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注　释

弋（yì）：以绳系箭而射。

加：施于。朱《传》：“加，中也。”

宜：合用；共享。

琴瑟：谓琴和瑟同时弹奏，其音谐和，喻夫妇的美满和好。

佩：古代玉佩，以各色饰玉组成。毛《传》：“杂佩者，珩、璜、琚、瑀、冲牙之类。”

问：馈赠。毛《传》：“问，遗也。”

◎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释　读

宋人王质《诗总闻》说：“大率此诗妇人为主辞，故‘子兴视夜’以下皆妇人之词。”此说影响直至清代，故清人论“对答体”诗，大多追溯至《孔雀东南飞》而不及《诗经》。其实，《女曰鸡鸣》是一首极富情趣的对话体诗，对话由短而长，节奏由慢而快，情感由平静而热烈，人物个性也由隐约而鲜明。

《诗序》谓：“《女曰鸡鸣》，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此论过于穿凿。朱《传》认为“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则似有顾头不顾尾之嫌。闻一多《风诗类钞》曰：“《女曰鸡鸣》，乐新婚也。”即用于结婚的喜筵。统观全篇，有尘世间爱意眷恋的光亮，清晰地在诗句里浮出水面，如桃花般美丽招摇，流水迢迢相送，一程一程锦绣风景。每读到这首诗，不禁莞尔一笑，原来幸福的生活自古如此，简单、平实，带着清淡的烟火气息，而那却是一种直抵人心的感情，简短的文字，浅浅的描绘，竟有着让人动容的力量。

这是一首夫妇誓言诗，第二天要举行祭祀仪式，妻子就劝丈夫早起去打猎，打得猎物好供神，以便在祭祀仪式上求得白头偕老。隔了几千年来看，遥远的农耕时代，一对小夫妻恩爱甜蜜的对话，寥寥数语，如此温馨浪漫，其中贯穿着深厚的生活底蕴。

一对新婚夫妻，挤在一张简陋的竹床上，却也情意浓厚，他们彼此相依，沉迷着温爱，甜蜜至极。天色微蒙，从窗户中透进的些许亮光，温柔地投入了他们的房间。女子已经苏醒，她推着身边睡意正浓的丈夫，轻唤：“鸡叫了，该去打猎了。”可男子眷恋枕衾，嘟哝了一句：“天还没亮呢，就让我再睡一会儿嘛。”男人闭着眼轻轻说，如同孩童般甜意，满面安然。女子看得心动，她的爱意就更加温柔，像是宠溺着小孩子一般让这个眼前的男人起床打猎。

当他终于起床，整装待发，恍然可见刚刚那个就像孩子一般的男人是这样的英勇高大。他身体强健技艺精良，出门打猎总是满载而归，承担着一家人的生活温饱。而这样的一对夫妻，虽然平凡，却又是懂得生活的。他们自给自足，打了野鸭和大雁，做成美味佳肴，再温一壶清酒，对饮小酌，不亦乐乎。若是闲暇，就“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弹琴，你鼓瑟，一唱一和，琴瑟共鸣，瞬间风情四溢，有一种温柔恬静缓缓延续。在琴瑟声中，他们忆起从相识相知到相恋到相守的过往，那甜蜜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那年，妾发初覆额，你倚在我家门扉前，笑盈盈地看着我，你不说话，单指着门外的松柏，此心将比岁月弥青。我的心里从此再也装不下其他，从此，满是你的光华。此后我们的青梅竹马，到今日终回归到白头厮守的结局。洞穿其中的是时光缓慢如沙漏的足音，无限的柔软与沉稳。男子三分醉意，满心爱恋，想到她朝朝暮暮的温良善念，我无以为报，就用这块玉佩一求永好吧。当四季交换，光阴厮磨，他们彼此爱慕的情怀，在《诗经》一页从来都不曾转变过。

两千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妻子与丈夫的絮叨温馨的对话，却深切地动人心绪。他们虽然微小却深谙生活的内质，在同一屋檐下深情相望，过着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生活，已然让人倾羡不已。没有撕心裂肺的誓言，没有浓烈繁华的喧嚣，一切都归于平静，归于真实。幸福并不是不可及的，幸福也没有衡量的标准，它只是一种感觉，是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感觉。

◎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而那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却牵绊了近代女作家张爱玲的一生。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的时候，有一纸婚书为定：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前两句为张爱玲所写，后两句是胡兰成所撰。胡兰成所拟的“岁月静好”，出自诗经《女曰鸡鸣》。可他却没有许诺给她一个静好的爱情，张爱玲一身才华落尽，也只是一个尘世女子，她想要爱情也不过如此，而胡兰成却给不起。那落寞的女子便沉入故事里，一个人歌唱，一个人欣赏，如同尘埃光束，须臾又短暂的烟花乱，一场荼蘼一场凋零，一场华丽一场落寂。人生能得几知己，奈何前事总蹉跎。她寂然一人不恨不怨，经年累月的淡薄让她早已学会了缄默。

纵有来生也是苍茫无意，我只眷念眼底的光阴，听你信誓旦旦，说陪我看细水长流，说“执子之手”，说“与子偕老”。只此我便只愿成为寻常街巷中那知足满足的女子，相濡以沫，一生一世。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温情的男子，“知子之好之”，愿意坚定地陪着我安静地生活，那时繁华落尽，喧嚣褪去。

即使东风暗换流光，在你的眼光中有永不落幕的光年。我轻轻地醒来，呼唤着前世的依赖，难道就是你吗？幸福有多丰盈，只想听你清晨温柔地唤声，从墨色青丝至白发耄耋，不需要那么多惊天动地，不需要那么多海誓山盟。就是这样微小的幸福，平淡、简单，可以让我放在手心仔细凝视，那是年华里最耀目的光亮和斑斓的色泽。

就算年华流逝，让我们共同回到往昔温情曼妙的旧梦：“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然后，微笑着一同垂垂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