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是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真理

(一)辩证法是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真理

按照通常的理解，黑格尔哲学的性质是唯心主义的辩证法，马克思主义哲学吸取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就是抛弃它的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地改造它的辩证法，或者说就是从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中剥离出它的辩证法“合理内核”。按照这样的思路，我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主要从黑格尔《逻辑学》一书中剥离出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以及本质与现象、必然与偶然等范畴，构成了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唯物辩证法体系。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认为，把黑格尔描述思想运动的规律和范畴转变为描述世界或事物发展运动的规律和范畴，就是完成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也就是完成了对它的唯物主义的改造。事情如果真的如此简单，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的哲学革命似乎就不是特别艰巨的任务，只要有一种外科手术式的思想操作即可大功告成。然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却一再提出唯物主义改造黑格尔哲学的艰巨任务，一再对自以为完成了这一任务的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提出批评，甚至表示出愤怒。马克思宣称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列宁认为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人真正懂得黑格尔的《逻辑学》，从而没有人真正懂得马克思，都与这个问题有关。

为什么唯物主义地改造黑格尔辩证法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们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理解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论性质，亦即真正辨清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如果黑格尔辩证法是描述思想运动的形式规律，那么就可以抛开它的唯心主义的思想内容，抽取和剥离出它的形式的规律和法则，进而加进唯物主义的经验内容，从而完成改造黑格尔哲学的任务。如果黑格尔辩证法描述的是经验表象的辩证运动，问题就更为简单，我们可以在唯物主义反映论的基础上，把辩证运动的经验表象看做客观事物辩证运动在头脑中的反映，把表象的辩证法转变为事物的辩证法，这样对黑格尔哲学的颠覆就完成了。然而，问题的复杂性恰恰在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既不是形式辩证法，也不是表象辩证法，反而是高度自觉地与这两种思维形式相对立的思想内容的辩证法，亦即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逻辑和真理。在概念水平上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必然性，是黑格尔逻辑学，也是他的认识论和辩证法的主题，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就在这里。

黑格尔把哲学的思维或思辨的思维自觉地与形式思维、表象思维区分开来。在黑格尔看来，表象的思维是物质的思维、材料的思维、经验的思维。在这样的思维水平上，思维还停留在经验材料的束缚中，无法上升到概念、本质和规律的认识层次。表象思维虽然具有直接性和生动流变的特点，但在物质材料的束缚中无法达到思维固有的本质认识的高度，或者说不能实现思维的本质。在这样的意义上，黑格尔把经验主义、唯物主义都看做没有摆脱表象思维的较低思维形式。黑格尔也不满意基于形式逻辑的规律和原理的形式思维，认为形式逻辑的规律和法则是脱离思想内容的形式原则，以抽象的思维形式处理思想内容，避免不了主观任意的使用，不能获得思想内容自身的真理，甚至有可能走向诡辩。黑格尔也曾考察数学和经验科学的方法，认为哲学不能现成地借用别的学科的方法，哲学只能自己创造自己的方法，即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辩证法。

要弄清所谓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辩证法，首先，要搞清什么是黑格尔所说的思想内容。表象、经验概念都可以说成是思想内容，但黑格尔概念辩证法关注的是使一切思维得以可能，或者说是贯穿一切思想内容的哲学概念或哲学范畴，是具有最高普遍性的具体概念。黑格尔《逻辑学》的诸范畴，就是黑格尔所关注的思想内容。黑格尔考察的这些哲学范畴，可以说是使表象思维、经验思维得以可能的思维形式，但用列宁的说法是：“黑格尔则要求这样的逻辑：其中形式是富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1]作为不脱离思想内容的形式，就是思想内容的本质和真理，因此也可以说是思想内容本身。按照我们的思维习惯，很难理解为什么抽象的哲学范畴有资格充当思想内容甚至就是思想内容的真理，具体的感性的经验材料不是我们每时每刻都更为关注和熟悉的思想内容吗？这些思想内容的真理性不是在于通过感性而反映的客观存在吗？对于日常生活和经验科学的认识来说，这些对黑格尔的诘难和反驳都是充分可信的。但黑格尔的任务是哲学思考，他要寻求的是绝对的真理与方法，也就是哲学的真理与方法。从哲学的或思辨的思维看，我们熟悉的经验内容必须以思维的能动作用为基础，也就是说要有思维规定感性的能动作用，这些经验内容才能对我们显现出来，而表达思维能动作用的规律和原理正是哲学反思的主题、内容和真理。其次，日常生活和经验科学的认识固然要以是否符合客观事物及其规律来确定自身的真理性，但事物的规律却不能直接为感性经验所获得，它必须通过思维规定感性的能动作用的中介，才能为思维所把握。因此，表达思维能动作用的哲学范畴更有资格充当哲学反思的思想内容。

接着我们还必须思考思想内容为什么会有自己运动的逻辑。至少自苏格拉底以来，西方哲学就自觉到人的理性认识能力，并把它视为人之为人的本质力量，甚至视为具有神性的力量。对智慧、理性、精神的崇拜，是西方哲学的本质特征。从而，理性和精神就超越了生命个体的有限性，成为马克思所说的“无人身的理性”，具有超越的本体论意义。黑格尔自觉到西方哲学无限理性追求的渴望，认为精神自己运动的原则是高于生命原则和物质机械原则的最高原则，精神原则就是无限理性追求的原则，就是精神自己产生自己、自己制约自己、自己发展自己的辩证原则。精神的运动就是思想的活动，思想活动总是思想内容的运动，而世界就是思想的现实内容。黑格尔通过这种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逻辑，使逻辑学与形而上学或世界观理论汇合了，从而思想内容的逻辑就是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思想内容的自己运动就是思想中的时代和世界的运动。

从我们习惯的思维方式很难接受和理解黑格尔的逻辑。思想总是某个人的思想，理性总是某个人的理性，如何能够有“无人身的理性”、“纯粹思想”？离开某个具体人的意志和欲望，精神、理性和思想如何能够自己运动起来？我们这些疑问也是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的一些现代西方哲学“反叛黑格尔”的根由。但在黑格尔看来，任何理论学说都是高度概括的，就像现实世界上只有这个、那个具体的梨子、苹果，而无一般的水果，人们却仍然使用水果的概念一样，个体的有限理性和现实思想活动，可以在无限理性和纯粹思想的范畴运动中被本质地把握。

总之，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脱离思想内容的形式推理，不是经验表象的辩证法，而是关于思想内容，从而是关于世界的本质和规律的哲学世界观理论。我们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的辩证法理论没有准确把握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我们把黑格尔辩证法的规律抽象地剥离出来，在一定意义上是使它成为公式化的、形式化的法则。为了使这些形式的法则成为可理解的，我们又不得不把它外在地运用于经验现象，这样，“对立面的同一被当做实例的总和(例如种子；例如原始共产主义)……而不是被当做认识的规律(以及客观世界的规律)”^[2]。辩证法理论的形式化和经验化，是我们辩证法理论研究、教育和宣传中的致命缺陷，它损害了辩证法理论的声誉，造成了近些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辩证法研究相对沉寂，甚至难以维系的尴尬局面。这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辩证法的理论性质这个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