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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被上楼”到烂尾

时间:2022-09-0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王村乡大马寨村旁的麦田里,8栋高低不齐的烂尾楼与停用的塔吊相伴而立。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12年末,河南省已规划新型农村社区近万个,建成及在建的新型农村社区共3250个。河南省其他乡镇也在积极推进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截至2012年5月,安阳市已启动建设113个新型农村社区,涉及3

从“被上楼”到烂尾——河南1366个新型农村社区停建背后

记者/王彦入

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王村乡大马寨村旁的麦田里,8栋高低不齐的烂尾楼与停用的塔吊相伴而立。部分楼体还没来得及粉刷,墙体斑驳,灰白的墙面在阳光的照射下裸露出显眼的棕红色砖块来。不远处,已有锈迹的钢筋,孤独地暴露在平原的日晒雨淋里。

在通往大马寨村的马路上,仍然可见零星的宣传牌,保留着这里曾经预备大兴土木的痕迹。只是,早年用于开发建设的蓝色铁皮围栏,早已锈迹斑斑,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荒草丛生的楼体外。而预备建楼的耕地,在荒废一段时间后,又重新种满了小麦。远远望去,绿油油的麦田与灰白的烂尾楼,在春日的阳光下,形成了鲜明对比。

四年前风光无限的赵守强、刘俊杰,去何处考察都有官员陪同左右,邻里父老更是笑脸相迎。彼时,雄心勃勃的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欠下巨额债务,身边官员作鸟兽散,视之为烫手山芋,亲朋好友也对其嗤之以鼻。

用刘俊杰自己的话来讲,当年的事业现在只剩下“应付要债的、要命的、找事儿的、打滚撒泼的,还有各种起诉和黑社会。”

他的办公室被砸过,文件乱糟糟地堆在书柜一隅,当年和领导的合照也已撤下。连代步的面包车也因讨债等原因被砸过好几次,光挡风玻璃就换过四块。风风火火时,几百人的工人队伍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赵刘二人还守在这里,不时回想当年的辉煌。

这一切,皆始于几年前如火如荼的新型农村社区建设。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12年末,河南省已规划新型农村社区近万个,建成及在建的新型农村社区共3250个。因这些新型农村社区规模普遍巨大,民间俗称“万人村”。

而2016年年末,新华社援引相关部门统计数据,2013年以来,河南省有1366个新型农村社区停建,直接损失600多亿元。

河南新型农村社区建设的概念形成已久,其初衷是使广大农民在不离土不离乡的情况下,实现就地城镇化,大体思路是将多个村庄拆迁合并成较大社区,农民搬出农屋住楼房。腾挪的土地,进行复耕,置换成建设用地。通过招商引资建工厂,农民变工人,实现就近就业,从而又达到节约土地的目的。

这场声势浩大的“拆村并居”建设运动,从豫北的新乡开始,后在全河南省铺开。一度被冠以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农村发展的“第二次革命”的名头。因此,曾吸引大批省内外官员前来考察、
学习。

但在现实执行中,这项工程因与政绩考核挂钩,贪大求快,出现了违法占地、浪费巨额资金、浪费土地、强迫农民上楼等与初衷背道而驰的现象,导致一些社区老村拆不掉、新房没人住,农民就近在荒地复耕;而另一些小区的“半拉子”工程,直接烂尾,房屋钢筋裸露,项目部杂草丛生。

政策裹挟下的冒进投资

赵守强、刘俊杰也后悔,如果当初没有踏入这个泥潭,而是将资金投入其他项目,现在是否会是另一番光景呢?

赵刘二人分别是河南百德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百德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与合伙人。该公司成立于2012年,注册资金1001万元人民币。而他们所谓的泥潭,是一项名为“康泰社区”的建设工程。

据刘俊杰出示的文件,早在2009年11月22日,封丘县人民政府就颁发了批准实施包括“大马寨”在内的26个社区项目的批复。同年12月5日,“康泰社区”建设获县新农村办同意。所谓“康泰社区”,便是在大马寨村基础上,预备启动的新型农村社区。作为大马寨村土生土长的建筑商人,赵守强嗅到了其中的商机

实际上,早在2008年,新乡市便已在全市大面积推广新型农村社区这项工程。而后更是制定了一套雄心勃勃的发展规划,将全市3571个行政村规划整合为1050个新型农村住宅社区。

彼时,新型农村社区建设的“新乡经验”被传为美谈。省内外不少领导专门赶赴新乡考察,学习新乡模式。时任新乡市委书记吴天君更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谈及,推广新乡经验。曾有熟悉河南省情况的研究人士向媒体透露,正是因为城镇化搞得好,原新乡市委书记吴天君才得以迅速提拔,于2011年5月出任中共河南省郑州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当年10月成为河南省委常委,2012年初又晋升河南省委常委、郑州市委书记。

2016年11月11日,时任河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吴天君因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

“国家(政策),就像一阵风,这个领导的口味,喜欢这一口,比如当时的吴天君书记,喜好(新型农村社区建设)这一口,所以四区八县都大力发展。”回望康泰社区的兴与落,刘俊杰如此解读。

赵刘二人主导的百德公司成立之初,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已逐步在河南全省铺开。与此挂钩的项目如雨后春笋,在省内生长开来。赵守强回忆,那会儿包括郑州、开封、周口等在内的几个项目,都在与百德公司协商。去周口考察时,市里一位副书记、县委书记、财政局领导等人一路陪同。“只要你有兴趣来我们这儿投资新农村社区建设,只需要把土地摘牌的预定金交上,下面的所有手续,给你办完。”赵守强说,为了留住他投资,当地领导曾给予这样的承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对赵守强软磨硬泡的,还有家乡领导。这也为他最终选择回乡建设埋下了伏笔。“既然领导这么看得起,我也觉得在哪儿做都是做,最起码做在老家,不管项目利润大小,是给家乡的父老乡亲带来了实惠。”抱着这样的想法,百德接手了康泰社区的建设项目。

2013年下半年,康泰社区开工。最先建设的是四栋七层高楼。因为领导催得紧,工程进度很快,上百位工人同时开工。村民至今记得,晚上饭后散步经过社区周围,工人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

当时,大马寨村主路两旁贴满了“康泰社区”的建设宣传。无论是开发商还是老百姓,都对“新农村”建设的口号熟稔于心。

加班加点地赶工几个月后,2014年年初,四栋高层建筑就基本封顶了。在一场不算正式的预售会上,四栋高层建筑的房源被预定一空,这让赵守强很欣慰,“当时真的是感觉挺来劲儿,挺鼓舞人心的。”

据赵刘二人回忆,康泰社区规划合并8个村,占地200多亩,预计建设53栋大楼,容纳近万人。在《凤凰周刊》获取的规划图里,除了住宅外,还包括商业街、超市、卫生所、学校等配套设施。

与此同时,在封丘县黄陵镇、城关镇、应举镇等隶属乡镇,22个新型农村社区业已启动,9个新型农村社区计划启动,全年新开工建房面积104.5万平方米。

河南省其他乡镇也在积极推进新型农村社区建设。隶属郑州市的中牟县,规划要将235个行政村合并为50个新型农村社区。紧邻郑州的开封市也曾计划,要在2012年年底前开建100个新型农村社区。截至2012年5月,安阳市已启动建设113个新型农村社区,涉及359个行政村,共投入资金56亿元。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12年末,全河南省已规划新型农村社区近万个,建成及在建的新型农村社区共3250个。

赵守强说,从2010年到2016年,连续五年,自上而下都在倡导新型农村的口号。鼎盛时,新型农村社区的建设进度还曾作为考核干部政绩的主要参考标准。“如果不推行新型农村社区建设项目,作为一个县(领导),作为一个乡(领导),在这个晋升、工作调整上一票否决。”赵守强说。

封丘县委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印发的《县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工作实施方案》指出,“2013年,全县新型农村社区建设要取得突破性进展,凡没有启动社区的乡(镇)都要启动1—2个新型农村社区。”并明确表示“对完不成任务的乡(镇)责任领导,追究相关责任。”在新乡市许多乡镇,老百姓将当年的这场龙卷风似的建设运动,与几十年前的“大跃进”相类比。

口号喊得响,鼓励政策层出不穷,政府不断催促进度,这让赵守强信心满满。2014年年中,百德再次开工,另外八栋新楼又陆续拔地而起。

但与当初的美好设想不同,这八栋被寄予厚望的新楼最终难逃烂尾的宿命,而规划里共建53栋大楼的目标,因政策的朝令夕改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计划修建6栋高层建筑的诗美居社区,在先期两栋建筑还未完工的情况下便已停建。该社区建设从一开始便伴随着违规占地、强迫农民“上楼”、拖欠工人工资等质疑。

禁建令下,村民“被上楼”

新型农村社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节约土地,进行复耕。将分散在各宅基地上的居民,统一安置于新建的高层建筑里,对宅基地进行复耕,或者用于商业建设。但现实执行中,不少居民质疑开发商、政府涉嫌违法占用耕地,不仅起不到节约的作用,还存在浪费的嫌疑,与初衷背道而驰。

回想起当年突如其来的社区建设,家里有耕地被占的马良学含泪控诉开发商与政府的“强占”行为。

马良学今年六十有余,左腿骨头坏死十几年,丧失了劳动能力。马良学的弟弟马良海,在2016年因病去世,留下了妻子、三个孩子以及八十多岁的老父母。

2013年,马良海欲翻修老宅基地,改善妻儿、父母的居住环境。无奈,碰上了康泰社区的建设,为了让老百姓统一住进社区,政府出了“禁建”政策,禁止老宅基地上的一切建设活动。

“老百姓想把自己宅基地上的老房拆了,重建,但政府不让,就为了让你一定要住进高楼层。农村嘛,孩子大了,要结婚,需要新房,这边不让建,一些着急的就购买了高楼层。”多位村民如是说。

那段时间,凡是有翻修、重建行为的,被政府发现,一律推倒。马良学的一个本村堂弟,在那期间曾尝试新盖一个头门儿,修了三次,均被乡里来人推倒。

“禁建”政策一度激起不小民怨,甚至爆发肢体冲突,“我家的宅基地,为什么我不能建”的控诉随处可闻。为了保证社区房的市场需求,强迫农民上楼的行为时有发生,被戏称为农民“被上楼”。

也是在这样背景下,欲建新房不得的马良海,迫于无奈,与开发商签订了“土地置换协议”。

据马良学提供的“协议书”显示,马良海经村委会协调,与百德公司签订土地置换康泰社区住宅协议。马良海位于村南的一块约5.28亩的自留地,以一次性转让的方式交与百德公司建房使用,待一期工程完工后由马良海再优先选择其中任意一套,住宅面积为120平方米,多退少补。协议签订后,由村委会作为第三方担保,双方均不得反悔。

北京市中创(郑州)律师事务所高承才律师看过该“协议书”后表示,“协议书”本身,存在违法嫌疑。高承才说,农村集体土地只有两种置换方式,一是农户对农户的置换,农户之间为方便耕种和各自需要,对各自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进行交换。交换后,土地性质不变:二是将耕地置换为建设用地,后者需要少则省政府,多则国务院的批准。

但在当时,马良学、马良海均未意识到协议的问题。当第一期四栋楼建设完毕后,马良海分得了一套房。之后,村里进行了领导换届选举,新上任的村支书搁置了“禁建”政策,宅基地自建一下放开了,一年内,大马寨村陆续修建了一百多栋楼。

“禁建”放开,老百姓欢欣鼓舞,但赵守强犯愁了。正因为“禁建”政策落实到位,群众无法在宅基地上建房,才会统一购买康泰社区的房屋,入住高层。现在不“禁”了,“谁想在宅基地建房就可以建了”,谁还会来购买社区房呢?社区房价值也一落千丈。几位购房者告诉《凤凰周刊》记者,当初以15万购入的社区房,如今八万、六万、五万都无法售出。

见此势头,马良海也想退了社区房,要回耕地重新翻修老宅基地。但协议在先,开发商坚持不退。马良海因病去世后,哥哥马良学继续为此事奔波,他始终认为,当初签订协议是因为“禁建”政策,老宅基地不让盖才行下策而为之。“当时想自己盖房,不让盖,就用地换了一套。但现在谁都盖了,俺不要他的房,不要不中,不要也不给你地。”

为此事,马良学三番五次找到政府、开发商,未果。他一家有五口人,弟弟去世后,妻儿父母还有六口人。他因残疾丧失了劳动能力,父母年迈也不能外出打工,他希望能要回五亩耕地,起码能维持一家生计。

原计划修建53栋高层建筑的康泰社区,先期四栋建筑完工后,后起的八栋高层建筑陆续烂尾。原计划盖楼的耕地,在荒废一段时间后重新种上了小麦,与远处的烂尾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风向变了,砸的钱却收不回了

看着眼前这八栋烂尾楼,赵守强点了根烟,深吸了几口,沉默了几十秒,仿佛在思索什么往事。“现在我呢,就从一个蓬勃发展的事业,搞成了一个人人头疼的烂摊子。”他瞥了一眼挂在办公室墙上还未来得及拆除的宣传规划图,“说句不好听的话吧,政府把你骗到坑里面,不管了,撂在这儿了。”

四栋先期建筑完工后,民间反馈良好,政府的催促一刻未停。看这势头,百德马不停蹄,又新起了八栋高楼。

“当时政府让加紧干,大力推,催着俺干,催得比较紧。”刘俊杰苦恼地说,“政府当时说,这还不够,盖的房子还不够,让我们大力盖。”

“风风火火”“如火如荼”,赵守强这样形容当时建设的鼎盛。这样的鼎盛也维持到了2015年年初。

2015年3月,封丘县王村乡人民政府又颁发了《关于调整王村乡康泰社区覆盖行政村的请示》。据请示,决定将包括大马寨村在内的8个村规划为康泰社区覆盖村,调整规划后,社区覆盖总户数达1871户,人口7619人。

“刚开始规划覆盖六个村,最后调整到八个村。”赵守强说,覆盖面积的扩大,也说明了当时政府建设的雄心壮志。

好景不长,2015年麦秋之后,资金撑不下去了,工程彻底停工,八栋未完工的高楼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麦田、平房之中。两年过去了,仍未有任何起色。

康泰社区的情况并非个案,在河南许昌、安阳、长葛、开封、焦作等地,都存在类似的新型农村社区,有的楼已盖好却无人入住;有的工期一再延长,成了“半拉子”工程;有的主体建筑已成型,却无后续施工。

赵守强说,其实一切早有前兆。

按照规划,政府会为康泰社区提供一系列的基础设施配套,赵刘二人拿出一摞文件,“这都是政府承诺给我们配的。”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份名为“新乡市新型农村社区2014年项目建设谋划表”的文件取出放到桌上。

这份由新乡市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于2014年3月颁布的文件,开篇便写道,“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是市委、市政府的重点工作”,希望所属县市、单位在安排资金时,要优先考虑,实行政策倾斜,并强调“此项目将纳入效能监察范围,并作为年终考核的重要依据”。

而在具体的建设项目投资上,针对康泰社区列举了包括道路硬化、绿化、亮化、修建公厕、学校、幼儿园、卫生室、文化广场、便民超市等在内的规划建设项目。

“这都是新乡市当时承诺配套的公共设施。但这上面的东西,除了给我们修了几条路,弄了几盏路灯,啥都没实现。”刘俊杰指着上述文件,颇为无奈地说。“连绿化的树都是公司自己出钱栽的”,他又忿忿地强调了一遍,“公厕也没修,卫生室、便民超市、学校、幼儿园,(规划里)什么都有啊,结果一个都没建起来。”

承诺打水漂,配套没跟上,换来的是老百姓的不买账。再加上“禁建”政策的放开,老百姓可以在自家盖房,便没有了入住社区的需求。原来争抢着预定房源的,现在也不买了。

据赵守强统计,自“禁建”放开以后,一年内,村里新修了一百多栋楼。“老百姓觉得自家建的房子又大又宽敞,又有院子,他不管浪费不浪费(土地)。” 赵守强始终认为,建高层是大趋势,是节约土地的有效方法。

对于老百姓的“毁约”,赵守强也表示理解,“老百姓买的不是你这一间房子,老百姓自己会建房子,老百姓买的是你整体的配套。社区整体的、好的配套。”

按计划,赵守强准备将建好的四栋高层房源售出后收回成本,再继续接下来的建设工作。但现在,老百姓“毁约”不要房了。

钱收不回来,新建的八栋楼又才开工不久,撂在那儿还是继续修?赵守强选择了后者。“本来是这边(四栋楼)收了款,要往那边(八栋)贴的。这边收不回来了,但你那边已经建到一定程度,不可能不把它建好。怎么办?跟朋友借呗。”

赵守强向亲朋好友借了一千多万。“这儿的几十万,那儿的一两百万”。再把钱投入到工程里。

就在这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空当,赵守强借了不少高利贷。“现在还有四百多万吧,按月息算,有10%的、有8%的、有6% 的。你想什么概念,现在几年了,原来借一百万,现在都是两百多万了。”

赵守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谁要有一点办法,一点点办法,也不会去拿高利贷。”据赵守强估计,前前后后百德公司一共投入六千多万资金,但回款不到三百万。

与赵守强遭遇类似,同样投身新型农村社区建设的商人不在少数。据他说,光他身边的朋友,就有四五个参与了类似的项目,最后都“亏得一塌糊涂”。

□  编辑  李克难  □ 摄影  王彦入  □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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