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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麽需要訓詁

时间:2022-04-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訓詁之所以需要,主要是因爲人們對古書的語言有了不懂的地方,必須加以解釋。這兩段話就已經把訓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闡述得很明白了。爲什麽古書的語言會有難懂的地方呢?這主要是因爲語言隨着時、地的不同而有了變化。而有的選本却誤解“見”爲“被”,釋爲“我爲什麽被你給損傷了”[32]。除見於佛典的專門用語外,古籍中譯語並不很多,但是往往需要考釋。以“蟾兔”代月亮。

訓詁之所以需要,主要是因爲人們對古書的語言有了不懂的地方,必須加以解釋。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十一《小學》:“蓋時有古今,猶地有東西、有南北,相隔遠則言語不通矣。地遠則有翻譯,時遠則有訓詁。有翻譯則能使别國如鄉鄰,有訓詁則能使古今如旦暮,所謂通之也。訓詁之功大矣哉!”劉師培《中國文學教科書》(《劉申叔先生遺書》本)第三十二課:“言語之遷變略有數端:有隨時代而殊者,……若欲通古言,必須以今語釋古語;有隨方俗而殊者,……若欲通方言,必須以雅言釋方言;通俗之文必與文言之文有别,則書籍所用之文又必以通俗之文解之。”這兩段話就已經把訓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闡述得很明白了。

爲什麽古書的語言會有難懂的地方呢?這主要是因爲語言隨着時、地的不同而有了變化。如果仔細分析起來,産生理解上的困難出自多種多樣的具體原因。現約舉如下。

(一)語言的原因

(1)古語。這又有兩種情況。第一,某個時代通行的詞語後世不用了,因而難以理解。例如《詩·大雅·蕩》:“内奰于中國,覃及鬼方。”毛傳:“奰,怒也。”即今語“發脾氣”。《孟子·梁惠王上》:“爲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爲也,非不能也。”趙岐注:“折枝,案摩,折手節、解罷枝也。”[14]劉熙注(《後漢書·張皓王龔傳論》李注引):“折枝,若今之案摩也。”可見漢代人對此還有共同的正確的理解。但唐宋人就不免誤解了。如陸善經注(孫奭《孟子音義》引):“折枝,折草樹枝。”朱熹注:“爲長者折枝,以長者之命折草木之枝。”又如李商隱《重過聖女祠》:“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夢雨”爲唐人語[15],指春天的濛濛細雨[16],“夢”當即“濛”的口語變音[17]。後人不解,於是有誤改“夢雨”爲“猛雨”的[18]。第二,一個詞語的某一意義或用法後世不通行了,因而容易誤解。例如:“即”在先秦西漢有“若,如果”義[19]。如《史記·留侯世家》:“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有的選本却釋“即”爲“即使”[20]。“奇”在漢末魏晉有“美,美好”義。如陶潛《感士不遇賦》:“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又《讀史述九章·管鮑》:“奇情雙亮,令名俱完。”“奇”“令”互文。有的注本却釋“奇”爲“非常”[21]。“信”在魏晉南北朝有“信使,使者”義[22]。如《周書·劉璠傳》:“尋而家信至[23],云其母病。”“家信”指家中的使者,而有的詞典却誤爲家中寄來的信函[24]。《晉書·陸機傳》:“我家絶無書信[25],汝能賫書取消息不?”“書信”指傳送書札的使者[26],而容易誤解爲書札。“時世”在唐代有“時髦,入時”義[27],“險”有“怪,怪異”義[28]。如秦韜玉《貧女》:“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險梳妝。”“憐”猶言“愛”。二句語意正相反對。“時世險梳妝”就是“時髦的怪異打扮”[29]。别本“險”作“儉”,當是出於後人臆改,而有的選本却據此釋爲“儉樸”,又釋“時世”爲“當代”[30],並誤。又如“見”在東漢魏晉可作指代性副詞,用於主動語態動詞之前[31]。如宋子侯《董嬌饒》:“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纖手折其枝,花落何飄颺!請謝彼姝子:‘何爲見損傷?’”“何爲見損傷”就是“〔你〕爲什麽損傷我啊”。而有的選本却誤解“見”爲“被”,釋爲“我爲什麽被你給損傷了”[32]

(2)方俗語,即見於歷代各類作品的方言、俗語。例如《詩·小雅·采緑》:“五日爲期,六日不詹。”《方言》卷一:“詹,至也,……楚語也。”《楚辭·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王逸注:“扈,被也,楚人名被爲扈。”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之一:“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黄魚。”沈括《夢溪筆談·藝文三》:“杜甫詩有‘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黄魚’,〔劉〕克乃按《夔州圖經》稱峽中人謂鸕鷀爲烏鬼。”郝懿行《爾雅義疏·釋鳥》:“〔鸕鷀〕蜀人畜以捕魚。杜甫詩‘家家養烏鬼’,或説即此,即江蘇人謂之水老鴉。”[33]柳宗元《柳州峒氓》:“青箬裹鹽歸峒客,緑荷包飯趁虚人。”吴處厚《青箱雜記》卷三:“嶺南謂村市爲虚。”“趁虚”就是趕集或趕場。顧況《送張衛尉》:“緑樹村中謝豹啼。”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三:“吴人謂杜宇爲謝豹。……若非吴人,殆不知謝豹爲何物也。”黄庭堅《乞猫》:“秋來鼠輩欺猫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史容注:“銜蟬,用俗語也。”這裏“銜蟬”即猫。

(3)譯語,即音譯的外來語。除見於佛典的專門用語外,古籍中譯語並不很多,但是往往需要考釋。例如《逸周書·克殷》:“〔武王〕先入,適王所,乃克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而擊之以輕吕,斬之以黄鉞。”孔晁注:“輕吕,劍名。”《漢書·匈奴傳下》:“單于以徑路刀、金留犁撓酒。”應劭注:“徑路,匈奴寶刀名。”據近人研究,“輕吕”、“徑路”乃是突厥語kingrak的音譯,指一種寬身刀或兩刃刀[34]。又如白居易《新樂府·陰山道》:“陰山道,陰山道,紇邏敦肥水泉好。”據陳寅恪考證,“紇邏敦”乃是突厥語kara tunā的音譯,義爲“青草地”[35]

(4)代語。這裏所説的“代語”,指的是爲了修辭等目的用來代替某一事物或事情的本來説法的詞語[36]。例如:許慎《説文解字叙》:“粤在永元,困頓之年。”用“歲陰”名的“困頓”代替十二支的“子”[37],“困頓之年”指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庚子。《古詩十九首》之十七:“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以“蟾兔”代月亮。李白《贈宣城趙太守悦》:“願借羲和景,爲人照覆盆。”以“羲和”代太陽。陶潛《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之二:“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以“巽”、“坎”代“風”、“水”。王維《老將行》:“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以“楊”代“柳”,“柳”又通“瘤”[38]王安石《南浦》:“含風鴨緑鱗鱗起,弄日鵝黄裊裊垂。”以“鴨緑”代春水,以“鵝黄”代柳絲。陸游《雪夜感舊》:“緑沉金鎖俱塵委,雪灑寒燈泪數行。”以“緑沉”代長槍,以“金鎖”代鎧甲[39]。李清照《金石録後序》:“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以“少陸機作賦之二年”代十八歲[40],以“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代五十二歲[41]。《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坐乃起更衣,稍稍去。”以“更衣”代“如厠”[42]

(5)雙關語。雙關語有的是利用詞的多義性構成,有的是利用同音現象構成。前者如《詩·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箕”雙關簸箕和天空的箕宿,“斗”雙關酒斗和天空的斗宿。後者如南朝樂府《讀曲歌》:“三更書石闕,憶子夜題碑。”“題碑”雙關“啼悲”。又:“明燈照空局,油然未有棋。”“油然(燃)”雙關“猶(悠)然”,“棋”雙關“期”。

(6)成語。古漢語中固有的和源於歷代詩文作品的成語是非常豐富的,理解不確,就易致錯誤。例如《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與長孺共一老秃翁,何爲首鼠兩端?”“首鼠兩端”同“首施兩端”(見《後漢書·鄧訓傳》),即首尾兩端[43],是遲疑不決的意思。如果望文生義,拘泥“鼠”字作釋,就可能陷於穿鑿。又如“明日黄花”出自蘇軾《九日次韻王鞏》詩:“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詩意是:賞菊要趁今天重陽節,到了明天佳節已過,菊花就是不應節的過時的東西了。有人不求甚解而又自作聰明,把這個成語改爲“昨日黄花”來用,以爲這樣才能表現“陳舊、過時”的意思,其實大錯特錯了。

(7)典故。古代詩文多用典[44],或稱“用事”,這也往往造成理解上的困難,從而需要注釋。注家除了指示典故出處、詞語來歷而外,還得説明作者用典的命意所在,否則就會産生“釋事而忘義”的缺點。例如杜甫《傷春》五首之五:“聞説初東幸,孤兒却走多;難分太倉粟,競棄魯陽戈。”注家自然得注明“太倉粟”、“魯陽戈”的出處[45],但同時還得讓讀者知道:這裏用“太倉粟”是表示唐王朝儲備的糧食多,用“魯陽戈”是表示羽林軍使用的兵器精[46]。詩意是説,廣德元年十月吐蕃軍進攻長安時,唐朝禁衛軍雖然人數衆多,給養和裝備都很不錯,但一旦臨陣,却不能抵抗敵人而紛紛敗逃[47]。關於用典,有一種情況值得注意,即所謂“用事不使人覺”[48]。這就是説,典故用得隱而不顯,讀者不知有典,也能瞭解文意,如果知道出典,就能理解得更深一些[49]。這種地方也是需要注家點明的。例如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這兩句詩看來是直道眼前景物情事,但其中的“人去”、“日斜”又是有出典的,而且就出自賈誼自己的《鵩鳥賦》:“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又如白居易《欲與元八卜鄰,先有是贈》:“明月好同三徑夜,緑楊宜作兩家春。”“三徑”的典故人所共知。“緑楊”句是説:與元八(元宗簡)爲鄰之後,兩家可以平分春天的柳色。意思明白易曉。其實這句是暗用了南齊陸慧曉和張融結爲佳鄰的典故[50]。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看似無出處而實有出處,看似不用典而實是用典,而且必須知道出典,才能理解語意。例如吴偉業《圓圓曲》:“爲君别唱吴宫曲,漢水東南日夜流。”末句是用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李詩説:只有漢水改道向西北流,功名富貴才能長在;吴詩説:漢水既然依舊日夜不息地向東南流,功名富貴又何能長在!如果我們不知道吴句出處[51],就無從瞭解詩人暗示並預言烜赫一時的吴三桂功名富貴終歸不能長保的意思[52]。又如黄遵憲《七月十五夜暑甚,看月達曉》:“滿酌清尊聊一醉,漫愁秋盡落黄花。”這兩句詩看似平易,實則暗用了一個出自《隋書·五行志》的故事[53]:“武平末,童謡曰:‘黄花勢欲落,清樽但滿酌。’時穆后母子淫僻,干預朝政,時人患之。穆后小字黄花,尋逢齊亡,‘欲落’之應也。”如果我們不知道黄詩用典,就不能瞭解詩人指斥當時淫僻干政的那拉后的用意[54]。有時知道了古典,也未必就能瞭解作者的用意,還須知人論世,即結合“今典”,才能瞭解。陳寅恪曾反復論此,以其論《再生緣》跋語為例:“噫!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孫盛陽秋,同是遼東之本。點佛弟之額粉……”僻典與俗典並用。“點佛弟”出北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

(8)語法。這包括詞法、句法、虚詞三方面的問題,分述如下。

a)屬於詞法的問題。例如《墨子·耕柱》:“大國之攻小國,攻者農夫不得耕,婦人不得織,以守爲事;攻人者亦農夫不得耕,婦人不得織,以攻爲事。”《公羊傳·莊公二十八年》:“春秋伐者爲客,伐者爲主。”這裏“攻者”的“攻”和“伐者爲主”的“伐”都是被動語態動詞,當時在語音上跟主動語態的“攻”、“伐”應有區别[55],但是寫法却一樣;這種現象,前人叫“施受同辭”[56]。如果不知道這一點,對上引《墨子》和《公羊傳》的文句就會疑惑不解了。《漢書·楚元王傳》:“季父不吾與。”顔注:“不吾與,言不與我同心。”其實“與”是動詞,訓“助”[57],顔師古誤認爲介詞,於是不得不增字爲訓[58]。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花”跟“斜”相對,也是動詞,義爲“開花,開着花”[59];如果把“花”理解爲名詞,就不符原意了。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沉”應是形容詞,訓“深”;“沉塘坳”和“長林梢”相對,同爲偏正結構。如果把“沉”解爲動詞“沉没,沉入”[60],就不合事理了[61]

b)屬於句法的問題。例如《墨子·非樂上》:“啓乃淫溢康樂,野於飲食。”《左傳·昭公十九年》:“其一二父兄懼隊宗主,私族於謀,而立長親。”又:“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者,楚之謂矣。”“野於飲食”即“飲食於野”;“私族於謀”即“謀於私族”;“室於怒,市於色”即“怒於室,色於市”。這種“倒句”乃是遠古漢語語法的殘留[62]。又如《左傳·隱公元年》:“不義不暱,厚將崩。”“不義不暱”是表示因果關係的緊縮式偏正複句,等於説“不義則不暱”[63]。“不義”就是上文“〔共叔段〕多行不義”的“不義”。“暱”通“”[64],訓“黏”,即黏着、黏附,引申爲親附。“不暱”指衆人不親附(共叔段)。“不義不暱”必須這樣解釋,句法、語義方合,也才能跟“厚將崩”聯貫起來,構成一個完整的比喻。杜預《春秋經傳集解》釋“不義不暱”爲“不義於君,不親於兄”,誤解原文爲並列關係的聯合複句,於是不得不增字爲訓[65]。又如杜甫《秋興八首》之八:“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兩句都是名詞謂語句,即“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等於説“此香稻乃鸚鵡啄餘之粒,此碧梧乃鳳皇棲老之枝”,極言其名貴,不同尋常。因爲這樣的詩句中不宜用判斷詞,所以只能采取這種句式。杜句只不過把“鸚鵡啄餘”、“鳳皇棲老”分别倒裝爲“啄餘鸚鵡”、“棲老鳳皇”而已。如果把這兩句詩看作動詞謂語句,解爲“鸚鵡啄餘香稻粒,鳳皇棲老碧梧枝”[66],那就未免顛倒過甚,也未必合於原意[67]

c)屬於虚詞的問題。例如《詩·邶風·終風》:“終風且暴。”[68]毛傳、朱熹集傳釋“終”爲名詞“終日”。其實“終”是關聯詞,訓“既”[69]。《文選》曹丕《與吴質書》:“歲月易得,别來行復四年。”《五臣注》張銑釋“行”爲動詞“(四時)運行”。其實“行”是副詞,義爲“即將,快要”[70]

(9)句讀。古書没有標點符號,更没有分詞連寫,因而句讀往往難定,成爲訓詁工作的一個課題[71]。例如《論語·里仁》:“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72]通常以“得之”屬上讀,這樣後一句就不好理解了[73]。《論語·顔淵》:“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尚)之風,必偃。”尚之風,猶言加之以風;必偃之主語爲“草”,非“草上之風”。可比較《孟子·滕文公上》:“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本作‘尚’)之風,必偃。”趙岐注:“尚,加也;偃,伏也。以風加草,莫不偃伏也。”《孟子·梁惠王上》:“《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通常以“夫”字屬下讀。但是先秦古籍引《詩》之後接上以“也夫”結尾的感歎句是習見的語例[74],《孟子》此文似以“夫”字屬上讀爲宜。《左傳·莊公十年》:“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視”的賓語是“轍”,不是“其轍亂”;“望”的賓語是“旗”,不是“其旗靡”。故《左傳》此文宜標點如上。《禮記·禮運》:“昔者仲尼與於蜡,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與於蜡”即參與蜡祭,“仲尼與於蜡”跟《禮記·雜記下》“子貢觀於蜡”語例相同;“賓”通“儐”,“賓事”指孔子本人承擔的助祭贊禮之事。通常以“賓”字屬上讀,似有未當。《史記·留侯世家》:“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鷄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通常把兩個“去”作爲傳中叙述語。但是,據古書一人之辭中加“曰”字之例[75],以及王充本於《史記》而寫的同一記事[76],《留侯世家》此文似應標點如上。就是訓詁專家,在古書句讀上也難免有所失誤,值得我們注意[77]。例如,《漢書·爰盎傳》:“且陛下從代來,每朝,郎官者上書疏,未嘗不止輦受。其言不可用,置之;言可采,未嘗不稱善。”王念孫讀作“……未嘗不止輦受其言。不可用,……”於是認爲“不可用”之前應補一“言”字作爲主語(《讀書雜志·漢書九》“不可用”條)。其實“止輦受”的是“書疏”,不是“其言”。句讀一正,文義自通,無須增字。又《杜周傳》:“茂陵杜鄴與欽同姓字,倶以材能稱京師,故衣冠謂欽爲‘盲杜子夏’以相别。”王念孫讀作“……俱以材能稱,京師故衣冠……”於是認爲“故”字當移在“京師”之前(《讀書雜志·漢書十一》“京師故”條)。其實“以材能稱京師”猶言“以材能稱於京師”。這類處所補語前省略“於”字的句法古書習見。原文並無誤倒,不須乙正。又《蕭望之傳》:“國兵在外[78],軍以夏發,隴西以北、安定以西吏民並給轉輸。”王念孫讀作“國兵在外,軍以夏,發隴西以……”於是認爲文不成義,應補充爲“充國兵在外,軍以(通‘已’)經夏,……”(《讀書雜志·漢書十三》“國兵在外軍以夏”條)其實原文文義通順,並無脱字,不須增補。

(二)語言外的原因

(1)文字上的原因。這可以分爲古字、通假字、訛誤字和避諱字四項來談。

1.古字。例如:“現”古作“見”。《史記·項羽本紀》:“軍無見糧。”《漢書·王嘉傳》:“故少府、水衡見錢多也。”“弆”古作“去”。《漢書·陳遵傳》:“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爲榮。”《三國志·魏書·華佗傳》:“何忍無急去藥以待不祥?”《論衡·道虚》:“武帝去桓公鑄銅器。”吴承仕曰:“去字疑誤。”即因不知“去”即“弆”之古字[79]。“屍”古或作“死”。《韓非子·内儲説上》:“棺椁過度者戮其死。”《漢書·陳湯傳》:“漢遣使三輩至康居求谷吉等死。”“他”古或作“也”。《漢書·霍去病傳》:“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去病尚穿域蹋鞠。也事多此類。”

2.通假字。例如《詩·王風·中谷有蓷》三章:“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濕”是“”的通假字[80],《毛傳》、《鄭箋》解“濕”爲“水濕”,非是[81]。《陳風·衡門》:“泌之洋洋,可以樂飢。”“樂”是“(療)”的通假字[82],《毛傳》釋“樂飢”爲“樂道忘飢”,增字爲訓,其説非是。《禮記·學記》:“今之教者,呻其佔畢。”“佔”是“笘”的通假字,“佔”、“畢”同義連文,指寫書的竹簡。鄭注釋“佔”爲“視”[83],釋“佔畢”爲“所視簡之文”,其説迂曲,似不可信[84]。《左傳·隱公元年》:“莊公寤生,驚姜氏。”“寤”是“啎”的通假字,義爲“逆,倒着”,“寤生”是説難産。杜注釋“莊公寤生”爲“寤寐而莊公已生”,望文生訓,其説非是[85]

3.訛誤字。例如《孟子·盡心下》:“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招”爲“挌”之誤[86]。“挌”(盧各切)通“絡”,訓“縛”。《荀子·儒效》:“爭之則失,讓之則至;遵道則積,夸誕則虚。”“道”爲“遁”之誤。“遵遁”即“逡巡”,義爲“退讓”。又:“身不肖而誣賢,是猶傴伸而好升高也。”“傴伸”不詞,“伸”當爲“僂”字之誤。

4.避諱字。歷代都有因避帝王名諱而更改古書文字的事情,值得訓詁工作者充分注意。例如《楚辭·招魂》:“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通”字原本當作“徹”,漢朝人爲避武帝劉徹的名諱而改,正如改“蒯徹”爲“蒯通”、改“徹侯”爲“通侯”一樣。《南史·劉秀之傳》載秀之《議》:“人敬官長,比之父母。”據《宋書》,“人”本作“民”,唐朝人爲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諱而改。“民”、“人”所指不同,一經更改,義遂大異[87]。《淮南子·本經》(據清莊炘刻本):“元元至碭而運照。”高誘注:“元,天也。元,氣也。”宋、明本正文和注文的第一個“元”字作“玄”,莊本是因避清聖祖玄燁的名諱而改。俞樾《諸子平議》(卷三十“淮南内篇二”)把“元元”校改爲“元光”,新舊《辭源》和《辭海》(“碭”字條)把“元元”回改爲“玄玄”,並誤。

(2)其他原因。包括名物、制度、風俗習慣等。關於名物的,例如《元曲選·楊氏女殺狗勸夫》第二折《三煞》:“你懷揣着鴉青料鈔尋相識。”吉川幸次郎、入矢義高、田中謙二著《元曲選釋》(第三册)注:“鴉青,紙名。……此以‘鴉青’言紙幣,未聞其詳。”按:元代貨幣“寶鈔”是用一種叫做“鴉青紙”的青黑色紙張印製的[88],所以稱爲“鴉青鈔”或“鴉青料鈔”[89],其制詳見《馬可波羅遊記》[90]。關於制度的,例如杜甫《哀江頭》:“黄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唐代的長安城是市在南,宫在北。杜甫當時家居城南。詩意是説:自己想要往南回家了,却又向北回望宫闕[91]。如果我們不瞭解唐代長安城的建置,就不能領會詩中所表示的詩人眷念遲回、不忘君國的情意。關於風俗習慣的,例如《詩·檜風·羔裘》:“羔裘如膏,日出有曜。”如果我們不知道古人穿裘衣是皮毛朝外[92],就不能理解“如膏”、“有曜”的含意。又如杜甫《負薪行》:“至老雙鬟只垂頸。”白居易《新樂府·井底引銀瓶》:“暗合雙鬟逐君去。”我們須得知道“雙鬟”(把頭髮梳爲左右兩個圓髻)是唐代未嫁女子的髮式,才能瞭解這兩句詩的含意:杜詩是説當時夔州女子生活貧苦,又經歷戰亂,到老來還没能出嫁;白詩是説當時有些女子輕率地隨所愛男子私奔,爲避免人們懷疑、指責,改爲已婚者的打扮[93]。又如杜甫《留花門》:“連雲屯左輔,百里見積雪。”如果我們不知道當時回紇人信奉摩尼教,崇尚白色,因而回紇兵的衣飾、旌旗都是白的,就可能誤解“積雪”的含意[94]。又如白居易《新樂府·時世妝》:“斜紅不暈赭面狀。”又:“髻椎面赭非華風。”如果我們不知道“赭面”是當時吐蕃的風俗,就不能明白這“非華風”的“時世妝”是模仿的什麽民族的風尚[95]

由此可見,我們閲讀古書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障礙,首先是語言上的障礙;只有克服了這些障礙,才能比較透徹地讀懂古書,從而批判地繼承歷史文化遺産。而要克服這些障礙,就不能不藉助於訓詁和訓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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