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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时代的悲情守望

时间:2022-07-3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  社瓮酿成微笑,半破椰瓢共舀。《醉乡春》表达的情绪无疑是秦少游对生活的真实感受。6岁入私塾,10岁时能写出不同凡响的文章,被誉为神童。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笔者认可欧文的说法。宋神宗之母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翌年,46岁的秦少游被免去国史院编修官和左宣德郎的职务,贬到杭州任通判。通判,是“通判州事”的简称,兼行政与监察于一身,约相当于现在的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破椰瓢共舀。觉倾欹,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这是秦少游编管横州时写与横州人一同“吃社”的词——《 醉乡春》。“社”指社日,是古人祭祀土地神,祈祷五谷丰登的盛大饮酒节日,至今横县有些地方仍沿袭“吃社”习俗。

全篇语言淡雅,毫无雕饰。作者先是以疏朗浅显的语言不动声色地引着我们想象雨过天晴的海棠春色,感受古道热肠的主人用半破椰瓢斟酌出来的温馨与醉意,然后在我们心旷神怡怡然自得时突然笔端一挫峰回路转水落石出,我们才恍然大悟:这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娓娓动听层层铺垫的渲染,竟是引领我们更近距离更清晰地倾听他灵魂深处那沉重如磐的慨叹——唉,人间太小了,没有容身之地,还是到醉乡去罢!

“醉乡”,是初唐诗人王绩《醉乡记》里的理想之国:“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其俗大同……其人甚清。” 醉乡,是人们幻想避世的又一个世外桃源。“醉乡广大人间小”,词人的取舍在行云流水般的诗意末端突兀抖开,真个是“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令人震撼发人深思。

后人对秦少游的词作有慧眼独具的卓评。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引乔笙巢的评论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大意是说别人用才学来写词,少游用心来写词。《醉乡春》表达的情绪无疑是秦少游对生活的真实感受。那么,能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古名句,看似豁达的秦少游为何如此悲观,竟要避开春意盎然温情脉脉的人间而拼一醉呢?文学是人学,我们就从秦少游的诗词中感受他的心灵悸动,看看从尘世到醉乡,他漂泊的灵魂究竟飘到哪里,又泊在何方。

秦少游(1049-1100),扬州高邮(今江苏)人,名观,初字太虚,取意志存高远,气凌太虚。在家中排行第七,人称“秦七”。6岁入私塾,10岁时能写出不同凡响的文章,被誉为神童。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26岁时得知大文豪大书画家苏轼(字东坡)将要路过扬州,便在路边一寺壁上题诗,模仿苏轼的诗风与书法,署苏轼的名字。苏轼看了,一时也分不清是否自己写的诗。及至读到秦观的《黄楼赋》,苏轼更称赞他“有屈宋之才”,并向王安石推介。王安石看了也说“清新似鲍谢”。考中进士之前一年,秦少游所写诗文共217篇,分为10卷,书名叫《淮海闲居集》。他的词作婉约清丽,在未中式之前已被广泛传唱,知名度相当高。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传说有一次,秦少游的女婿范温参加宴饮,他孤坐一隅喝闷酒。有人过来问他是哪门亲朋。他说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众人大惊,争相与之攀谈,一时风光艳压主家。

像现在一些有志青年一样,年轻时的秦少游也曾以为取功名如囊中探物,不料30岁和34岁时两次科举落第,遂慕汉伏波将军马援淡泊功名的从弟马少游而把太虚改为少游,他说是用来记取以前字太虚的过错。秦少游的朋友陈师道作《秦少游字序》记录了这件事,并不无批评地说:你才能过人,却委屈自己去学马少游,这不是以错改错吗?苏轼在秦少游科举落第后在《答秦太虚》中安慰说:这对你没什么害处,是有关部门不识人才,这才是真正的悲哀。并写诗说“何似秦郎妙天下,明年献颂请东巡”,以预祝来年考取进士来鼓励秦观。

对秦少游改字的动机,今人欧明俊曾撰文说:秦观改字“少游”,是当时心境的反映,或者说是思想的一个侧面,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改字可说是为准备落榜时的心理调适。笔者认可欧文的说法。可以推想,名闻遐迩、万众瞩目、自视甚高的秦观居然两次科举落榜,其所承受的心理打击以及他对社会评价的敏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不过,我们更应该从改字上看秦少游的性格特点,即心性细腻敏锐,多情善感。这个性格特点,用在诗词创作上,就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朋友说少游的诗“敲点匀净”“铢两不差,非秤子上秤来,乃算子上算来”。如《春日》: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浮”,描写太阳照在湿而溜滑的绿色琉璃瓦上闪烁飘忽的反光,准确而传神。后两句写雨后湿漉漉沉甸甸的花草,形象生动而奇特。没有“算子”般的想象力与参透力,焉能吟出如此天生的好句子?

北宋元丰八年(1085年),37岁的秦少游第三次参加科举终于名登进士榜。先被任命为定海(属浙江)主簿(从九品,为宋代最低官阶),未到任。旋任蔡州(河南汝南县)教授。1090年经范仲淹之子范纯仁推荐被召进京,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朝为官,并受知于苏轼,人称“苏门四学士”。历任太学博士,校书秘书省正字(从八品),国史院编修,左宣德郎(正七品)。秦观的工作是校对“黄本书籍”。即校对用雌黄书写,记录皇帝言行起居,宰相、执政议事及与皇帝问对的日记,还和黄庭坚一道参与编修《神宗实录》等。

在京师的日子秦少游心情舒畅。据说他常与张耒诗文酬唱,“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贵”,成为舆论追逐的焦点。

秦少游还经常与文友聚会宴游,吟诗作赋,极尽欢愉。在《西城宴集》诗中,秦少游记载了这春风得意的宴游,他踌躇满志地写道:

春溜泱泱初满池,晨光欲转万年枝。

楼台西望烟云合,帘幕千家锦绣垂。

风过忽闻花外笑,日长时奏水中嬉。

太平谁谓全无象,寓在群仙把酒时。

早在北宋熙宁二年即1069年,宋神宗起用王安石实行变法,受到司马光、苏轼等的反对。道不同不相与谋,司马光、苏轼等自请外放任地方官。史称拥护变法者为新党,反对者为旧党,后来也称旧党为元祐党人。北宋元丰八年(1085年)宋神宗病死,其九岁的儿子赵煦继位,是为宋哲宗。宋神宗之母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高氏起用旧党,尽废新法,并先后把新党尽数贬黜到地方。秦少游就是在这一年考中进士并得以任职的。元祐八年(1093年)高氏死去,赵煦亲政改年号为“绍圣”,起用新党。新党疯狂报复旧党,连死了七八年的司马光也被追夺官秩,甚至有人提出要斫棺鞭尸。翌年,46岁的秦少游被免去国史院编修官和左宣德郎的职务,贬到杭州任通判。通判,是“通判州事”的简称,兼行政与监察于一身,约相当于现在的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虽是外放,但作为知州的副职,还是有级有品的官员。可是,秦少游一离开京城,又被政敌诬陷,说秦观在编修《神宗实录》时,影附苏轼,篡改史实。秦少游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中途就被改贬去处州(今浙江丽水境内)任无级无品小得不能再小的监酒税。

政敌这种卑劣的手段令秦少游倍受打击。在处州,敏感至极的秦少游在深感冤屈的同时,似乎预感到这场风波的凶险及前途的渺茫,他把悲愁怨恨写进《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词中的“人”就是指昔日宴游的京中友人,即《西城宴集》诗中所谓“群仙”。“日边”指京城。一阵寒风,把之前还是鸟语花香的春色搅得万红翻飞周天寒彻,实指旧党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波中被刮得晕头转向七零八落天各一方。与不久前的风光相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这是怎一个“愁”字了得。词人把理想破灭的无望,家人离散的痛苦,个人的冤屈愁怨与面对风云突变一筹莫展无能为力倾注于“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中,使词作充满浓厚而强烈的悲情色彩。这是曼声低唱词情蕴藉的婉约词所少见的,连少游的好友孔平仲读后也惊诧说:“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南宋人曾季狸在《庭斋诗话》记载云:曾布读了少游此词说,秦七一定活不了多久,哪里有愁如海还可以活下去的?不久秦少游果真去世。曾布因拥立宋徽宗有功,时官拜尚书右仆射(右相)。 这说明同时代的北宋人已注意到秦少游词作里的心态。

在处州,秦少游无事可做,郁闷无聊。他的《春词绝句五首》道出了此时的精神状态:

蒲萄裀暖蕙薰微,红日窥轩睡觉时;

人倦披衣双燕出,青丝高罥木兰枝。

弱云亭午弄春娇,高柳无风妥翠条;

懒读夜书搔短发,隔垣时听卖饧箫。

都城春富百花披,长忆人归驻马时;

浅色御黄应好在,为谁还发去年枝。

风驱白雨洗园林,蔽地飞花一寸深;

狂紫浪红俱已矣,老春虽在亦何心。

颠毛渐脱风情少,匣剑空存侠气销;

人远地偏无酒肉,春深花鸟谩相撩。

蒲萄裀:织有葡萄花纹的褥子。蕙薰:香草名。罥:挂。饧箫:卖糖人吹的箫。撩:挑逗。前两首诗抒发心灰意冷乃至懒散无聊的情绪,后三首诗字里行间徘徊着作者淡淡的惆怅与哀怨。

为排解忧愁苦闷,秦少游在处州收完税后经常去与和尚聊天,或因病烧香拜佛且抄写佛书。《淮海集》收有秦少游的两首诗:

竹柏萧森溪水南,道人为作小圆庵。

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

寒食山州百色喧,春风花雨暗川原。

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

也许是近朱者赤,近佛者空。期间,秦少游的所思所想发生了微妙变化,并婉转表露于他清丽如水的词作中:

点绛唇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妖娇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尘缘”是佛语,指尘世之事。“不记来时路”“了不知南北”皆有所寄托,读来使人有似曾相识桃花源之慨叹。此时的秦少游似乎在反省自己,萌生尘缘相误不如隐去的感慨。

北宋绍圣三年(1096年),监察人员“承风望指,伺候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深文罗织上报朝廷,遂诏令“削秩徙郴州”。即将秦少游的官职削去,成为一介平民,然后再贬去湖南郴州。

抄写佛书竟也成为罪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承风望指,伺候过失”,说明政敌一直在监视着秦少游。“削秩”,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政敌欲置人于死地的险恶用心注定使秦少游的天涯孤旅绝非到此一游那么简单,伴随他的除了枯藤老树昏鸦,还有那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的新愁旧恨。

秦少游真正的厄运自此开始。

在贬去郴州途中,秦少游的词越写越凄伤: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句摘《减字木兰花》

肠断,肠断,人与楚天俱远。 ——句摘《如梦令》

月冷风高此恨只天知。    ——句摘《江城子

道宿郴阳一座古寺时,看见几朵残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惹人顿生怜惜。但在背井离乡漂泊无定的秦少游眼里,他还不如这几朵有家可依有地可立的菊花!他满怀悲怆在寺壁上题两绝句曰:

门掩荒寒僧未归,萧萧庭菊两三枝。

行人到此无肠断,问尔黄花知不知?

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

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

今天的年轻人但知元人马致远《天净沙》“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萧索凄凉,却不知愁肠早就断完了的秦少游。心性敏锐的秦少游在《阮郎归》一词中无限痛楚地说:“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明人杨慎读后曰:“此等情绪,煞甚伤心。秦七太深刻矣!”

在郴州,他写《阮郎归》,抒发自己远贬他乡思念亲人的情怀: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丽谯:高楼。小单于:乐曲名。徂:过去。雁传书:指信件往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千多年以前,安土重迁的北宋人,应比今天的我们更加懂得春节、家庭、人伦的内涵,不然远贬蛮夷就不会成为惩罚犯人的手段。想想吧,过年了,那边是高楼传来的欢歌笑语,这边有家不能回,乡音隔绝,连做个乡梦也不成,一夜辗转无眠,凄清孤苦。此情此景,人何以堪!

而当与亲朋通了信,结果又如何呢?看看秦少游在郴州写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诗人羁旅天涯,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在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中听着杜鹃声声似乎在呼唤“不如归去”,寂寞忧郁难堪。“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接到亲朋来信,反而堆砌起秦少游无重数的离恨。这种看似矛盾的心态实际上是诗人想家到了极限的表现。作者在词末质问郴江为什么要向潇湘流去,一如质问黄花那样看似无理却性情毕现。这是少游把冤屈悲苦咀嚼了无数遍,在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之后发出的质问,词情悲摧凄厉,感人至深。

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冬,秦少游再遭重创。《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载:“绍圣四年二月庚辰诏:……秦观移送横州编管……秦观所在州,差得力职员押伴前去,经过州军交割,仍仰所差人常切照管,不得别致疏虞。”北宋绍圣五年(1098年)9月,秦少游更被“诏特除名,永不收叙”,即开除出官员行列,永远不再录用,并移送编管于更加僻远荒芜的雷州(今广东海康县)。

编管,是一种惩罚官员的刑种。宋代把官员流放后,按所犯错误的程度来管理,最轻的是“安置”,其次是“编管”,最重的是“羁管”。编管就是户口编入当地,受当地官府管束,在规定的地域内生活,不得自由行动。编管人员每季需具姓名申尚书省,大约是报告接受再教育的体会与收获;如欲上书言事,须经州官审详,不得实封及遣人送达;如有走失或逃亡行为,抓回来后第一度杖六十,每度递加一等……而州官负监管之责,失职者要被处罚。如宋人笔记中说,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在贬所黄州(今湖北黄冈)作《临江仙》,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语。郡守徐君猷读后又惊又怕,以为州失罪人,急赶往苏轼住所探查,却看见苏轼在睡觉,鼾声如雷。要知道,当时苏轼还不是被“编管”,他还有一官半职——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地方民团副队长)。在秦少游编管横州的同一年,苏轼被贬到海南省昌化(今儋州)安置。新来的昌化军使张中十分崇仰苏轼,让苏轼暂住行衙。不料此事被监察人员察觉,遂将苏轼逐出,张中也遭罢黜致死。后果之惨烈,令人惊心慑胆。苏轼曾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近臣,替皇帝起草诏书,其官三品,相当于如今的副部级领导,其诗词文赋书画蜚声海内外,是北宋文坛领袖。苏轼贬昌化是“安置”,按律为最轻微的处罚。但实际上却过着 “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的生活。苏轼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天室、出无友、冬无炭、暑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苏轼的遭遇尚且如此,其余人应该好不到哪里去。秦少游被政敌的“得力职员押伴前去”横州的途中以及在横州被“常切照管”时的情景如何,史无记载。但清《横州志》载秦少游在横州所写的《冬蚊》,绝非仅仅是责骂蚊子那么无聊,实际上是借题发挥怒斥明火执仗“噬人”的官府与监管人员。连说句气话也得绕着说,从中可以想见秦少游遭遇不平时的激愤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心态:

冬 蚊

蚤虿蜂虻罪一伦,未如蚊子重堪嗔;

万枝黄落风如射,犹自传呼欲噬人。

这些是推想秦少游编管横州之生存状况的唯一依据,也是解读秦少游诗词创作心路历程的重要外在因素。如果以为秦少游的编管生活宽松自由,甚至能够聚徒讲学,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秦少游贬横贬雷期间的诗词写得那么痛心疾首。如清《横州志》所载《宁浦书事六首》,连比兴都不用,直呼胸臆,强烈抒发他无以复加的哀怨与无望,绝无在处州的《春词绝句五首》那么婉转娴散,那么不愠不躁。这是我见到少游诗歌中最为凄厉之作:

宁浦书事六首

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

我岂更求闻达,日长聊以消忧。

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宛类江南;

自是迁臣多病,非干此地烟岚。

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

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却家乡。

洛邑太师奄谢,龙川仆射云亡;

他日岿然独在,不知谁似灵光。

身与杖鸠为二,对月和影成三;

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

寒暑更拼三十,同归灭尽无疑;

纵复玉关生入,何殊死葬蛮夷。

这六首诗明白如话,所以后人少有注释或虽注释而语焉不尽者。如第四首哀叹朋友相继去世,日后不知有谁还在。但仅仅是哀朋友吗?这是少游化用庾信的《哀江南赋》“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灵光,指仅存的人或事物。庾信是南北朝时的梁朝人,先遭侯景之乱旋遇亡国之丧,终身滞留北方不能南归,而他的朋友先后都回归家乡。他在《哀江南赋》自序说:“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能比家国破碎身世浮沉之痛更能激起敏感如少游的共鸣呢?

第六首“拼”意为“连接”而非“拼搏”;“三十”指农历除夕,意为寒暑更替又到了辞旧岁换新年的时候。全诗的字面意思是:一年又过去了,生命无疑也随之同归灭尽,即使能活着回家,与死在蛮夷又有什么区别?细读之有疑点:一是“落叶归根”是中国伦理文化根深蒂固的观念,死在家乡亲人身边与死在蛮夷,即使在今天也绝对是有区别的,何况古人?二是诗人遭贬以来写的诗词,大多是怀念亲人抒写乡愁盼望回家,为何又说“玉关生入”与“死葬蛮夷”没有区别?原来,这首诗的前两句源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饮酒诗“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化用陶诗不愿与时同污的意思。把这个意思补上,全诗就明白无疑了——时间又过一年,生命无疑随之同归灭尽,即使能活着回家,也不容于政敌,与死在蛮夷有何区别?

历来解诗者多将这六首诗视为互不相联的作品分而阐述。而我更愿意把这六首诗当整体看,因为它像一篇论点鲜明结构严谨的“宣言”。第一、二首是回答时人的不解,说自己有“忧”有“病”但与个人的前途仕进无关,与当地烟岚无关。第三至第五首说明“忧与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忧家乡、哀朋友、想亲人。第六首表达自己坚持操守即使死在蛮夷也无所谓的政治态度。作诗如此涵意,少游当有不能直言之苦衷。

在横州写《月江楼》,秦少游干脆自喻为不与炎尘同污而遁世清幽冷眼看人世的仙翁:

月江楼

仙翁看月三百秋,江波日去月不流。

肯因炎尘暝空阔,直与江月同清幽。

苍梧云气眉山雨,玉萧三弄无今古。

九天雨露蛰蛟龙,琅玕长凭清虚府。

苍梧:指零陵(今湖南永州,传说舜帝南巡驾崩于此),借喻人间。云气:喻忧愁。这是作者化用唐人项斯《苍梧云气》“何年化作愁,漠漠便难收”的诗意。仙翁在仙境清虚府凭栏俯察人间的云气雨露和潜伏在九天之上兴云布雨的蛟龙,耳听着悠扬的玉箫,无今无古,无牵无挂。

这首诗避世的思想与《醉乡春》欲避开人世而选择醉乡的主旨是一致的,典型地折射出秦少游由愁怨到悲愤到无奈乃至绝望而欲解脱的微妙嬗变。

这种嬗变大约是贬官共有的心路历程。只是由于性情和心态上的差异,结果也不一样。以豪放词著称的苏轼胸襟高旷,达观开朗,思想上受老庄影响较大。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之后,他“此心安处是吾乡”,坦然面对逆境化解痛苦。

在偏僻荒芜的“天涯海角”贬所海南儋州,苏轼写《减字木兰花·乙卯儋耳春词》:

春牛春杖,无限春光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春杖:指犁仗。丐:乞求 。春幡:指旗帜。春胜:一种用于表示迎春之意的剪纸。当地乡村的一场开春农事,被作者连用七个春字,将人情美酒,杨白桃红铺排渲染得热热闹闹,触目皆春,愉悦欢快的情绪浸润在字里行间,准确地诠释了作者“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

黄庭坚的遭遇比秦少游更为不幸。他与秦少游因同一罪名被贬。先贬黔州(今贵州东北)安置,后宜州(今广西宜州)羁管,最终死于宜州。在黔州,他的词豪放得可以。如《定风波》: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戏马台:在徐州彭城县,西汉项羽所筑,南朝宋武帝刘裕重阳节曾在此引宾客赋诗。驰射:骑马与射箭。词末三句说自己文武双全,文可追“两谢”,即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与南朝齐诗人谢朓,武可骑驱射逐,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而被贬在雷州的少游始终无法超然物外,他的《海康书事》哀怨凄伤:

海康书事

卜居近流水,小巢依嵚岑。

终日数掾间,但闻鸟遗音。

炉香入幽梦,海月明孤斟。

嵚岑:高山峻岭。遗音:哀叫声。诗人越贬越远,蜷缩在高山老林里,举目凄清,连鸟儿的婉转叫声也听得惊心动魄。家乡的温馨在幽梦中才得以重现,醒来只有对着海月喝酒消忧。“所恨非故林”率直道出了盼望回家的眷眷心声。

家乡是少游永生不解的心结!

长夜漫漫,风雨凄凄。身临逆境面对创伤,为什么他们的词风迥然不同?读多了他们的诗词便会明白:豪放与否,存乎一心。苏轼、黄庭坚的豪放,在于他们没有彻底的心灰意冷。苏轼在外放密州时写《沁园春》说得明白:“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大有“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待价而沽的味道。有这样的豪情与信念支撑,无论天涯海角,苏轼也能随遇而安。

而黄庭坚虽年老犹自诩文武兼备“风流犹拍古人肩”,这种人生自信使他乐观、淡定。在黔州他曾手书白居易的诗以自戏,从中可以窥见他的心态:

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

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

自舔伤口并包裹起来,使备受摧残之心得到些许抚慰,以熬过凄风苦雨的迢迢清夜,等待遥远的地平线上那一缕曙光,这是许多心有所持的贬官几乎都有的心态,也是麻醉自己稀释痛苦的无奈选择。

秦少游则不然,不是他不想豪放或不能豪放。他钟情世事以至敏锐于世情的冷漠与伤害,年轻时“读兵家书,乃与意合”,曾以“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为己任。但两次科举不第,心灰意冷,遂“杜门却扫,日以文史自娱”。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到京师应制科,曾雄心勃勃欲有所为,拟写策论30篇,准备面试时向皇帝直陈强政富国等见解。不料党争激烈,未能面试,失望之余推病辞京回蔡州。他的诗也时有豪壮如《送蒋颖叔帅熙河》中“要须尽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即全部收复熙河失地,来年元宵节在梁州打鼓庆祝胜利。但那是在太皇太后当国旧党执政时。而现在起用新党的皇上正年轻,来日方长。旧党却早已落花流水各西东,自己也身贬蛮荒日渐老去时日无多。“封侯既绝念,仙事亦难期”——他寻觅过“桃源”,选择过“醉乡”,幻想过“仙翁”。但敏锐的心性和残酷的现实使他的灵魂始终无法与“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宛类江南”的横州山水互动而升华,也无法旁逸斜出而超然旷达乃至物我两忘。他是彻底的心死了。唯一不死的是对家乡与亲人的眷念,“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却家乡”——有什么办法使我的身子变成石头,把家乡统统忘掉呢?想家痴到如此地步,注定少游必须迎着伤害咀嚼痛苦一路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在雷州,秦少游自作挽词,以示必死: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於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阇维。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冕瘴江急,鸟兽鸣声悲。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婴衅:获罪。柱下史:官名,原指御史,这里指管理图书典籍的官。少游曾供职的秘书省,秘书省是掌管国家图书经籍的机关。阇维:梵语,指人死后火化。殡宫:停放灵柩的房舍。黄缁:指道士和僧人。道士戴黄冠,僧人穿缁衣。

人生之哀莫过于心死。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可论!诗人凄凉哀戚,泣之不绝,继之以血!“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意即遭受的重重迫害,连苍天也无从知道,何况人呢?无尽的冤屈全在不言之中。每读少游贬谪期间的诗词,再读其他贬官的所谓哀怨词,总感觉后者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词)。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少游那种敏锐如“算子”的机心,他们写不出来!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去世,宋徽宗赵佶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起用旧党,废除新政。秦少游获赦并恢复左宣德郎职位。他在《和陶渊明归去来辞》里仍心有余悸,悲喜交加地说:

归去来兮,眷眷怀归今得归。念我生之多艰,心知免而犹悲。天风飘兮余迎,海月炯兮余追。省已空之忧患, 疑是梦而复非。及我家于中途,儿女欣而牵衣。望松楸而长恸,悲心极而更微……

大意是:回家了,天天盼着回家今天终于得回归。回想我的人生多么艰难,知道获赦免心里仍然伤悲。我迎着早上飘拂的天风,追着傍晚明亮的海月回家。知道忧患已经过去,仍然怀疑是梦而不是真。我回到家的中途,儿女们高兴地跑来牵我的衣裳。对着父母的坟墓我久久地放声痛哭,心里悲哀极了不知道说什么……

真是满纸辛酸泪,一颗破碎心!

这一年,归心似箭的秦少游途经藤州(今广西藤县),“出游华光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年仅52岁。没有看到“儿女欣而牵衣”的那一刻,九泉之下少游可曾瞑目?

秦少游死后不久,向太后患病归政。北宋崇宁元年(1102年)宋徽宗起用臭名昭著的奸臣蔡京,以行新政为借口,“诏立《元祐奸党碑》”,把司马光、苏轼、秦观等109人(后增加至309人)列为奸党,苏轼名列“郎官”之首,秦少游名列“余官”之首;将姓名刻石立碑颁布天下,他们的作品统统斥为禁书销毁,他们的后代也不准做官。现在桂林七星公园龙隐岩还有一块刻在岩壁上的元祐碑,当是后人摹刻的罢。

北宋的天下是宋太祖赵匡胤策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从后周五岁的皇帝手中抢过来的。之后通过“杯酒释兵权”,大开科举广纳文才,重文抑武稳住了江山。宋神宗之后,北宋出现了“主少国疑”“内忧外患”的危局。新旧两党你方唱罢我登场,政策朝令夕改,国库入不敷出,百姓苦不堪言。而执政者不顾大局,为维护既得利益,对不同政见者进行残酷的政治迫害。苏轼、苏辙、秦少游、黄庭坚等一批天才文人成为牺牲品。北宋后期延续50多年的所谓党争,实质是封建专制为了巩固皇权而主导的党同伐异。少游死后20年,南方的方腊北方的宋江分别率众起义。又过6年,一盘散沙的北宋被虎视眈眈的老对手金国一战颠覆,掳太上皇宋徽宗和皇帝宋钦宗以及皇亲国戚、宫娥民女等数万人北上。令人扼腕浩叹,悲之哀之。至南宋肇立,宋高宗赵构为了收拢人心,才为元祐党人平反,此时已是少游死后30年的事了。

秦少游天纵英才,年轻时强志盛气,视天下无难事,结果是请缨有志,报国无门,“匣剑空存侠气销”。中年做了些小小的官,还未做稳,便接二连三横遭贬斥,“岁七官而五谴,越鬼门之幽关”。盛年体弱多病孤苦伶仃身死蛮夷,“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这种理想破灭,亲朋离散,身心俱裂,生不如死的惨痛是人生难以承受的,无怪乎有人评说秦少游为“古之伤心人也”。

横州海棠公园的怀古亭有一对联,集少游词句入联,上联点出秦少游有家不可归,避世不可能的凄伤绝望心境,下联模拟亲人的口吻呼唤少游魂魄归来。全联对秦少游冤死他乡的悲惨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是海棠公园纪念秦少游最为点睛之笔:

孤馆春寒,雾重津迷,太息桃源无觅处

高城望断,山遥水远,可怜魂梦未归来

少游走了,带着对家乡亲人无尽的眷念。唯有诗人的灵魂惴惴不归,它无依无寄,徘徊呼号,耿耿不绝。诵读少游遗作,倾听诗人心声,我们仿佛看到风雨飘摇山河板荡的北宋末年,一个衣衫落拓、形容清癯的诗人仰天长喟,哀声动地,悲泪倾盆。当残酷的社会现实击碎他的理想,剥夺他天性人伦的时候,茫茫苦海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回头寻岸摇尾乞怜。他不避伤害直面痛苦,始终站在摇摇欲坠的祭坛上,呕心沥血,至情至性,用生命诠释他痛彻心扉却无以言传的忧愁冤苦与耿耿不能释怀的人生守望,把哀怨凄美的人性演绎得淋漓尽致触目惊心,也把毁灭人性的专制社会入木三分地揭示在世人面前,直到祭坛轰然倒塌同归灭尽。

千百年后的今天,他的呼号依然振聩发聋,撼人魂魄!

2011年10月8日初稿

2012年1月22日定稿

①清《藤县志》称该诗为秦观在藤州所作,诗题为《江月楼》,还说宋时藤州城东有江月楼。

②见《淮海集》卷五

参考书目:

《宋史· 列传第二百三文苑六·秦观》——元 · 脱脱等撰。

《秦观集》——王醒解评。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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