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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庖丁解牛”的文本分析

时间:2022-08-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听到文惠君夸他技术好,“庖丁释刀对曰”,庄子让庖丁先把手中的刀放下,再回答文惠君。必须得搞清楚的一点是,“庖丁解牛”之所以高超神妙,与其说是因为庖丁的刀功好,还不如说是因为庄子的文字好。文惠君夸他技术好显然没夸到点子上,庖丁上来就把解牛定位在“进乎技”的“道”上。

对“庖丁解牛”的文本分析

张亦辉

【摘 要】本论文是对《庄子》教学中的一些个性创新与探索。对古代经典的教学,往往侧重于思想与哲学内涵一端,而对语言与表达的细读与阐发则相对少见,本论文紧紧抓住《庄子》文本的语言特征,分析其细节与想象,分析其叙述的创造性与极致性,并论述庄子独特语言与其道家思想的耦合关系。为了增加教学趣味性,本论文还把庄子文本与武侠文学做了联系与比较研究。

【关键词】庖丁解牛 文本分析 武侠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1](《养生主》)

开头第一部分,说了生命高于知识,养生就是要超越善恶是非。其中有一个句子特别似曾相识,即“缘督以为经”,它分明就是后来武学气功中“打通任督二脉”的想象源头。

第二部分开始写庖丁解牛的寓言(庄子不用杀和宰,而用解),先从总体上描画了庖丁解牛的熟练、利索与舞蹈般的节奏感,庄子用音乐来比拟庖丁解牛的神妙状态(“莫不中音”)。后世武侠用音乐来比拟或表现武功,成为常用的手法。电影《英雄》棋院打斗那场戏,无名与长空甫一接招,那个弹古琴的老先生(杭州南山路上的一个古琴老人扮演)要起身离开,无名便在打斗间隙,让那个老先生“再抚一曲”,并在那个碗里扔了几个先秦刀币。接下来,琴声响起,两个高手树一样屹立在那儿,我们听到无名的旁白:“武功琴韵虽不相同,但原理相通,都讲究大音希声之境界。”我们看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中,侠客常常喜好音乐,有的高手直接用乐器作为武器(如《书剑恩仇录》中金笛秀才余鱼同)。

第三部分展开描写庖丁解牛的整个过程,庄子用高妙的语言文字把牛解给世人看(谈的明明是养生,庄子却用杀牛来晓喻,这既是“反者道之动”,又是庄子吊诡风格的必然)。庖丁解牛这个寓言,让我们见识了庄子“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司马迁语)的非凡本事,他的叙述既具象又抽象,既质实又轻盈,把解牛的过程写得真是神乎其神匪夷所思。他的叙述就像魔术一样,一招一式,精准犀利,写着写着,就进入奇妙的生命感觉与超越性的造化状态,他从技术与细节入手,不知不觉之间,倏忽之间,就让自己的叙述上升到了艺术与自由之境。这其中,就有许多细节与想象跟武侠毫无二致,如出一辙。

听到文惠君夸他技术好,“庖丁释刀对曰”,庄子让庖丁先把手中的刀放下,再回答文惠君。庄子真不愧为文学大师、小说鼻祖,这样微小的细节也绝不放过,事实上,如果庖丁没把刀放下,那他就只能一边比画着刀一边与文惠君对话,显然不靠谱。另外,正因为庖丁放下了刀,庄子的语言叙述才能派上用场,他才可以用文字而不是用刀解牛给文惠君看,也解给世代的读者看。必须得搞清楚的一点是,“庖丁解牛”之所以高超神妙,与其说是因为庖丁的刀功好,还不如说是因为庄子的文字好。

庖丁向文惠君说的第一句话是:“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文惠君夸他技术好显然没夸到点子上,庖丁上来就把解牛定位在“进乎技”的“道”上。这实际上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因为他必须把“解牛之道”而不是“解牛之技”说出来给文惠君听。而道可道非常道,如何道呢?

庄子没有像老子一样恍兮惚兮地道(我记得顾随老先生把这种语言表达风格叫作“夷犹”[2]),因为那样道差不多等于没有道。庄子的策略是从具体的技术与细节入手,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与指事类情的功夫。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刚开始的时候,对陌生的新事物,你只有表象性认识(感性认识),牛当然只是牛。三年之后,你已经阅牛无数,你对牛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对牛的皮肤、骨骼、关节了如指掌,解起牛来已然得心应手(理性认识)。这时候,一头牛不再是一头牛,而只是一种结构,一个系统,一个可解的方程。《倚天屠龙记》第二十章张无忌学会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心法后,看其他一流高手原来极精妙的招数皆有破绽,这就是从“所见无非牛者”走向了“未尝见全牛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三年后已不见全牛,“方今之时”(十九年后)则功力更精更纯了(比理性认识更上出,更高超)。“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看牛已经用不着“目视”,而只需“神遇”。武侠小说与电影里,经常有练箭练标的人,师父让他先练眼神,盯着一炷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这样练几个月,香火已然大如斗笠,再不用肉眼看,只需凭第六感觉,拉弓搭箭岂有不中之理?“官知止而神欲行”:五官四肢虽已静止,但意念却依然在运行。可比较参照电影《英雄》棋院那场戏的细节,前面已说无名、长空像树一样分头立着,听那老先生玄妙起伏的琴声,电影接着让无名旁白道:“臣和长空面对面站着,足有半个时辰,虽然谁也没动,但决斗已经在彼此的意念中继续展开。”在意念中决斗是否太玄乎呢?我的理解是,无名与长空此前已经较量过几个回合,对彼此的功力招数心中有数,所以,静立听琴,在精神意念中猜度对方出招与自己的接招和拆招(就像高手下盲棋),并非玄虚,其实可信。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自然万物,皆有天机与原理,解牛也一样,循此天理,“因其固然”(“因”是道家要旨,而“固然”即本来如此,即天然本来之理),“批大郤,导大窾”就绰绰有余,这样解牛自然不会割到筋络和肯綮,更不会碰到大骨头了。武学中的诸多招数往往也“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根据习武者自身的生理特点与心理个性修炼完成。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初步介绍了解牛过程与境况,该说说解牛的刀了,高手侠客不仅有独门功夫,而且往往有绝配的兵器,就像鲁智深的禅杖和林冲的长枪。好一点的屠夫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的刀要割,差一些的屠夫则每个月要换刀,因为他要砍剁,刀就易折。庖丁的解牛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已经解了数千头牛了,可刀刃依然锋利得就像是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张文江认为“庄书屡见十九,当用河图洛书数”,在我看来,不作这样的联想,而只是把十九当成十九也挺好,说明庄子写东西具体而微,不空洞浮泛,不说很多年了,而说十九年了,显出了叙述上的精准与具体。“新发于硎”这个写法近于极致(没有比这更快的刀了),一般人可能顺手就写成“依然锋利”“仍然很快”,可庄子写东西就是这样,一写就写到尽头和绝处,让人无法超越和模仿。通过写刀,间接地把庖丁的解牛功夫叙写得真是炉火纯青,神乎其神,接近至境。武侠小说与电影时常会化些笔墨镜头表现侠客高手的兵器(比如,谁谁的刀有几多重量之类),自有其效用与目的,等于变着法儿展现了侠客的功力与境界。

“新发于硎”这种说法毕竟有些极端,听上去似乎过于夸张。所以,庄子就作了补充与交代:“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这段文字除了解释那把刀为什么十九年依然如“新发于硎”,还形象地展现了庖丁的解牛神技。“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不说挥刃而说游刃,那把刀简直就像是在河中游动的鱼,在天上飞翔的鸟,这哪里是什么技术,这分明是高妙的艺术,是纯然之化境。看到这样的极致的语言叙述与境地,我有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我觉得被庖丁所解的牛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牛,因为庖丁的刀不会碰到它的任何筋肉骨骼,那头牛几乎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痛,最多只有那么一点麻那么一点痒,就被倏然解掉了。另外,写出“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之后,文章主旨“缘督以为经”已经被生动具象地表达无遗了。有人因此把这把刀理解成人,把牛看成社会俗世,而解牛的过程,则认为是庄子养生间世的象征。自有其理,未尝不可。当然,“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也极像武功高手运剑如风的样子,不是么。

也许有人读到这里,会觉得庄子把解牛过程写得太玄乎太不着边际,觉得这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嘴上功夫,说说容易,未必真做得到。庄子好像知道读者的心里会有这样的猜疑和顾虑似的,他紧接着就补写了下面几句,“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也就是说,虽然可以神遇,可以神欲行,可以游刃如鱼,但实际上,该小心处小心,该放慢时放慢,该敬畏时敬畏,不能大意,不可松懈。“怵然为戒”可以联想《诗经》所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视为止,行为迟”,则可以比较武学的“迟胜于急”“嫩胜于老”等说法。“动刀甚微”,可以想见这把刀运行在关键处时的那种小心与细微的样子。

有了上面这一段补笔与叙写,“然已解”就成了可想而知势所必然的结果。读到这四个字,我总会想起电影《新龙门客栈》最后在沙漠上的较量决斗场面。梁家辉、林青霞和张曼玉三人斗不过甄子丹,这时,那个宰羊的伙计(庖丁再世?)从沙里冒出,眨眼间把甄子丹手上脚上的皮肤筋肉剔得一干二净,只剩森森白骨,那可真是“然已解”!

“如土委地”,来自于尘土回到了尘土,这头牛有福了。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多像武侠电影里的英雄仗义行侠为民除害之后,最终定格在镜头里的酷毙了的姿势:舍我其谁,踌躇满志!

“善刀而藏之”,武林高手都有一个收功动作。我们还可以联想电影《英雄》棋院打斗较量的结果,无名刺中长空,顺手斩断长空的银枪,然后“唰”一下收剑入鞘的那个漂亮的结束动作。当然,收刀的动作,还隐喻着韬光养晦,此乃养生之关键。

读庄子文,一般人往往会被其雄奇瑰丽、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神骛八极的那一面所吸引。

如《逍遥游》开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3]

又如:“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4]

只有司马迁这样的叙述大师,才会关注并抓住庄子文章的另一面,即“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的非凡功夫。我觉得司马迁在《史记·老庄韩非列传》中,关于庄子他主要指出了三点,其一是“终身不仕以快吾志”,其二是“其学无所不窥”,其三是善于“指事类情”。而后两者又有关联:正因为无所不窥,才可能指事类情,看穿才能写透。

“庖丁解牛”的寓言,显然是“指事类情”的典范。

我一直以为,“庖丁解牛”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妙不过最好不过的文字,是最顶尖的文字。除了庄子,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写出这等文字的人了。解牛的过程被庄子写透写绝了,后世就再没人敢写宰牛了。

庄子的天才之处在于,他的叙述总能从现实的日常的行为和情景出发,通过精准的细节刻画,借助超拔极致的想象,利用匪夷所思的创造性的诗学语言与修辞(如通感),从形而下升华至形而上,从物质跃向精神,从具象上出到抽象,从现实转向魔幻,从技术演化到艺术,然后把艺术推向极境,推向自由之境,最后推向道极(这恰好是“道也,进乎技矣”)。

这样的神笔妙文,才足以道出常道。

参考文献

[1]王博.庄子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张默生.庄子新释[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

[3]庄子注疏[M].郭象,注.成玄英,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

[4]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注释】

[1]张默生:《庄子新释》,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88—89页。

[2]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4页。

[3]张默生:《庄子新释》,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页。

[4]同上,第54—55页。

[5]同上,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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