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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复活节)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贝儿急忙说,他停下来,打着哈欠,在她头顶伸着懒腰。大家都问贝儿什么时候离开,当她说星期二的时候,一些人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宝宝在安祖瑞的膝上踏着步,想要抓住相机的闪光。你只需要一个神圣星期四下的红鸡蛋。贝儿吞下一大口稻草色的酒。到星期三早上,最迟中午,她就会走进自己的家门。他们移到外面门廊上,在阳光中喝完了杯中的酒。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贝儿将酒倒在灰色葡萄树根和墙壁之间的地上。

星期日(复活节)

清晨的时候,贝儿不止一次地醒过来,她听到雨静静地下着,就像猫儿舔食牛奶的声音。然而等她起床穿好衣服的时候,院子的地上已经干了,太阳也出来了。安祖瑞已经把小山羊叉好放在烤架上了,小山羊外面裹着棕色的纸,上面一摊摊的油亮闪闪的,就像灯玻璃。贝儿看到他在旧谷仓前面翻烤着叉架上的羊肉,下面铺着被煤炭压弯的皱巴巴的铁皮。当把手转动的时候,红色的、尖尖的羊头也跟着转动,上面有白色的眼睛和紧合的牙齿。小山羊的前腿用绳子捆在一起,两个后腿用棍子撑开,中间是一根光秃秃的粉红色的尾巴,就像男孩的小鸡鸡。安祖瑞不停地抽着烟,打着呵欠,弯着腰转着把手。毛毛雨下了一早上,太阳懒洋洋的。贝儿、瓦娅和安祖瑞轮流转动着灰色煤堆上的小山羊,休息的时候他们喝着咖啡,吃着大块大块的辫子面包,他们的脸也被熏黑了。一些蜜蜂在周围飞舞,还有一只贝儿以前从未见过的猫,它走到谷仓边仰面躺着,爪子放在眼睛上,好像它一直就属于这里一样。安祖瑞时不时看看冒着一层棕色油的小山羊,把铁皮颠一颠再铺好。

“真想不到这么小的火能发出这么多热量。”有一次贝儿蹲在安祖瑞旁边说,她准备接手,他只是满头汗水地笑笑,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她又试着挑起话头。“上次你烤羊的时候,爸爸还在这里。”

“但是已经病得吃不下了。”

“没吃烤羊。”

“他只是坐在你现在这个地方,说着战争的事。阿尔巴尼亚前线,等等。”

“又是意大利人?”

“那是他最好的时光。山里的战斗,一炮还一炮。他让我把那些事写下来。给谁看呢,我想?五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写了吗?”

“不,他思维散漫,已经不行了。”

“该我了?”她凑近他,他们互换了位置。安祖瑞打着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沉重的把手上还留着他的余温。

“你去过山里吗?没有?你应该去看看。像亚力那样爬上奥林匹斯山。我们可以都去,看看峡谷和湖泊。”

“还有狼和熊。”

“看看它们的鬼魂还差不多。”

贝儿想起了索尼娅,笑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很有可能。”

“它们已被捕杀光了吗?真的。噢。可是我恐高,特别害怕从岩石和山上掉下来。也难怪,我这么笨手笨脚的。”她放开烤叉,张开手,上面的伤痕还有一些红点。“古格瑞讨厌山。当他服兵役的时候,他曾经整整两个冬天都不得不睡在雪里。”

“我们都是。每个人都经历过。那些山是我们防卫的脊背。”

“那你一定很熟悉那里的路了。”

“我们结婚后曾被派到那里去教书。我们的第一份工作。”

“我记得!瑞娜在那里出生。”

“在这里怀上,在那里出生。实际上是在复活节怀上,在圣诞节出生。”

“觉不觉得奇怪,这所房子这么的——”

“是啊,它渗入了我们生活的骨髓中。”

“还有我的。”

“我就是说你的和我们的。”

“从军队回来古格瑞的胸肺就不好。他在澳大利亚时几乎在雪里丢了命。他得了严重的肺炎和胸膜炎,山上没有医生。我只好在他背上拔火罐。”

安祖瑞换了条腿站着,咧开嘴笑着看她,他的脸被烤得红红的。

“那些山,”贝儿大着胆子说,“据我所知就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头,一间战争的停尸房,我在书上看到的。”

“那平原也是,如果那样说的话,整个世界都是。”

“反正我可能也没胆量再来这里一次了。”

“噢,你会的。”

“关于爸爸,你说他已经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我能说什么?老太太用海绵给他洗了个澡,好让他体体面面地过复活节。他用胳膊撑着站起来,我抱着他。可怜的家伙,他就跟孩子一样轻,像一个穿着睡衣的侏儒。”

“他告诉瓦娅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

“流放的儿子们,我知道。”

当他点燃香烟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和安祖瑞的谈话总是不时陷入沉默。她从没见过他像这次这样说这么久。

“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很安静。”她最后说。“一个克制的人,一个宿命论者。”

“我想是的。他老年的时候是这样。”

“我们从没交谈过,他和我。我想是因为害羞。”

“他不是擅长谈话的人,除了在咖啡馆。我们在政治上背道而驰,但我觉得我们都明白对方。他是个宿命论者,然而他相信上帝。”

“即使在勒扶崔的亚力死了以后?”

“那以后他更加信了。”

“像妈妈一样。”

“啊,妈妈十分贬低自己。上帝高高在上,我们永远不可能掌控我们的命运,就像一只狗无法了解主人的想法一样,因为狗不能言语,缺乏言语的能力。我们就像是狗,甚至不如狗,只是主人手中的木偶。”

“上帝的卡瑞吉热。”

“正是如此。”

危险的信号,他用了“正是如此”而不是“对”。过去这个时候贝儿总是就退开了,而现在她摇了摇头向他笑笑。怕什么呢?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皮影戏,”她说,“还有那条可怕的蛇。”

“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把手伸到小山羊下面去调整铁皮的角度,热气就像风一样刮到贝儿脸上。“戏结束了,布单掉了,灯亮了,照着所有那些在绳子上吊着的挣扎的小人。然后绳子断了,他们全部掉下来,成了一大堆废纸。这就是我想说的,没有演员,没有观众,没有故事,一切就在眨眼之间。”

“那是一种基督教哲学吗?”

他跪在地上看着她。“我得说,基督教义里有它的位置。你难道不同意?”

“我不知道。妈妈会同意吗?”

“她会认为这是被诅咒的生活态度!”

他熄灭香烟,站起来准备走。“告诉我。”贝儿急忙说,他停下来,打着哈欠,在她头顶伸着懒腰。“他们怎么在国内战争后在这里生活的?曾有过那么多争斗和仇恨,房子也被烧成了灰烬。”

“整个希腊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古格瑞从来不提这些,也不提七塔。”她看见他的脸一下子绷紧了。“无论我问什么,回答都是沉默。”

“瓦娅也一样。我想战争后,人会本能地去守住土地。也许当一切都说完做完,人会更加明智。”

“也许会怎样?”

“沉默地面对沉默的回答。”

然后他走了,留她一个人在火边转着烤肉,直到瓦娅来接替她。

随着一阵喧嚣的钟声,礼拜结束了。等索菲亚太太回来的时候,瓦娅已经给孩子穿上新衣,抱着她到外面的门廊来显摆了。和索菲亚太太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群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的亲戚。男人们戳着烤羊对古格瑞说按这个速度运气好的话傍晚的时候他就可以坐下来吃肉了。大家都问贝儿什么时候离开,当她说星期二的时候,一些人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摸摸木头吧,星期二不吉利。”一个男孩叽叽喳喳地说。

“那又怎么样?”

“不,他说得对,亲爱的。”男孩的母亲插话进来,“星期二是一个邪恶的日子。”

“君士坦丁堡沦陷的日子。”

“不光那样,贝儿!”

“运气好的话,邪恶都会退避三舍的。”贝儿说。

他们又问她儿子什么时候再来希腊。等他能来的时候,她回答,等他的学业允许的时候。当丽卡和卡尼如婶婶用扎着丝带的篮子装着橘子味的点心来的时候,贝儿告诉他们小床上鬼的事情,索尼娅在一边扭着身子咯咯地笑,时不时打断她。祖保莉也来了,她亲吻了每一个人,然后微笑着坐下。

“我觉得它可能是只圣手。”

“你怎么知道?”

“圣像里基督的手就像那样,他的右手,圣经在他的左手里。万能的基督。”

索菲亚太太正在听着:“是那样!你说得对,是那样,我也见过那只手。”

“我去拿出来。”

“不,坐下,亲爱的。下次吧。”

大概两点的时候,安祖瑞撕掉了油纸,露出光滑的棕色和粉红色的羊肉,但小山羊的脑袋上仍布满了红色的斑纹,像一颗剥了皮的石榴。他迈着胜利的步伐把它搬进厨房里。羊头留给宝宝。噢,宝宝,看我们给你带什么来了,瓦娅轻声地说。她把半生不熟的头砍下来剖成两半,两个红红的半壳里的脑浆好像表皮皱巴巴的粥,上面绕着一团红色的脉纹。她把羊头放进水里继续煮。

盘子已经准备好了。安祖瑞切下肉分给大家。粉红的肉汁溅在刀身上,贝儿砰的一声打开一瓶同样粉红色的酒。松巴炉里烤着土豆,桌子上是大盘大盘的蒲公英沙拉和羊乳酪、自制的面包、松香葡萄酒和玫瑰酒,橄榄、苹果还有橘子。贝儿装上最后一卷胶卷。镜头里老太太笑着,在窗边微弱的阳光里斜眼看着镜头,眼睛下面是红红的眼袋。宝宝在安祖瑞的膝上踏着步,想要抓住相机的闪光。这边!孩子双手互绞着,大家都笑了。老太太放了一个响屁,吓了孩子一跳,大家又笑了。对不起,对不起!她把头埋在孩子身上,就像一只白毛的猫,孩子尖叫着拍打着她。她终于不再那么阴郁了。自从索菲亚太太从教堂回来,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几乎有些像从前的她了。喝了点儿酒,又很轻松,贝儿晕晕乎乎的,她想是不是一直以来自己关于这所房子里的邪恶的那些想法都错了。也许那只是因为饥饿、疲倦、愤怒,只是一场很容易平息的风暴。你只需要一个神圣星期四下的红鸡蛋。下一次村子里下暴雨的时候,会不会有红鸡蛋像冰雹一样从门口抛出去,抛到泥泞和雨水里,抛到真正的冰雹里?一道阳光穿过云层,鸡蛋躺在那儿,一个红的,一个白的,躺在它们落下的地方,圣洁而安详,被雨水冲洗过的蛋壳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贝儿吞下一大口稻草色的酒。明天这个时候,她已经收拾好准备离开了。到星期三早上,最迟中午,她就会走进自己的家门。

“噢,我希望亚力也在这里。”贝儿大声说,“他一定会喜欢这些。”老太太半晌张嘴无语,也许是误解了,于是贝儿赶快说,“我的亚力。”

“是啊,他应该时不时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他从不给我打电话?”

“你知道孩子们都那样。但我会告诉他。他从来没过过希腊的复活节。”

贝儿等着被驳回。

“什么时候把他送过来”,老太太咧嘴笑道,“我来照顾他。”

这一餐快结束的时候,安祖瑞给大家倒了他开的红酒,然后品尝着自己那杯。他们移到外面门廊上,在阳光中喝完了杯中的酒。雾气又开始笼罩花园了。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贝儿将酒倒在灰色葡萄树根和墙壁之间的地上。敬女神和她的女儿,她想着。香醇的安奇瑞斯的红酒,是圣泉,来自圣井,也来自喷泉和自来水。

厨房收拾干净了,只剩索菲亚太太和贝儿两个人。老太太走到装着红鸡蛋的碗前面拨弄着,仔细看着,轻轻敲着,把它们对着光一一举起来。“这些,”她终于说道,“把它们带回去。”

“什么!”

“小心包好。这两个你和亚力吃,这三个给另一家。”她指的是古格瑞一家。

“我怎么带?这违反法律,妈妈。”

“什么法律?”

“嗯,你知道的,检疫法。”

老太太板起脸。她是不是打算说这些是圣蛋,上帝怎么可能让它们传播细菌呢?这个想法让贝儿直冒汗,心脏紧缩。

“我知道那个!它们是煮熟了的,消过毒的,熟鸡蛋能有什么危险呢?”

贝儿放下心来耸耸肩。“嗯,海关什么食品都要没收。”

“你总可以藏起来。”

“五个蛋!”

“好吧。那就两个。拿这两个。”

红红的眼睛,祈求的双手,一只手里一个鸡蛋。贝儿叹了口气,伸出手来。

亚力打电话来有事要说:他的继母已经进医院准备生产了。索尼娅在外面的李树下和丽卡在排练,但很安静。贝儿把她叫进来,看着她在电话上一边跟她的澳大利亚堂兄说话,一边打扮着自己。他想要张照片,索尼娅说。幸运的是,贝儿最后一卷胶卷还剩下一两张。她让索尼娅将一只胳膊绕在丽卡肩上,树上是淡淡的白色阳光,一只金色的母鸡在她们脚下。

表演开始了。门票是索尼娅写好再裁剪的,就像瑞娜过去常做的那样,但只卖出去一张,卖给了一个穿短裤的迟钝的胖男孩。他来了,坐在一把藤椅的边上,旁边是瓦娅、安祖瑞和贝儿。丽卡和索尼娅无助地笑着,飞快地说完一段台词,然后微笑,鞠躬。那个男孩没有鼓掌而是站了起来。我看过这出戏,他对周围说,是电视上的节目。女孩子们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又开始下一个节目。但当那男孩大步离开后,她们开始结巴,翅膀也搭了下来。表演结束。

十字架是生命之树,它的果实是世界之光。(十字架,菩提树。)我们是怎么被引到它那里,全部像飞蛾一样扑进树枝中。

我说我希望亚力在这里,他一定会喜欢。她搞混了。她认为我说的是瓦娅的亚力,或是爸爸,还是那个死去的亚力?我说的是我的亚力,他从没过过希腊的复活节。那是谁的错呢?我以为她会那样说,但她笑了。“什么时候把他送过来,”她说,“我来照顾他。”

我把酒洒在裹着尸布的大地上,洒入死人们张开的嘴里。

她害怕神、死亡(瓦娅说)。是的,神是死亡(而不是爱)。死亡、神、涅槃、净光。

这需要坐着;但我不想坐着时被人看见——逮着!(她从不敲门)(但是如果我是跪着而不是坐着,对她闯入的担心会少点或者不同吗?)

沉默地面对沉默的回答,安祖瑞说。(这个老人和死人一样沉默)要相信时间和沉默会将过去洗刷干净。

贝儿叹了口气。现在要拿这些蛋怎么办?带上它们去申报,然后希望有个好结果?它们过关的可能性有多大?还是尽量蒙混过关,像妈妈说的那样?无论哪种方式都可能让它们最后进入海关的柜子里。把好好的食物扔掉绝对不行,对贝儿来说,这是对圣灵犯下的真正的罪过。这件事对妈妈来说也一样。圣蛋。那就用简单的方式来把它们带出去,在机场或飞机上把它们吃了?贝儿实际上想做的是带上它们,把它们留在老爹的坟上,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周围又有这么多人,她这么做很难不被人看到。不是说这些蛋有什么危害。红鸡蛋应该留在希腊的坟墓上,它们也曾出现在女神时代的坟墓里。只要妈妈不怀疑这些蛋是她放的。妈妈肯定会怀疑,她当然会。她马上就会明白。那把它们埋在坟脚下。但空手回家意味着得教亚力撒谎,因为他的祖母一定会在电话上提到它们。那会是比违法更严重的犯罪,比走私还严重。

贝儿一定是睡着了。当她出去倒咖啡时,已经是傍晚了,索菲亚太太正在堂屋里开着灯看书。她跟着贝儿进了厨房,但她不喝咖啡,因为医生不让。她从眼镜的镜片上面瞟过来,她要喝茶。

“你到底有没有睡,妈妈?”

“我不累。”

“一切都会好的,不用担心。”

“愿圣母保佑她生产顺利。”

“她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间肯定很长。都是这样。”

“是啊。嗯,我们得有耐心。我给你找了本书。”

“什么?”

没法脱身。贝儿转着眼珠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头上发髻散乱。从后面看不见她的脸,她缩小成了一个玩偶,一个穿着黑衣的破旧玩偶。要有耐心,造出耐心。就像造出孩子、创造复活节一样,在希腊你必须造出耐心。老太太微笑着转过身来。“一些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故事。当然如果你想看的话。”

“嗯,是的。谢谢。”贝儿看着那本小册子。

“关于圣殿是怎么建成的,又怎么落到土耳其人的手中。”

“问题是我的眼睛又胀又痛,睡觉睡的,一般我下午都不睡觉。”

“我是说你带着走,古格瑞以后可以把它带回来。”

“但它属于这里。”

“那好吧,如果你愿意,我跟你讲讲那些故事,讲讲其中的一些。”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妈妈,我的爷爷和外公都死在对土耳其人的战争中?”

“得了!”

“真的,1915年在嘎里珀里。一个就埋在了那里。土耳其人想占领圣城,而嘎里珀里就在那附近的海岸。”

“我知道,我知道,嘎里珀里!那是‘伟大计划’。”

“他们都在码头,但我不清楚他们是否互相认识。我外公的船失去了踪迹,而我爷爷的船在海湾里沉了,然而他爬到了岸上,后来才被杀的。”

“天!”

“我们常说,世界真小。”

“我们也这么说。贝儿,那就更有理由要了解这些故事了,是吧?”

“你说得对。”

“好吧,就像那些圣像一样,智慧女神索菲亚的神庙也是上帝的意志,然而又是人类双手建造的。因为国王一直想要建造一座神庙来供奉上帝,它甚至要比遗失的耶路撒冷的所罗门神庙更伟大、更美丽,但圣城里没有人能提出一个足够伟大、足够美丽的计划。有一天在教堂,当主教递给国王神圣的面包——主的身体的时候,面包掉到了地上。国王趴下来到处寻找,但它消失无踪。绝望中他抬头望天,却看见一只蜜蜂正在飞出窗外,面包就在它的口中。全国所有的养蜂人都接到了命令去注意这只蜜蜂,最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木工领头看到了一个没有蜂巢的蜂窝。可以想象当他看到里面是一座蜂蜡的教堂时是多么高兴和吃惊,那还没有人的心脏大,但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是那只蜜蜂在神圣的面包的感召下建造的。”

“于是他们照着它建了神庙?”

“完全一样。”

“现在我真得看看它了,‘大智慧’!”

“是啊,去看看。也去你外公坟前看看,贝儿。你从不认识他也没关系。重要的是纽带,血脉的纽带。不管怎样,就像我说的,那只是智慧女神神庙许多奇迹中的第一个。一个拥有圣母本人的外袍,留下过圣母本人的乳汁的神庙怎么会没有奇迹呢?那里还有真正的耶稣受刑的十字架和钉子、海绵、芦苇,甚至有主的血滴。他们有坟上的石条,有艾尔利[1]的手骨,他曾用那只手朝上帝之子的头上泼河水。”

“那些他们都有?”

“现在没了。我是说他们以前有,亲爱的。土耳其人不是罪魁祸首。法兰克人先到。然后是威尼斯人——他们洗劫了圣城,那些所谓的十字军,让基督徒血流成河。”

“你怎么知道那些?”

“历史书上都有,愿意的话可以让全世界都知道。”

“古格瑞和我,我们过去总是说有一天我们会带你回那儿去。那一天从未来临。”

索菲亚太太耸耸肩。“至于大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老太太没有说出其他他们过去总是说的话,也没提贝儿巨大的背叛。难道他们过去没有总说他们会永远留在村子里,照顾他的父母到老?

“我——”贝儿停下了。该说些什么呢?

“如果我身体好,谁知道,我也许有一天会去呢?上帝愿意的话,我还是可以去。等我去的时候,谁知道呢?圣城可能又回到了我们手中。”

“得了,妈妈,都这么久了?”

“如果国王重新登基的话。”

“那可能吗?”

“如果这是他的命运就可能。他的名字是君士坦丁。”

“得了!”

“你知道什么,贝儿?你知道他们过去怎么叫希腊吗?君士坦娜。为什么?她没落,因为她贫穷,我们的希腊——一个可怜的母亲,不能喂养她的孩子,让她的孩子被迫离乡背井。因为她就是君士坦娜,科斯塔的妻子,君士坦丁的妻子。”

“也就是说?”

“就是说她的命运和君士坦丁这个名字紧密相连。这是建立圣城的第一位国王的名字,也是睡在洞穴里的最后一位国王的名字。他们总是说有一天一位新的君士坦丁将会诞生,拿回他的圣城,他将是一位六指的人。我们流亡中的国王出生时双手双脚都有六个指头,我告诉你,贝儿。”

“但土耳其人已经占领那里超过五百年了!”

“他们占领过整个希腊几百年,难道你忘了?那些土耳其人还占领过中东。他们占领过埃及、巴勒斯坦。犹太人从耶路撒冷流放了多久?但他们现在又回到了那里,不是吗?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才在上帝的眷顾下夺回萨洛尼卡的吗?直到1912年。”

“那是在战争时期。”

“是许多次战争中的一次。”

“别忘了土耳其有很多希腊人。”

“希腊也有土耳其人。上帝承诺过有一天圣城会再成为我们的。让我来告诉你,贝儿。神圣星期六的晚上,在圣城里,很多人,不光是基督教徒,还有穆斯林、苦修僧!他们都听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传来的单声圣歌,看到窗户里亮起光,蜡烛的光,那是黑暗里聚集的越来越多的蜡烛,但当人们推开门时,却什么也没看到。这是一个征兆。”

“要是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是征兆怎么办?”

“那就是!我相信它。是!只要我们知道怎么去解读。”

“有人知道吗?”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听着,贝儿。这些是常识。就在今天早上的时候,你没听到他们说吗,圣城落到苏丹手上的时候,你没听到吗?正是星期二,自那以后,星期二就是个不好的征兆。”

“还有修道士的鱼从锅里跳进了生命之水。”

“那么说你有耳朵,你听到了。那一天,圣索菲亚大教堂流着鲜血。在圣城被包围的最后一天的晚上,人们涌进教堂,接受了圣餐。在午夜的时候,圣城的墙在炮火下倒塌。当圣殿的门被推开,圣餐仪式仍在进行,除了年轻女人,所有人都遭到屠杀,而女人们被别人用自己的头巾绑了起来,拖出去成为奴隶。然而,那个站在圣餐仪式中央的神父,却没有溅出鲜血,我告诉你。他带着圣杯消失在墙里。他现在都还在那里等待着和平地完成圣餐礼。而且圣坛也保存下来了。那里现在已经没有圣坛了。它被一艘船走私了出去,船沉在了马尔马拉海,自那以后,无论天气如何,那片海域都平静得像面上盖了一层油一样。许多基督教徒都能够看到深处的圣坛,有一天它会重新回到它的位置。”

贝儿摇着头:“妈妈——”

“而屠杀仍在继续。土耳其人爬上死人堆去刺死还活着的人,直到广场和过道堆满尸体。那些去过的人说,你现在都还可以看到一根大理石柱上高高地印着的一个土耳其人的血掌。但就像那个牧师一样,国王也从此不见了,贝儿。在战争激烈进行的时候,一个天使抓住了他,将他变为大理石,就像我说过的,他躺在黄金门边,等着那一天上帝派天使拿着他的剑来让他重新复活。然后那些石头上将再一次流满鲜血。”

“就像1922年一样?”

“你以为只有那时?她早已经浸透了战争的血。”

“就像麦卡德尼那。”

“就像麦卡德尼那和世界上任何人类生活的地方。要说我了解什么的话,贝儿,我了解战争。”

“我永远不想了解。”

“但愿不要。谁想呢?希腊人入侵土耳其,土耳其人从背后还击将他们消灭。然后他们转向你们这些无辜的人,用火与剑来鞭挞你们,孩子们!他们将你们流放。被流放的人因为‘伟大计划’而死,就像你的爷爷和外公。”

Exoría——流放。贝儿咬着唇。

“为了正义,贝儿。要有意义地死,像烈士一样。”

“应该靠剑活下来。”

索菲亚太太摇着头。“为了伟大的事业而死。既然一切活着的都会死亡。”

“一定要在战争中死去吗?你不是了解战争吗?”

“决定权在上帝手中。”

“不是我们手中?”

“看看你的手,贝儿,看看我的。你能看见它们阻止战争吗?”

在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贝儿倒好胶卷,啪地打开相机,把最后一卷胶卷取出来,装进塑料盒中。终于全部拍完了,所有的胶卷都在这个包里,一卷一卷地摞着。这部电影要比大多数电影更静止,但所有电影都一样,她一定和瓦娅这样说过,都或多或少是静止的,都是光影变幻中在我们眼前融合的一幅幅画面,是一条黑暗河流上的闪光、倒影和彩虹。只是静止的程度不同而已。贝儿暗暗发誓,我先把这个做好,然后我要拍一部真正的电影。

她翻回关于单声圣歌的那段笔记。“这是一种和词结合在一起的音乐,经由一个男人的声音活过来。教堂是阴性词。íekklesía,但教堂却只用男人的声音说话。”她在空白处潦草地写道,“在图像里,同样的结合也出现在视觉层面。油彩字和碎石出现在躯体之间:耶稣、十二门徒、圣人们、圣母、上帝的口谕和人。(艾尔利这个泼河水的先驱者的手骨)。”

“要是我会画画就好了!”她加了一句。要是懂镶嵌画就更好了,真正的镶嵌,而不只是照片。真想用金子和天青石画下妈妈刚才说的:沙漠里的一场洗礼,沙和石头,上帝的石头——上帝的儿子赤裸地站在河里,而一只手骨向他泼着水。

索菲亚太太将毯子裹在身上,伸直身体躺在长沙发椅上,房子在她周围沉睡。多奇怪的事啊,她想,贝儿的爷爷和外公会为了希腊而死。她以前有提过吗?如果提过的话我会记得的。他们1915年在嘎里珀里为保卫我们的圣城而战,一个还埋在了那里。另一个埋在哪里呢?也许是船沉没的地方。知道去哪里找祖父的坟墓,这感觉真奇怪。他死后便成了我们中的一员。那样的话,也许贝儿是注定要在澳大利亚遇到我们的古格瑞,并且嫁给他。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穆斯塔法·科默尔有一个希腊母亲,他长大成为土耳其之父,希腊的灾难,嘎里珀里的占领者。他们住在萨洛尼卡。他们的老房子依然矗立在那里,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仍然不明白他是怎么开始屠杀我们的,他母亲的同胞。反正那是一个不解之谜——母亲、儿子。

尽管十分想休息,睡神却拒绝光临索菲亚太太。死神也是,她想,带走那么多人的死神乾若。亚力死了,老亚力也死了,还会有更多的人,愿上帝宽恕他们的罪孽。我经历的,知道的,半知半解的,还有只是想象的,或者害怕的,怀疑的事都搅在了一起,我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这一切并非突然发生,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当索菲亚太太回首过去的时候,越来越意识到她的生活就像洗刷过无数次的旧床单,越来越薄,那些过往在每一次洗刷下慢慢流失,直到失去实质,只剩下褶皱和阴影。现在只有我的身体还实质性地存在。我还能感觉到实质性的痛。肿胀、疼痛积郁着等待爆发。我还要在不该站的门这边,在死亡之门外面站多久。我睡觉然后醒来。我不愿意这样,即使活着只是继续喂鸡和烘烤上帝的面包。

当贝儿穿着衣服从打盹中醒来的时候,她冷得在床上发抖。房子里,村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都去哪儿了?他们睡着了,一定是。她将被子拉上来裹住肩膀。笔记本摊开掉在了地上,钢笔的墨水浸在了克里米地毯上。黑色的墨点就像黑色条纹上的一个节点,幸运的是点很小,即使是视力好的人也只有在注意看的时候才会发现。老太太不会看到的。

贝儿无声地打开门,穿过堂屋,在厨房门口探头看了看:沙发椅上搭着一条空空荡荡的毯子。那她进去再倒点咖啡也没什么关系了。贝儿把布锐克壶放在火上烧开,然后晃动着,因为勺子搅动的声音可能把隔壁的人吵醒。她不止一次转过身,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的背。贝儿脑海里全是老太太那黑色的身影,老太太站起来,用一双红色的眼睛望穿她。这里没人。贝儿甚至不放心地拍了拍毯子,再抖了抖它,然而那感觉挥之不去。她趁热喝着甜甜的浓咖啡,戒备地面对沙发椅坐着。想到这个鬼魂,这个破旧的布偶,这个嗜血的老巫婆居然疯狂地爱过,甚至为了爱而私奔,还是在那个年代,真不敢相信!他们在最后关头把她嫁掉了。这就是为什么她认为年轻女孩都是被诅咒的吗?爱神厄诺斯也是,那个漂亮的年轻人,那个被爱慕的人也是。她和金笙一样,失去了厄诺斯,失去了希望,在操劳中变老。难怪她恨那个故事!厄诺斯是个魔鬼。不,只是结局,不是那个故事,她恨的只是结局。更让她恨的是金笙得到了救赎,而她没有被带走,不是吗?她听见了,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说厄诺斯是魔鬼很对,但故事里的厄诺斯不是一个坏人。他不是邪恶的力量。爱是邪恶的力量吗?仇恨才是。仇恨和愤怒,还有妒忌。

“还没有人的心脏大。”

在她那个年代,那一定是个相当普通的故事。他们现在仍然安排婚姻。有多少人通过代理机构结婚去澳大利亚?我就认识一些这样的人。我们结婚是因为爱,瓦娅也是,她聪明而狂野,将一颗心放在寻找心仪的男人这件事上,她也没浪费一点时间。安祖瑞是她的同学,她从没把目光投向过其他人。她几乎一结婚就生下了瑞娜,她对此也很骄傲,她不需要辩解,也没有流言。现在瑞娜也已经嫁给了她喜欢的男人,生下了第四代,她们几代都是美丽任性的女孩。看看索尼娅就知道了!红润的躯体,如火焰般的头发,一团黑色的火焰。

妈妈在最后时刻被嫁掉,她从没原谅过爸爸。她是无情的,她将所有挫败的爱都倾注在了她的儿子们身上,而他们都离去了。那爸爸的爱呢?因为他似乎也同样挫败。他的母亲那么多年住在那所房子里,甚至到了坟墓里都被记恨,难道不是吗?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你给了我错误的建议,噢。你得承受地狱的诅咒——”是的,但爸爸的诅咒不是针对他母亲,只是针对那些敢把他埋在他母亲旁边的人。即便如此,那也是地狱的诅咒。他的母亲知道吗?要是她知道的话该多么伤心啊。她如何能够承受?

“你醒了,贝儿?妈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在鸡舍?”

因为有刮痕的那个盘子不在了。

“我要去挤奶,你来吗?”

贝儿站起来:“我先加点柴。”

瓦娅抬起眼皮:“不,有柴了。要是我们让火熄了她会暴跳如雷的。”

“柴堆已经有点矮了。”贝儿说。

“嗯,还可以。现在是四月。来吧,贝儿。”

“她不会砍柴,对不对?”

“现在她从不动斧子。有个男孩过来帮忙。你知道我一直跟她说她应该来和我们住,至少冬天的时候。为什么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又冷又下雪?她说她会来,但不是现在。”

“古格瑞会想要接她去澳大利亚。”

“不可能。”瓦娅打断话头,一阵尴尬的沉默。现在已经没法转身了,她们已经拿着奶壶走在街上了,还不时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贝儿本来还想说她和妈妈谈过到修道院的事,现在也不敢提了。她很想知道索菲亚太太去澳大利亚会过得怎么样。她会快乐吗?但好像瓦娅不想听那个,而且她现在生气了。

可并非如此,瓦娅带着悲伤的微笑看着前方。“告诉你,她年轻的时候是使斧头的好手。”她的语气就像要开始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知道!在内战的时候。和养蜂人的母亲有关。”

“他告诉你了,是吗?古格瑞告诉你了?”

“不,是祖保莉。她很关心妈妈。”

“她有理由这么做。你记得那个养蜂人吗,我们以前总是从他那里买蜂蜜?可怜的潘德利,他死了。”

“我知道。我认得的很多人都死了。”

“但年轻人成长起来了。”

“瓦娅,你说的那句老话,是什么来着?关于橄榄树的,昨天说的?”贝儿说。“为了孩子们,你种一棵橄榄树。为了你自己,你种什么来着?”

“一棵无花果树。”

“一棵无花果树!就是它。”

“我的意思是种更多的树。”

“无花果树?”

贝儿看起来很惊讶。瓦娅听到自己的话也很吃惊。她什么时候这么想了?“我们的无花果树已经够多了,不,”瓦娅说,“是橄榄树。”

“噢,橄榄树!对啦!”

瓦娅转过身,叮叮当当地敲着壶,突然心情变好了。“两壶不够。”

在灯泡下贝儿把所有东西堆到床上,开始打包,她发现那只银手不在另一条牛仔裤的口袋里,也不在任何衣服口袋里,箱子里和床上也没有。它不见了多久呢?它的味道仍然强烈地留在她手上,但把它穿在钥匙环上的金属圈大开着,那只手可能掉在任何地方。但是当她再一次搜寻房间、地板和衣服堆的时候,仍然没找到。

她问正在厨房里和瓦娅一起煮牛奶的老太太看到没有。

“你的银手?”

“和钥匙穿在一起那只?圣——”

“噢,那只啊。”

“我把它弄丢了。它脱掉了。你有没有看见呢?”

“没有,抱歉。”

贝儿微笑着。“我到处都找过了。”

“我们必须问问所有人。”

“不,没关系。”

“一只银手?”瓦娅问。

“是的,你见过吗?”

“贝儿的一个小玩意,瓦娅。一个幸运符。”

“有多大,贝儿?”

贝儿用拇指和食指围了个圈。“不,听着,也不重要。”

瓦娅皱了皱眉。“一定有人见过。值钱吗?”

“不,一点也不。”

“我们会看看的,”老太太说。

“还是算了吧。”

“不,嗯,看看没坏处。”瓦娅表情僵硬,一副被冒犯的样子。

其他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东西,还有什么希望找得到呢?贝儿笑着退了出来,摇着头,暗悔自己大惊小怪。索菲亚太太和瓦娅都一下子阴沉了脸,跟她拉开了距离。隔着两道门她都可以感觉到她们怎么联合起来抵制她,她只能怪自己。她们真的认为她在指责谁吗?她可从没这么想过。

她仍然忍不住闷闷不乐。说到这里,难道就没可能有人拿了它?谁呢?不是安祖瑞。那是妈妈?瓦娅?索尼娅?会不会是祖保莉,她今天早上还大声赞美它,还想看看它,那可能是装腔作势。她们都有可能偷了它。一张又一张的脸浮现出来,都是那么可憎、偷偷摸摸、陌生。让我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和人保持距离,她告诉自己,上帝知道我应该这样。不过说起来,我自己呢?我不是也伸手偷了一颗巧克力橄榄吗?现在这所房子吞掉了我的银手来报复,而我活该!如果右手冒犯了你——噢,真够假装神圣的!在一阵剧烈的厌恶中,她想,我受不了,讨厌得要死,那股假装神圣的味道。这所房子到处涂满这种味道,潮湿油腻,就是从这些墙壁中渗出来的,这些白色的墙壁就像一座刷白的坟墓。

它可能发生在这星期的任何时候,甚至在我拿那颗巧克力橄榄之前,因为它已经知道,这所房子已经知道我会干什么。还有什么它不知道的吗?它晚上的时候清醒地躺在那里听着我们心跳的声音。继续吧!我再也不在乎了。我一点也无所谓。只要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出这里就足够了,完完整整的,不要再有争吵,不要再有摊牌,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它爱拿那只手怎么办就怎么办。

当贝儿再次走出来时,她发现灯开着,只有安祖瑞在那里,他埋头看着一堆报纸,一只手勾勾写写,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打开的三明治。他抬眼看过来,贝儿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

“来吃点。”他手在桌上胡乱地挥着。

“太饱了。”

“这是晚饭。其他人都出去做客了。”

“孩子呢?”

“她们带走了,好让我可以工作。那里有一个面包。烤肉,野菜沙拉——”

“我再也吃不下了。我只想来杯咖啡。你要一杯吗?”

“我不用了。那里有酒。”

“噢,那就酒好了。”她倒了杯玫瑰酒,和他碰了下,然后闭着眼睛喝了一大口。“啊!”她笑了。

“谁需要咖啡?”

“噢,我,我还需要一杯咖啡。只要杯雀巢。”

“你可能会再也睡不着的。”

“我会睡着。别那么说。这是我最后一个晚上了。”

“真的吗?那好吧。”

当贝儿冲完咖啡,还有足够的水可以再冲一杯,于是贝儿又小声地问了安祖瑞一遍。不,谢谢,我不要咖啡。他给他们俩又倒了点酒,然后坐在灯下一边摇晃着玻璃杯,一边盯着里面看。

“有坏消息?”贝儿问。

“啊。一般。”他闭上眼一口喝尽杯中的酒。“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将一张报纸转过来给贝儿看上面的标题:巴尔干人即将面对流血。

“你觉得那样对吗?”

“现在形势不妙,我必须说。”

“希腊?”

“嗯,当然,我希望不是。我倾向于认为到现在为止战争已经深入希腊的骨髓了,就像地震。你知道它是什么样的。既然我们住在地震带,我们敢肯定我们迟早还要有一场地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也许你们应该都去澳大利亚!”

“你真这么想?”

贝儿脸上一定露出了迟疑。

安祖瑞将头后仰。“需要那样做的时候是在军政府统治时期。二十年前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也许会去,但不是现在。”

当索菲亚太太和瓦娅回来的时候,她们来敲门向贝儿道晚安,还站在那里和她聊了一会儿。瓦娅还是开口问了,她假装不在意地笑着,问那只手是否找到了。没有,没有,真的,贝儿现在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当门关上时,她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她刚才应该大声说:找到了,它在厕所的地板上,嗯,滚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但万一以后真找到了呢?要是她们追究她的小题大做呢?不。贝儿叹了口气。她没有退路了。到底是什么让她有这个想法?这是个陷阱。

房子又归于黑暗和平静,贝儿关掉灯,等了很长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外面没有声音。于是她拿着一把指甲剪,悄悄地穿过堂屋,走出嘎吱的铁门,来到熟悉的院子;空气潮湿,月光照在房顶上、树上和栅栏边的水坑里。她来到栅栏边,从每棵橄榄树上剪下一枝。又是偷窃。只是为了纪念,没有什么危害。反正她也可以开口要,她甚至可以说它们是给亚力的,只不过事实上只有一枝是。索菲亚太太一定会同意。但她一定会告诉每个人,甚至可能当着贝儿的面说,光是这个想法就让贝儿脸红,她把橄榄叶压在她发热的脸上,脑海里闪现出他们友善的笑脸。周围的枝叶摇晃起来,起风了,飘忽不定。星星开始探出头来。

贝儿把门打开,而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被吵醒。如果她要把鸡蛋放到坟墓那里的话,现在就是时机。必须悄悄地放,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显得过于卖弄,过于虚伪。也必须在晚上放。但是天气很冷,而且还可能在街上碰到人,还很可能被问到这么黑这么冷,她一个人偷偷摸摸去那个晚上从没人去的墓地干什么。要是有谁从屋里看到她怎么办?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路灯下,在泥泞里踉踉跄跄,鬼鬼祟祟地走着,一只手拿着一个红鸡蛋!她的流言已经漫天飞了。如果那样,老爹会情愿把鸡蛋给亚力。她战抖着擦净鞋底,无声地关上铁门,摸索着走了回去,打开门。床铺拥抱着她。她缩在被子里,抽出笔记本,笔记本自己翻在了夹着月桂叶的那页,那是她从复活节庆典上捡来的叶子。

一切都停止了流动,除了尿液和体液。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梦,没有活动。我到达了——开悟?一种静止的状态。

想知道——Aπoρ'ω。我想知道——Aπoρ'wγιaτíη'ρvεs。

右手弯曲,拇指捏着食指和中指。右乳尖到左乳尖,额头到肚脐,画十字在印度舞中就是右手在胸、头和腹部的舞蹈。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我被置于一种境地。我又被从前的自我意识掌握,身体麻痹,舌头打结。是的,这是我的自我主义。但她走进来操控我不也是一种自我主义,倒不是这就表示我没错。这么大老远地来这里,却舍不得给她一个她想要的,她需要的爱的礼物!仅仅因为我不肯放弃自由!(Hiersteheich)但是对她来说,所有人都是上帝的仆人,没有自由。

还没有人的心脏大,她说。经文里的禅诗:“在世界的锅里,要好好地烹调,不要胡乱地搅;人心是自由移动的长柄勺。”

一些人不相信死亡,就像我不相信来生、复活,重生于六界、天堂和地狱,涅槃。窗台上的佛像坐在光的中心,清晨和夜晚,雾在他背后升起。他的化缘钵漆黑,他的袍子明亮。

我是那些生于欲望和形体界的人中的一员,但我只相信死亡。

只要能让她满意就好!但那不仅仅是自我主义。她今天说的那些我无法接受,那些淌血的石头,那些手。没有办法,因为事实是我害怕十字架,是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种恐惧有多深。我害怕那具痛苦扭曲的、头骨堆上伸开双手的尸体。这种恐惧一定已经因为长期的熟悉而迟钝了,不然我们怎么可能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们已经如此习惯,以至于视而不见。如果这儿的教堂里有十字架的话,我也会故意视而不见。我没能画十字。它让我恐惧,不仅因为那个悲哀的人死了,根本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是被处死的,无辜的他被谋杀了。

现实世界就像那张白布单上演出的皮影戏,戏里有卡瑞吉热、影子、声音,还有流淌着黄色灯光的床单褶皱。

索尼娅在又热又闷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她看见一个吸血鬼爬进墓地喃喃自语,月光下的脸像珍珠一样白,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个黑洞,双手弯曲,沾满鲜血。

梦中的贝儿站在一片田野里,头顶是正在落下的夕阳,傍晚的太阳已经失去了热度。田野光秃秃的,只有草,草尖像花朵一样垂下,上面是胡椒一样的粉红籽粒,每一粒里面都像包着一个太阳,在炎热的地面发着光,如同一群红色的苍蝇。胸前有红圈的鸟鸣叫着,在阳光下飞翔。她的眼睛追随着它们,然后看见了月亮,圆圆的、淡淡的月亮。远处是高高的石头和生锈的铁丝网,像篝火一样耀眼的棕色草丛,它们投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一条条干枯的葡萄藤上长着网球一样大的黄色果实,有些清凉发酸,有些干瘪,它们散落出扁扁的小种子,小扁豆的种子。

她走过一个个草丛和蚁洞,走过覆盖着厚厚灰尘的蜡菊、海贝和反射着金色阳光的棕色玻璃。她的腿像在燃烧。她看见自己穿着金色皮毛的紧身裤,但其实只是她的腿上沾着一层十分尖锐的刺果。当她把那些刺果一个个从牛仔裤和袜子上扯下来时,血也跟着渗出来了。红色的刺在金色的茸毛中闪亮。现在太阳已经下到了地平线,被铁丝网拦在外面。在铁丝网旁边,远离其他坟墓的地方,有三座倾斜着面朝麦加[2]的生锈的坟墓,上面长满羽毛般的杂草。其中两座没有标志,另一座有一块墓石,那是一个叶状的拱石,又像一只矛头,上面刻着细细的花体字,是乌尔都语或是阿拉伯语——“流放者们”。铁丝网外有一匹马,当她靠近时,它不安地喷着响嚏,在最后一缕阳光中,灰尘为它镀上了一道白色的轮廓线。

【注释】

[1]艾尔利:约公元九世纪时拜占庭的皇帝。

[2]麦加:位于沙特阿拉伯西部,穆罕默德诞生地,伊斯兰教第一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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