行运用意译来完成，用descend译“垂”，以emerge译“涌”，多少给人一种情之空灵与景之入胜的感觉。第五行how is it that I’m famous for my compositions?(难道我是因文章而著名吗?)译“名岂文章著”，用限制性定语从句来处理也是符合原意与行文晓畅的。第六行译“官应老病休”，已相当归化了。“飘飘何所似”英译为What do I resemble,after all?则是典型的归化翻译译文了。全篇译作采用归化翻译加异化翻译二者并举的翻译策略来完成。

又如，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首七言律诗是晚唐李商隐《无题》诗篇中的精品之一，感情真挚而哀婉动人，韵味隽永而境界朦胧，备受历代诗评家的好评，但对其主旨的阐释不尽相同。有的认为是艳情之作；有的认为是“有求于当路而不得”；有的认为是“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有的认为是别后追思之作；有的认为上无明主，具有屈原《远游》之思；有的认为可以言情可以喻道……众多解读，不一而足，是“诗无达诂”的又一典型例子。然而，全诗缱绻满情，镂心刻骨，意境优美，其含蓄幽深确令西方汉学家视作者为中国意象派诗人的领军人物。

美籍华裔学者、翻译家刘若愚(James J.Y.Liu)英译该诗，译文如下。Without Title

hard it is for us to meet and hard to go away;

powerless lingers the eastern wind as all the flowers decay.

The spring silkworm will only end his thread when death befalls;

The candle will drip with tears until it turns to ashes grey.

Facing the morning mirror,she fears her cloudy hair will fade;

Reading poems by night,she should be chilled by the moon’s ray.

The fairy mountain peng lies at no great distance;

May a Blue Bird fly to her and my tender cares convey.首句“相见时难别亦难”译为hard it is for us to meet and hard to go away;可视为It is hard for us to meet and it is also hard for us to go away的精炼。第二行中的powerless lingers the eastern wind是The eastern wind powerless lingers 的倒装，再用连词as (一边……一边……)连接all the flowers decay.以上两行译者是用直译处理。颔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译成The spring silkworm will only end his thread when death befalls;/The candle will drip with tears until it turns to ashes grey.译得既有对称美，又有意境美，颇为精彩，可以说两行译文都蕴含了直译中有意译，意译中有直译的二者并举的翻译策略。颈联“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又采用了直译，连语句的前后位置也几乎与原作相当，同样精巧。尾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译为The fairy mountain peng lies at no great distance/May a Blue Bird fly to her and my tender cares convey则是意译。

值得一提的是，原作是一首首句入韵仄起式的七言律诗，以仄仄平平仄仄平为起句，严格地押上平声十四寒韵，除首联连续押韵外，接下来便是隔句押韵，如“难”、“残”、“干”、“寒”、“看”等五个韵脚。译者除了忠实于原诗的内容外，还特别讲究传达原诗的外在艺术形式，第一、二两行的尾韵分别是away,decay，接下来就运用隔行押韵，如grey,ray,convey.以五个尾韵同位对称汉诗的五个韵脚模式，读来音韵和谐，悦耳动听，其声之美不言而喻。译者有如此的主观精神和翻译技巧，确是难能可贵，在汉诗英译中属少见。译笔堪称上乘。

中国译家张炳星英译《无题》，译文如下：

Untitled

It is hard to meet,

It is also hard to part.

The east wind is weak,

all kinds of flowers depart.

Spring sikworms spin incessantly cocoons of silk until death,

whiled candles will not cease shedding tears

until they are reduced to ashes.

In the morning when you look into the mirror,

you may fear cloudlike temples will change color,

and in the evening when you sing songs,

you’ll feel the chill of moonlight with horror.

It is not far from here to your place pengshan.

Moreover,the bird messenger will assiduously inquire the way for me with a song.译者虽用散体英译，但还是注重押韵这一艺术技巧，如第一、二、四行分别以meet,part,depart押尾韵；第八、九、十一行分别以mirror,color,horror押尾韵，有一定的音韵感。首联两句直译，以各两行来完成，都很到位。颔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译成Spring silkworms spin incessantly cocoons of silk until death/while candles will not cease shedding tears/until they are reduced to ashes.内容上译的不错，能传达原作的信息、神韵和意境；但在形式上，上句用一行表达，下句用跨行译完，因此结构不对称，“形似”嫌不足，因为中国格律诗历来是讲究对仗的对称美的。颈联“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译为In the morning when you look into the mirror/you may fear cloudlike temples will change color/and in the evening when you sing songs/you’ll feel the chill of moonlight with horror.各用两行直译处理，有的地方译笔细腻，丝丝入扣，比如“晓镜”二字，翻译成现代汉语即是“早晨起来照镜子”。“照镜子”一般可译为look in the mirror,而译者却译look into the mirror(细照镜子)，虽然look in 跟look into这里都作“朝……里面看”解释，但后者层次更深。再如“云鬓”，译为cloudlike temples,用复合词和单词搭配，贴切而有神韵。尾联采用直译与意译二者并举的翻译策略来处理，也不错。

不论异化翻译、归化翻译或异化归化二者并举翻译，都要十分重视近代翻译大家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翻译理论的三原则。他在《天演论》卷首《译例言》中指出：“《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时人对此评价甚高，康有为评曰：“译《天演论》，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与张之洞书》)；张元济推崇：“厥例有三，曰‘信、达、雅’。读其成书，殆无愧色。”(张元济为应溥泉《德诗汉译》撰写《序》)；蔡元培称赞：“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几道为第一。”(《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梁启超评说：“近人严复，标信、达、雅三义，可谓知言。”(《佛典之翻译》)；周桂笙赞评：“译一书而能兼信达雅三者之长，吾见亦罕。”(《译书交通公会序》)；郁达夫高度评价：“信、达、雅的三字，是翻译界的金科玉律，尽人皆知。”(《读了珰生的译诗而论及于翻译》)。

诗歌最难翻译，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胡适于1918年4月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就提及：“诗歌一项，不易翻译，只可从缓。”汉诗英译具有极致的文学价值，又属第一文学翻译范畴，故而要求最高，注重形象思维，含蓄蕴藉地运用景语兼情语来表达原诗的神韵，当不失为翻译之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