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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棕榈主日)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几个星期的长途跋涉让自己变得多脏,她的紧身黑裤和套头衫有多古怪。贝儿忍住笑,这比观光客好点。贝儿笑了,完全正确,不过有些人并不这么认为。瓦达瑞河,村民们仍然这么称呼它,尽管官方已将它再次命名为安克瑟斯河。贝儿跳起来,突然又意识到不对,这应该是倒数第二个村子,还没到她的村子。但待上一星期又是另外一码事。整整一星期要做些什么呢?

星期日(棕榈主日)

公共汽车缓缓地从桥上驶过,桥下是遍布石块的河流。贝儿知道她很快就会见到那一大片灰绿色的树叶,装着电视天线和太阳能玻璃瓦的房顶,还有挤在葡萄架下的小汽车。她将看到一丛丛蓬松而跳跃的橄榄叶出现在村里各家各户的前院里,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纤细的橄榄叶摇曳在风中,就像橡胶树叶。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曾问起这里可有橄榄树,结果大家都笑了。好姑娘,我的儿媳,老爹说,在这么远的内陆你还想看到橄榄树?它们在这北方怎么过冬呢?而今老爹已不在,去年就过世了。而她也只待了一个冬天就明白了老爹的话:永不消散的雾气、大雪围困的村庄、冻结成冰的溪流,还有悬挂着冰柱的树木。

公共汽车已经行驶了两个小时,在朦胧的雾气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闪而过的开着花的李树和樱桃树的影子。当公共汽车摇晃着穿过途中的一个村庄时,可以看见一座座店铺、房屋、黯淡的教堂,还有那些空荡荡的蓝框的窗户。希腊的教堂绝大部分都不是尖顶的,而是圆顶的。例如,在南部的帕罗斯群岛上,是象征天国的蓝色圆顶,或是绿石板砌成的圆顶;而在这北方的内陆,大多是砖块砌成的圆顶,像烤炉或是钟楼,上面还建有塔,塔的鹰眼周围又镶着一圈砖。公共汽车继续前行,又经过了一个小镇,一个村庄,还有一座墓地。蓝色的墓床上装饰着柏树枝,如同盘绕的黑色火焰。

公共汽车从一个又一个浓雾弥漫的山谷中穿过,行驶在润湿的土地上。这里的房屋与帕罗斯群岛上的不同,墙壁尽管也是白色的,却是正方形的矮墙,上面是红色的屋顶。这里见不到成片的土地和海洋,也见不到矗立在阳光下的灰石头建成的刷白的圆顶、围墙、壁龛和拱门。现在是img2noixi——春天。春天意味着绽放——花蕾在绽放,大地在绽放;春天也意味着晴朗——晴朗的天气,晴朗的天空。可惜这里却并非如此,越往北,雪积得越厚,大地依然坚硬荒芜,又脏又湿,像取掉了石膏后的伤腿。

旁边的人在看着新奇的景色,贝儿却一直盯着颤动的车窗玻璃。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几个星期的长途跋涉让自己变得多脏,她的紧身黑裤和套头衫有多古怪。除了放在地上的手提箱,她还有两个布包,一个印着涡纹,另一个印着“谢绝核能”和一个泛着黄色光芒的红太阳。她的照相机和一个备用镜头就放在包里,里面还装有几十个拍摄过了的胶卷。她的夹克也是布的,衬着衬垫,海蓝色面料上印着乱糟糟的军绿色的纹路和斑点。她脖子上的银链挂着朋友为她做的礼物——一个盘着银蛇的圆片,上面还挂着她母亲留下的猫眼石。“Xéni,”她听到一个女人在她背后肯定地说。那个女人在说她是外国人,也许吧,或者意思是陌生人。“Médium eínai aftí.”另一个人以敬畏的声音说道。说她是灵媒?贝儿忍住笑,这比观光客好点。观光客也不太可能在这儿出现。这片平原是穷乡僻壤,只有农田和杂乱的村庄,远离到南斯拉夫的公路,也不靠近培拉、维吉拉、伊德萨的古遗址。这个村庄本身小得在地图上都找不到,除非是军用地图。因为这片平原曾是古战场,而边境距这里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

一丝丝冷冷的香烟味从司机的座位那边飘过来。“继续,朋友,把我们都熏出去。”一位乘客抗议道,带着无可奈何的幽默。司机扬了扬烟头致意,开大了音乐的音量。“她是到这儿来过复活节的,”一个女人对她的朋友说,“她在这里肯定认识人。”在希腊,在这里,她一定有自己的圈子。贝儿笑了,完全正确,不过有些人并不这么认为。现在,就有一个女人断然说:“不,不,她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根本就没有外国人住在这里。”先前说话的女人又说:“亲爱的,你怎么知道没有外国人住在这里?”

她不再住在这里,但一过桥(现在横跨瓦达瑞河的是一座宽敞的新桥,已经不是那座两头都有岗哨的单车道老桥了),她就看见一片熟悉而陌生的景色。这条河就是她的边界。河的这边是房屋简陋的郊区,萨洛尼卡的工业废墟,一切都如此陌生;而过了河,她就到家了,就像《伊利亚特》中描写的那样。瓦达瑞河,村民们仍然这么称呼它,尽管官方已将它再次命名为安克瑟斯河。瓦达瑞,瓦达瑞河。凛冽的寒风刮过宽阔、缓慢、棕色的河床,穿过南斯拉夫的峭壁和峡谷,它也被冠以这条河的名字——瓦达瑞风。这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北风,是干净、纯粹的风,是一直叫做瓦达瑞的风。

汽车盘旋着蹒跚地爬上卡非林山。贝儿跳起来,突然又意识到不对,这应该是倒数第二个村子,还没到她的村子。如今,她闭着眼也知道这条路上会经过什么。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呢?八年前她也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来拜访前夫的家人。如果当时她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那么现在她就更是如此了。这次拜访可能是错误的,至少是不必要的、多余的,就像现在的她对这个家庭而言一样。既然老爹过世了,前去吊唁总是对的。但待上一星期又是另外一码事。整整一星期要做些什么呢?整整一个圣周[4]。现在当然不可能转身了,而且这次拜访也是她自己的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度过这七个日夜,还有两个半天。嗯,七天又如何呢?贝儿告诉自己,你不是还一度准备在这里永远生活下去吗?

汽车驶过一座桥,她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难以呼吸。想想,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呢?是秋天,那天是万灵节[5]。现在这里冒出了许多带阳台的漂亮新房。橄榄树也有了!这点让她难以接受。这是温室效应,是全球变暖的结果吗?可她并不觉得天气暖和了,而是感觉更冷了。虽然已是四月,时钟也在今天往前拨了一小时,开始夏令时,但她一路上都冷得发抖。她以为已经抖了出去的寒气此刻正塞满她脑袋里的每个空隙。呼哧一声,汽车停在教堂前,她拎着箱子和袋子下了车。马路在她眼前延伸,周围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她的脚步声。如同做梦一般,她走向拐角处的那所房子。

在长满疤节的葡萄藤下,一个黑衣服的女人正弯着腰用粗笤帚扫着门廊。贝儿停下来时,那女人正好抬头看了过来,然后,丢下笤帚,跑向大门喊道:“天哪!是贝儿吗?”

“妈妈!”贝儿呼吸急促。

“你到啦!我以为是明天呢!”

“我来得太早了吗?”

“不,不,你能来真好!”

贝儿一下被抱住了,穿着黑羊毛衣料的手臂紧紧勒着她,白发苍苍的脑袋挨着她的嘴边。

“欢迎。嗯,贝儿!有多久了?”

“八年了。”

“天啊,八年了。快进来暖和一下。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贝儿微笑着,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镶着玻璃的铁门在堂屋的瓷砖地上嘎吱作响,贝儿被带了进去。正面墙上有了新的搁架,镶框的照片和没有镶框的照片一起贴在白色的墙壁上,其中有她拍摄的,也有在她婚礼上的,以及她同这个家庭在村子里的照片。古格瑞那时仍在她身旁,亚力光着身子被她抱在怀里。亚力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上大学了。还有一些照片是从澳大利亚寄来的。走近一点,她看见两张许久不见的照片。有多久了呢?二十年或是更长。一张是毛边的黑白照,有三十年了!她走在溪流中,走在岩石和斑驳的阳光中间,这是古格瑞寄回希腊的第一张她的照片,也是这个家庭第一次认识她——安娜贝儿。在另一张照片里,她和古格瑞在雪中,挤在他带到澳大利亚的他母亲织的那条红黑相间的毯子里。毯子掩盖了他的消瘦和虚弱,之后不久他就在肺炎和胸膜炎的双重打击下卧床不起,差一点儿送命。这是贝儿生命中第一次和死亡如此贴近。这么多年了,还把它们贴在墙上干什么呢?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些过去的伤痛。往旁边看去,她看到了新的照片——古格瑞在阳光下和他年轻的新媳妇坐在桌旁,(我爱这太阳,这夏天)——还有他们俩和妈妈在河边的照片。贝儿再次转回头,如果那些老照片不在的话,伤痛是否会更多。其实,无论在或不在,都一样令人心痛。新旧照片从正面墙壁一直贴到两侧墙壁。堂屋左侧墙壁连着厨房,右侧连着储藏室,此刻门却关着。其余房间的门也都开在堂屋的墙上。前面那间是她以前的卧房,准确地说,是他们以前的卧房,此刻,门也关着。

而另一个房间的门大开着,妈妈正叫她进去。一个在松巴炉[6]边暖手的女人叫着她的名字,欢迎并亲吻了她。这是一个矮胖的寡妇,是谁呢?“你把她接待得很好,索菲亚。”女人说道。按照习俗,贝儿只能以微笑来掩饰自己的迷惑。她四下打量,就是这间房:黑色松巴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炖锅的盖子上冒着热气。这一直是古格瑞父母的卧房。贝儿认得那块手织地毯,冬天铺开,夏天折起来收走;还有那笨重的旧双人床;角落里的电视机仍然是那台黑白的,虽然村子里的人都有彩色电视机了;百叶窗上还挂着褪了色的窗帘。

妈妈和着咖啡一起端上来的不是巧克力而是一碗橄榄。掩藏住惊讶,贝儿拿起一颗放入口中,它竟然是巧克力做的。“我还以为是橄榄!”贝儿说。

“这是我们三周前的教堂祭奠上剩下来的。”妈妈一副了然的样子,她微笑着,略带责备地对贝儿说:“是那个被宽恕的人的第一个六月祭。”

“这样啊。”贝儿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地垂下视线。

当然有一系列祭奠和周年祭日要办了。在这个大厅里,会摆上咖啡、利口酒、糕点,一盘盘教堂祈祷后带回来的颗尼瓦[7],里面是煮好的小麦,还点缀着些银色的腰果和这种巧克力橄榄。头天傍晚,牧师们会为死者的灵魂大声祈祷,将一勺颗尼瓦抛向坟墓,再洒下红酒。这些吃的、喝的,这些神圣的、异教徒的、亘古的习俗,她一直都喜欢,虽然不甚了解,现在更是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记忆模糊。这家人提及死者时不再以姓名相称,也许是为了防止鬼魂被叫回来。老爹现在是o synhoriménos——“被宽恕的人”,也是o makarítis——“被祝福的人”。贝儿用舌头卷着巧克力,让它在温暖的口中慢慢融化。已经六个月了?

一阵沉默。还是客人打破了它。她倾身凑向贝儿,一阵青草一样甘甜的气息扑到了贝儿脸上。“多漂亮的猫眼石啊!”客人说,“是新的吗?”

“这个?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猫眼石在贝儿的转动下反射着火光。“这是颗黑色的猫眼石。”

妈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天哪!怎么了?你出血了!”

“不,那只是抗菌药水。”

贝儿摊开涂着水银红药水的手掌,两个老太太一起看过来。客人用她粗糙的指尖抚摸着伤口的纹路,直到贝儿笑起来把摊开的手掌收起来。

“你怎么弄成这样?”

攀岩。”

“你说不定会掉下来摔坏的!”客人叫道。

“我的照相机就掉了!我知道,别担心。”

“得了,真傻!什么岩,在哪里?”

“在帕罗斯群岛[8],好像是吧?我忘了。”

“你居然忘了!”

“你当时一定已经知道了六月祭的事,贝儿。”妈妈带着同样不快的微笑。

“不,我原以为——六月祭什么时候到?”

这只是掩饰,即使她从前知道,死者过世后六个月要举行祭奠,现在也早都忘了。

“因为复活节的原因,不得不提前了。”

是的,今天就是棕榈主日,贝儿记得。或者只有这里是这样,外面的世界正过着复活星期日。

“我明白,真希望我早点知道日子。”

“当然,嗯,你应该知道。无论如何,你当时已经在希腊了。”妈妈耸耸肩接着说,“在帕罗斯群岛或其他地方,在旅途中——”

“时间太短了。”贝儿觉得自己脸红了。“钱不够来回跑,我有很多地方要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先去那些岛屿。我们没有什么亲戚在那里。”

“我告诉过你的。”贝儿摊开手。

“去拍照片?”

“那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得花精力,花时间。六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只能做这么多事。”

“总是这样,”妈妈又耸了耸肩,“你只要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贝儿无法回答。她当时在希腊,已经到了有一个多月了,在海湾战争结束前一星期就到了雅典。关于战争她也是过后才在渡轮上听一个旅客说起的。爱琴海冷冷清清的,她去的那些灰绿色的或蓝色的岛屿也是一样冷清。她特地去看了那些废墟,还有荒芜的教堂和圣石,它们是女神的遗迹。南方已是春天了,阳光普照,风平浪静。只有两天,西罗科热风席卷过海湾,吹皱了海面。它刮过海边挺立的岩石,在橄榄树林中发出湿热的咝咝声。夏季的西罗科热风如同来自沙漠的火焰,与贝儿居住的地方的北风很像,岛上居民把它叫做“龙的呼吸”。尽管风很大,机场被迫关闭,渡轮电缆也被掐断,但因为是早春,这种热流如同壁炉的火焰一样,还是受欢迎的。晚上,百叶窗外的呼啸声回荡在贝儿梦里,变成了一盏酒精灯,变成了洞穴壁上的火把。

在帕罗斯群岛上。“在一个岛上”,不是“在……里”,也不是“在……”,希腊人并不区分这些表达,跟我们与“船”的搭配一样,用“在……上”。

她有照片要拍,时间远远不够。她怎么能知道这里有个祭奠呢,而且还是提前了的?她当时身处另一个世界。得了吧,难道是一个没有电话的世界?好吧,所以她只要打个电话就知道了。但妈妈这么耳背,她能说明白吗?即使说得明白,她又能说什么呢?然而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还有一些事情,一道屏障,一种阻碍,一层她无法冲破的看不见的隔膜在那里。准确地说,不是害怕,不是恐惧。无论是什么,都于事无补,即使贝儿当时能够抬起手指去拨那个号码,正如她该做的那样。

当客人离去后,妈妈揭开松巴炉的盖子,往炉火中丢了一块木头后又重新盖上。

“还用松巴炉。”贝儿说,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按惯例,松巴炉和金属烟道应该已经被挪到谷仓了,而冬天墙洞四周留下的烟火痕迹也应该已经刷白了。

“这天气好像不想开春。”

“刚才那是谁?妈妈?”

“鬼天气。啊,你说祖保莉?我以为你知道呢。我堂姐祖保莉——约苟的母亲。她这段时间待在这里。”

“约苟?”

“你知道他妻子死了吧?新娶的媳妇不让他母亲和他们住一起。”

“什么!”

“她不给祖保莉吃的和柴火。”

“但这是犯罪!她怎么能那么做?”

“那有什么能阻止她呢,你说说看?”

“约苟?”

“你说约苟?算了吧!”索菲娅太太哼道。

贝儿去厕所时,发现一切都没变。走道还是阴暗潮湿,加仑罐和坛子在一边墙下排成一行,还有装面粉和大米的大口箱。洗手盆和厕所在尽头,厕所高高的窗户上装着栅栏,挂着破塑料布,光线从那里透进来。还是那个布满灰尘的灯泡挂在那里,开关在后面厨房的水池上面。毕竟有些东西还是改变了,在这个小村庄中竟然有了一个小小的方形浴缸!还有声控喷嘴,一个关着的小热水器。在希腊热水器通常都关着,只在洗澡时才打开。那么现在不会再有人光着身子在旧铜盆中冷得发抖,不需要四周都放着装热水的锅,也不再需要费劲地将大盆的肥皂水倒进厕所,还要小心不弄得满地都是水。等等,浴缸排水孔上的阴影是什么?是水!漂着浮垢,结着灰尘的水。

她蹲下来小解,然后快速冲水,可惜还是避不开便池蹿上来的那股热味。尽管鼻子堵塞,她还是能闻到。她口袋里全是擦了鼻涕的纸,既不能从厕所冲走,也不能在松巴炉中烧掉,因为灰烬会呛到人。这些纸必须倒出去,或和其他纸一起倒进外面便池旁的那个塑料篮子里,等一个干燥的日子一起烧掉,也可能烧掉之前就被风吹走,被母鸡啄得到处都是。

她的箱子还在堂屋的电话旁放着,里面有她要用的东西。但她要在哪里睡觉的事现在还没提。她只能忍受这种不便,因为很难开口去问这种事。上一次她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原来的房间,用着原来的床。噢,快点吧!不知道住哪里让她很紧张。

院子里到处是水坑。她做了个鬼脸,将口袋里的脏纸丢进新谷仓前面的一圈石头里。旧谷仓紧靠房子,用粗糙的泥砖建成。新谷仓的位置过去养着母牛和小牛,还养着拉肥料去地里的灰马。靠着栅栏的鸡舍开着,有岗亭那么高。覆盖房顶的李树开满白花,下面铺着落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一只母鸡在泥地里跑过,瞪了贝儿一眼。

“抱窝的母鸡。”妈妈在背后说。“我让它在新谷仓的食槽里坐窝,其他的鸡在下面的鸡舍中。”

“河边那个?”

“是啊,嗯,你认得路的。”

她知道怎么去河边。她比老太太还更清楚地记得他们怎样在下午醒来,在傍晚的余热中来到河湾处,在悬铃树树荫下的沙砾上散步。亚力和他的堂兄们把石头扔进水中,互相泼水。也许她记得也没那么清楚吧。

“我们一起下去喂鸡吧!”

“我已经喂过了。明天吧。”

贝儿还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总会在一个神龛前停住。神龛像一个蓝色的箱子,一个蜜蜂箱,有扇玻璃门,供放着圣母马利亚的画像。他们会打开玻璃门,索菲亚太太划燃火柴,点着漂浮在黑色灯油上的灯芯,然后先自己画一个十字,再看着几个孙子画十字。

“它还在桥边吗,圣母马利亚的神龛?”

“怎么会不在呢?”

桥是金属建成的,上面铺着厚木板,仍然被称作新桥,旧的那座在内战时被烧毁了。当年索菲亚太太为圣像驻足的地点,是女人们清洗小地毯和羊毛的地方;也许现在也是,虽然现在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河水都被抽水机抽走流进了地里蜿蜒的沟渠。

她还记得河岸上有一眼泉,很细,纯净清泠。当时草丛中有一头拴着的驴子,还有两个女人弓着身子在河里洗东西。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贝儿说,“昨天看到这里有橄榄树,真让人高兴。”

“是啊,他种的。”索菲亚太太说。

“谁?”

“那个被宽恕的人。在他进医院前。”

“全都是他种的?”

“什么‘全都是’?我们只有两棵。”

“我们也有?在哪里?”贝儿说的这里是指村子里,直到现在她才看到两棵营养不良的树种在厨房外花园荒地前的铁丝网旁,中间有一行浅色的花。“噢,真的!噢,你就会有橄榄了!”

“还会有橄榄油。”

“是啊,太好了!你自己的橄榄榨的油。”

“他整颗心都放在上面了。”

“它们会结果吗?”

妈妈耸耸肩。“这对他大有好处。”她把着门让贝儿进花园。

“我一直认为橄榄树能在这里生长!”贝儿说。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就像香蕉树能在澳大利亚生长。”贝儿决心说清楚,“本来在我们住的那么远的南边是不能生长的,但我知道在阳光充足,有围墙挡风的花园里香蕉树是可以生长结果的。”贝儿不停地翻着橄榄叶,青绿,银白,青绿。

“看见祖保利了吗,”老太太说。贝儿朝大门看去,想找到那个小个子寡妇,但那里没人。她又弄错了。当然,发音轻重是不同的,这个“祖保利”是指这些浅色的花。她蹲下来抚摸着那些花。这个花园从不种花,没有甘菊,也没有迷迭香。唯一的一种花就是这种淡淡的风信子。在那边高高的草丛中有一些野生的长枝条,可能是药草——琉璃苣,还是百里香什么的。

“你喜欢这些花,是不是?”索菲亚太太大声笑着说。“这个味道很重。古格瑞去年给我的球茎,我冬天把大部分都切了,我把它们当成洋葱了,当然是因为光线很暗的原因。他本意是要栽到墓地那里的,但他担心栽到那里只会被偷走。”

“我们能去墓地看看吗?”

“差不多是上教堂的时候了。”

“我也去。”

“你路上累了,明天吧。”

索菲亚太太自己也累了,在她们擦鞋进屋去松巴炉边的时候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索菲亚太太在心里想,当这些树产油时,我可以把产的油和我烘烤的面包一起送给教堂。我自己的橄榄榨的优质的绿色的油,就像儿媳妇说的那样,从我自己的土地里长出的橄榄榨的油。

对贝儿来说,她好像一直就知道那条河,好像在看到它之前就已经朝那里行进了好多年了。古格瑞寄了张贝儿在山上河里的照片回来,他母亲在回信的时候也寄给古格瑞一张她自己的黑白照。照片中,索菲亚太太站在桥下的河水里,远处是一片浓荫,她提起裙角,双脚在光滑的石头上,闪着白色的光。她笑着,头发像一团发光的球,她的眉毛和古格瑞的一样在鼻梁上相连。

我爱我母亲胜过一切,当她年轻时,她是我们的生命。她老了,由她的儿子们照顾她。“我照顾,我大儿子。”古格瑞用蹩脚的英语说道。

“那爸爸呢?”贝儿问。

“也照顾他。”他回答道。

他答应等有一天他的英语更好或贝儿的希腊语更好时,要讲一个他小时候母亲讲过的故事给她听,一个关于母亲的心的故事。

“关于什么?”贝儿问。

“母亲的心。你会喜欢的,安娜贝儿。”他回答道。

“我看不一定。”贝儿说。

他笑着,展开了一幅村庄的地图,指给她看他母亲拍照片的地方。贝儿想知道照片里那些是什么树。

她把那张地图折好留了起来,因为有一天她会拿着那张地图去那个村庄,去那里生活。没过多久古格瑞的母亲写信来说织布机已经架了起来,她准备为安娜贝儿和她母亲各编织一条条纹的羊毛围裙。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一旦古格瑞的姐姐嫁了人,他们就会结婚。古格瑞的母亲写道,不管是不是外国人,她都会敞开胸怀欢迎安娜贝儿做她的儿媳。她还在信中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现在信中不会再有“你们”这种称呼了。时不时古格瑞的父亲还会在信中加上几句话。那幅地图一定还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那是一张用红墨水画的迷宫一样的地图。图上画出了沿河而建的村庄,尖屋顶的房子,每座房子上还标了名字,还画出了学校和教堂。贝儿把地图和一张古格瑞的照片折在一起。照片上古格瑞牵着一匹白马走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也许并不是白马,而是其他浅色的马,是蓝色、灰斑色、杂色,或是带斑纹的淡褐色。那匹马就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些慢悠悠的高贵的马。那时候牛奶、面包、柴火和冰块还是由高大粗鲁的男人挨家挨户地送。当他们忙忙碌碌地跑前跑后时,那些马就在悬铃树的树荫下站着,甩着长长的尾巴驱赶苍蝇。贝儿度假时曾有一次在沙滩上看见一匹白马载着骑手经过。那是一个黄昏,马的四蹄带起轻风和沙子。她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人和马消失在视线之外,她的唇上还粘着盐和沙。古格瑞说他会在热天骑马到河边。照片上他的脸上有深深的皱纹,在阳光中咧着嘴笑,照片本身也因长期放在枕头下而起了折子。

“房子呢?”贝儿问。“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古格瑞为她画了一张红色的房间布局图。谷仓和畜栏在旁边。他说:“墙是白色的,很厚,墙壁就像‘薛’(雪)。”她梦中的房子也有着白色的墙壁,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葡萄藤沿墙垂下。夏日的阳光下,孩子们在嬉戏,棕色的母鸡踱来踱去。

贝儿给老太太带来了亚力的新照片。老太太拿起照片集,胡乱戴上眼镜,翻着照片。她的手布满皱纹,焦黄枯瘦,但仍然有力。“啊,帕先!”她叫着亚力的小名,就像她称呼所有孩子那样。瓦娅、勒扶崔和古格瑞也是这样,在孩子们小的时候总是抱着他们,把他们抛向空中再接住,用土耳其语叫着他们的小名:“啊,我的帕先,我的甘维!”古格瑞在澳大利亚一开始就这么叫亚力,贝儿很快就学会了。“我的帕先,我的小麻雀。啊,帕先!”以至于她第一次给亚力西番莲果时,他以为她说的是帕先果,因为英语中西番莲的发音与帕先相似,所以他不肯让别人也吃,认为那是专门给他吃的果子。当时亚力才一岁,还穿着尿布,他吃了很多金色的果肉和黑色的籽粒。

老太太对照片失去了兴趣,当贝儿把照片收起来时她松弛的脸上满是倦意。

征得索菲亚太太的同意后,贝儿打开电视机想看晚间新闻,但电视机一定是坏了。声音多少还有点,但画面无论她怎么摆弄都一直在闪烁,只看得到银色的轮廓。最后她把电视机关了。

“算了,我也懒得去管它了。”索菲亚太太说:“小的那个知道怎么修,就是索妮亚,可就只有她会。不对,亚力也会。”她拍着照片集。“你的亚力,他也会。”

“她一定是个聪明的姑娘。”

索妮亚是贝儿的侄女,更贴切地说,是古格瑞的侄女,是他姐姐瓦娅的第三个孩子。

“她爬到下面接了根线。谁知道呢?她是,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一个小恶魔。他们最好盯紧她,我告诉你——”

“她小时候很可爱。”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的话,她是个小荡妇。”

“她才十二岁!”

“十三。她已经来月例两年了。”

“是吗?我十一岁来的。”

“她被宠坏了,这就是问题。”

“我想见见她,还有瓦娅,都这么久了。我想见见他们所有人。”

“瓦娅先前打电话来过。她还会打来。她觉得我斋戒得太厉害。她希望我多吃些东西。”

“她说得对。你怎么说?”

“我会吃,我吃着呢。她问了个好。”

“他们会来过复活节吗?”

“为什么不?”

“勒扶崔和科拉呢?”贝儿吞吞吐吐地问,因为死去的那个孙子就是勒扶崔和科拉的孩子。

“不来。”

“复活星期日也不来?”

“不来。”老太太转开脸,穿上黑外套:“你休息一下。我出去一下。”

这四面白墙围成了一个世界。当贝儿在这里时,根本不会想起电视机,尽管在家时她很难离开电视机。特别在她动身前最后几星期,海湾战争爆发了,她常连着几小时坐在屏幕前。记者们挤在光秃秃的房间里,音响里传来的重击声是炸弹爆炸的声音,火焰和灰尘到处都是,马路上躺着衣衫褴褛的尸体,坦克碾过四溅的鲜血。每个她认识的人都在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因为它总是随时播报:基于某种说不清的责任,记者下决心不负众望,至少在见证战争这一职责上不负众望。自从来到希腊,她几乎没有看过关于战争的报道,最多在餐馆里瞟一眼篮球赛前的新闻报道。黑烟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只浑身沾满机油的鸬鹚,一张张在废墟上哀号的脸。她现在就在离海湾不远的地方,当初她的朋友们都劝她不要来,然而她现在对战况的了解反而比他们少多了,她知道的这点消息根本算不上是了解。

要是她胆子够大,现在正是打开箱子的好时候。箱子还立在外面黑暗的堂屋里,就像神秘地被遗留在火车站台上一样。但是在分给她房间前就打开箱子即便不是粗鲁的,也是放肆的。那么,现在干什么?她现在无所事事,本来想去教堂也没去成。计算时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也许可以读书,写日记。她的笔记本倒是没放在箱子里,但她现在没情绪。她从家里带来的唯一的一本书也在箱子里。她布包里有两本平装书,一本是在帕罗斯群岛时那个尼姑借给她的,另一本是她在布拉卡的旅馆里拿的。那里有个书架,客人们把他们不想要的书留在那里,她拿来准备在渡轮上或火车上无聊时看,没怎么开头。一本在封面后的空白页上用长黑字体写着:

安娜我的爱,麦——

节欲在红润的躯体和如火焰般的头发上

到处撒下沙子

但欲望让植物在那里长出

生命与美的果实

(威廉·布莱克)

“麦”题的字是表示谴责吗?贝儿想了几百次,是写给卖弄风情的情妇,还是写来表达胜利的喜悦?很难说了。是“安娜”把它留在书架上给路过的陌生人的吗?一定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本书肯定是她的。除非,她把它还给“麦”,“麦”因为生气、轻蔑或不满抛弃了它?“安娜”或“麦”会不会只是忘了把它打包,所以经营者才满不在乎地把它放在书架上,和其他破烂的捐赠物放在一起?时不时贝儿会在渡轮甲板上或在咖啡店吃点心时看到一对情侣,一个红发或金发的女人,有一次还是两个恋爱的女人,然后突然想起“麦”和“安娜”。他们还在一起吗?不会,书都扔了。但如果只是丢失了呢?那样的话,也许在一起,也许没有。她打了个哈欠。这本是她现在打算看的书。她将书在膝上摊平——不知是因为黯淡的光线,还是因为冒烟的热气——当索菲亚太太突然进来时,她还翻着题词页。

“啊,你打瞌睡了,是吗?”索菲亚太太问。

“是的!”

“没关系,反正这就是我要给你铺床的地方,跟我一起住,在松巴炉旁的长沙发椅上睡。”

“噢,求你了,妈妈!我能用以前的那个卧室吗?”

“不行,外边太冷了。”

“我不介意!”

“既然这个房间可以住,为什么还要去外面那么冷的房间住?”索菲亚太太的脸因为受到冒犯而僵硬起来。

“但我在这么热的地方睡不着,我没法呼吸!”

“嗯。”

“噢,求你了!”

在这个遥远的小岛上,空气中唯一的声音就是时不时传来的夜猫子的叫声,像小猫的咪咪声。

厨房的燃炉现在已经换成了一个白色的电炉,但索菲亚太太觉得费用太高了,只要应付得过去,她都不会打开电炉。她宁可拿走松巴炉的盖子,塞一口炖锅到炉口,把意大利面条下到滚开的水中,然后像摊开挺直的头发一样把面条拨散,直到面条沉下去。她支起牌桌,端来面包、橄榄、苹果和一把刀。不一会,桌上就摆上了两盘柔软的意大利面条,油光闪闪,贝儿的那盘上面还放着羊乳酪。

“意大利面条。”索菲亚太太说完就喃喃地念起贝儿已经记不太清楚的祷词。“吃吧。”她说,然后看着贝儿把羊乳酪搅拌进去,大口地吃起咸面条。

“好吃吗?”

“太美味了。”

索菲亚太太一边用叉子搅着她的面一边做了一个鬼脸。“斋戒食品。”

贝儿忍住笑。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索菲亚太太是在假装挑剔自己的食物。“这个油,妈妈,怎么这么亮!又浓又稠,还这么绿。”

“慢点!”索菲亚太太责备着,但忍不住骄傲地说:“瓦娅直接从榨油的那里买来的。天哪!”她叫道,“我差点忘了鱼。”然后她端来一盘小小的棕色沙丁鱼。

“那个鱼贩还用大篷车吗?那个吉卜赛人?”

“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带着喇叭和铜秤走遍所有村庄,他儿子帮着他称那些银色或红色的死鱼,而女人们则提着包或篮子排队等候。这对父子都喜欢咧着嘴漫不经心地笑,都镶着一颗金牙,手上都有一层鱼鳞,蓬蓬松松,像镶着亮片的手套,在阳光下晃动时闪闪发光。妈妈会在新谷仓前点燃火,她总是在屋外烹沙丁鱼,把鱼穿在烤盘的棍子上拿到火上烤,烤焦的鱼油溅起一阵阵火苗,鱼身被烤得漆黑。贝儿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幅画面,她甚至能闻到夏夜里辛辣的药草味道,闻到牛至、鱼油、橄榄油和木头的烟味。她有种失去了这一切的感觉,好像漂浮着。这一切就像昨天,就像多年前的一天,或多年后的一天,就像任何一天,就像一张随机抽取的幻灯片,没有标签,也没有名称。烤鱼的姿势一定让老太太腰酸腿疼,但她笑着抬起头来,脸颊和脖子边垂下的头发微微卷曲,满头的白发在热空气中就像烟雾一样颤动着。

“吃啊,贝儿,你怎么啦?吃条鱼。”

“我盘子上放不下了。”

“多吃点,趁新鲜。棕榈星期日我们要吃鱼的。”

“你在外面烤的鱼吗?”

“在雨中烤,你傻了吗?我今天用平底锅煎来当午饭的。”

“嗯,闻起来很香。”

“我只煎了一面。看到了吗?”

“我喜欢脆脆的皮儿。”

索菲亚太太埋头吃着。她的睫毛现在也白了,就连她的眉毛,除了尚留一道黑线以外也都白了。她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你在看什么?”

“你。”

“哦?我。这些鱼,这种煎了一面的鱼,就像拜占庭那个修道士的鱼。你不知道!嗯,在一次包围中,他正在一个平底锅中煎鱼的时候,一群人冲进来说土耳其人已经占领了圣城。有人说他就是国王君士坦丁。一群傻瓜!难道国王会离开战场去煎鱼!修道士说,要我相信土耳其人已经占领了圣城,还不如要我相信这些半煎的鱼能活过来。他刚说完,那些鱼就从锅里跳出来,跳进水中活了过来,半面还是煎了的。它们会一直在那里游来游去,直到我们把圣城夺回来。”

“很新鲜的鱼!”

“都很新鲜。也许你不想吃这个。”

“如果你吃,我就吃一条。”

“我?我没胃口。”

“好啦,你还是得吃点啊,这样才有力气。”

“什么力气?”但索菲亚太太还是捏着鱼尾巴拿了一条,细细地啃起来。

“多好的油!我们那里的人会愿意用灵魂来交换这样的油。”贝儿舔着嘴唇抬起头,正好看到索菲亚太太的脸板得像蜡像一样,但为什么呢?

水烧开了,贝儿像过去一样在炖锅中洗碗,先用海绵蘸着热泡沫水把盘子抹一遍,再在冷水龙头的细流下逐一冲洗。索菲亚太太准备好茶巾,把盘子一一朝下放在大理石槽板上;就像她解释的那样,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贝儿怎知道哪样放哪里呢?但贝儿同意她的话。茶巾是她从前的茶巾之一,白色的亚麻布已经洗得像平纹布一样薄了,上面原来有一个黑天鹅的图案,现在已经只剩下淡灰色,图案也几乎看不清了,还有一道波纹和一点红喙。我们只有一个龙头,放的是冷水,贝儿刚开始给家里写信时说,但有一个新的大理石槽板,你会看见的!一块纯正的大理石,这里每家都有大理石,妈妈说她让工匠建得比一般槽板高,因为她的儿媳——也就是我个子高。

“在我来之前你就知道我是高个子了。”贝儿大声说。

“什么时候?你说什么?”

“在你还没看到我以前。”

“哦,我有照片,不是吗?我有眼睛。好啦。”

索菲亚太太领着贝儿回到热烘烘的松巴炉旁诵读棕榈星期日的圣餐祷告。她用单调的声音费劲地读着,发出几乎像唱圣歌一样颤动的高音,贝儿只能时不时听懂一个词,祷告是关于橄榄树丛,被诅咒了的枯萎的无花果树,还有在大卫的儿子骑驴经过的路上砍下棕榈枝的人们的。贝儿握起手又张开,涂着水银红药水的伤口发僵。这伤口就像是另一种生活的痕迹,一个梦。在那个梦中,她坐在海边的一间屋子里,手张开,小心地用棉签一一把伤口和脓疱涂成红色,就像为许多张开的小嘴涂口红一样。

这是古格瑞出生的地方,就在这个房间,只不过老房子已被烧掉,化为灰烬和尘土,化为一段记忆、一个梦。现在的房子是他们在原址上修起来的,一砖一石自己垒起来的。古格瑞的肩膀上还有被石头磨破后留下的伤疤。老爹先用斧头砍下一只小公鸡的脑袋,再把浸血的公鸡埋到地基里,好让新房子更坚固。然后在这地基上,在鲜血、骨头和灰烬上用大块的石头和泥土筑起了墙。贝儿知道,在这所新房子里还没有人出生或过世。然而,古格瑞就出生于这间房,因为新房子是完全按照老房子的五个房间的地基建造的。

最后,古格瑞给她讲了那个关于母亲的心的故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它。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看不起他的女人。如果你那么爱我,女人对他说,证明给我看,去挖出你母亲的心,把它给我。男人对那个女人的爱如此狂野,以至于他什么都没多说,拿起刀就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将心从曾经哺育过他的胸口挖出,用母亲自己的头巾包好。当他跑去献宝时,他绊在石头上摔倒了。心滚出了他的双手,暴露在阳光下,滴着血。他将心捡起来,让他恐惧的是,他听到了一声啜泣。我的儿子,心说,我的小宝贝!你伤到自己了吗?

古格瑞的声音变得哽咽。你明白吗?这就是母亲的心。

很不错,贝儿当时想,现在再想,还是不确定是否喜欢这个故事:要是是个女儿这么做呢?

外面传来公鸡的叫声。索菲亚太太还埋首于那本祷告书,她的声音已经低下来成了呢喃。这些声音时不时将贝儿惊醒,昏暗的房间,一个世界,一个独立于外界的世界。最后,索菲亚太太取下灰色的眼镜,透过白色的睫毛瞥了贝儿一眼。

“嗯。该给你铺床了。”

“让我来吧,妈妈。”

“哦?好吧。”

她们在冰冷的堂屋中亲吻着道了晚安。贝儿这才提起箱子,踏着自己长长的棕色的影子来到了另一间卧室的门口,她停下来,凭记忆找到了灯开关。

“你现在知道有多冷了吧。”老太太侧身进来,摸着铺盖。

“不,不冷,妈妈。看,床铺好了。”

床是当初她和古格瑞一起买的,现在他和新媳妇夏天就睡在上面,甚至可能用的是同一条床单。

老太太抬头看到了贝儿在笑,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看起来有些严厉?痛苦?或是疲倦?虽然她一再说着多加些毯子之类的话。

“不,妈妈,不需要了。”

“那么,晚安。”

“晚安,妈妈。”

“好好睡。”老太太说完仍在门边踌躇着。

“我会的。”

门终于关上了。现在贝儿可以把窗户打开一道缝,让雾气从百叶窗中渗进来。她颤抖着把箱子的锁打开,再把拉链拉开。她在内衣外套上睡衣,然后钻进被窝,弯着胳膊躺在那里,睁眼看着那一片漆黑。一种羞耻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仿佛看见老太太的那张脸,那张脸说:我容忍你住在这里,你是另一个我要背负的十字架。贝儿战栗着。这间屋子冰冷无情,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她一开始就猜到她不一定受欢迎,虽然妈妈对她说她能来真好。唉,她明白得太晚了。是什么让她们彼此陷入尴尬,是因为她仅凭着一股热情冲到这里来吗?现在她被困住了,没有出路。整个星期都得和妈妈一起过了,整整一星期,一个圣周。她又想到那张脸,痛苦的脸。不是严厉,是痛苦,悲伤。只是因为丧事吗?妈妈看起来病得厉害,是精神上的病,fagoméni——憔悴。看看那双手!那张脸!

另一扇门嘎吱一声也关上了。村子里一片寂静,公鸡又叫了。

古格瑞觉得冷,他讨厌寒冷。

你叫什么名字?安娜?什么?啊,是安娜贝儿!我叫古格瑞。你有兄弟、姐妹,没,你一个?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咦,安娜贝儿?冷,这座山。这个国家,澳大利亚。

她找了一份夏日临时工的工作,却一直待到山上下雪。几乎一夜之间,小店迎来了两百个客人。她不能跟客人太亲近,这么做的人都会被当场解雇送下山去。每周五都有一个八十人的联谊会,大多数都是在那里工作的移民。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她遇到了古格瑞。他黝黑、结实、热情。她是女招待,他是厨师,尽管他们在一起工作,但在一片混乱的厨房中,他们很难有时间交换一个眼神或说上一句话。时不时,她会担任洗碗的工作,把碗放进洗碗机,转动搅拌再取出来,一架子一架子的碗冒着热气滴着水被拖走,架子上的隔板像是一道道浸湿了的旧码头。古格瑞一整天都要奔波于冷藏室和冒着熊熊烈火的黑色炉子之间,时不时他会溜到外面抽支烟。她不洗碗的时候,就会看到他站在雪地里,面无表情,挂着汗水,雪地上有负鼠的踪迹,还有声音尖锐的鹦鹉留下的爪印。那些(蓝色和大红色的)鹦鹉羽毛亮丽,扑下来啄食着面包屑。鹦鹉,她说他学,一只鹦鹉,两只鹦鹉。他们冻得声音发紧,头发连带头皮都被冻僵了。

深冬来临,毛衣还剩一只袖子没织好时,他病倒了。男人们住的房间没有暖气。他躺在床上瑟瑟发抖,身体扭曲,前额湿漉漉的,不断呼出白色的气。我的胸口痛,他说,我的背痛,安娜贝儿,我不能呼吸。离得最近的医生在山下的镇里。什么,请医生?不,我知道是什么病,古格瑞说。是感冒,是revmatismoí[15],以前在军队我们在雪里睡觉。

因为怕引起火灾,电暖炉是不允许用的,但他的室友还是偷偷弄了一个来取暖。当暖炉的加热条发出声音放出红光时,他们都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古格瑞有一管涂抹油,他想让贝儿帮他揉上去。整个房间和她的手上都是那个味道。她以前从没见过他的裸体。

还不够,寒气太深了,古格瑞说。我想vendoúzes[16]。继续,给我vendoúzes,他请求道。室友拿来了几个酒杯和一瓶蓝色的酒精。古格瑞教她怎么把信子蘸上酒精,点燃,然后放到杯子里,再快速把杯口扣到他背上。室友溜走了。杯口滚烫,他大声喘息。杯子冷却下来后被牢牢吸在背上,在他身上鼓起的大包上面摇晃着。来吧,他说,多来几个。

不,我不行了,贝儿说,这太恐怖了。

来吧,来吧!

要是不光是感冒呢?不光是revmatismoí呢?

但那有用吗?

有用,一直都有用。来吧,他头埋在枕头里说,安娜贝儿,求你了。

火烘着她的脸,信子很快燃短了。杯子一个接一个扣上去牢牢吸住,直到他背上全是晃动的杯子,里面一半是红色的肉,一半是空气。最后她把信子踩灭了。每个玻璃杯上都映着一扇明亮的窗,一面墙,一个灯泡,一张脸,那是她的脸。杯子摇晃着,轻轻叮当作响,尽管他躺着并没有动。小孩子从管子上吹落的肥皂泡就是这样摇晃的,鼓鼓的一路飘走,泡泡上还有彩虹。拔杯子的时候,每次“啵”的一声都会让贝儿牙关咬紧,呼吸颤抖。

好点了吗?她问。

好一点了,他说,你今晚再拔一次。

还是让我打电话叫医生吧。

下次你最好先用刀割一下,那样杯子里就会装满血。

噢,然后呢?我们把血喝了?

他房间的窗户上垂下冰柱。雾弥漫在整个山谷里,然后缓缓上升。大块的雪撒下来,覆盖了所有黑色的山坡。他背上是烧伤的红圈,有深深的杯口的痕迹,像是情人的吻痕,舔起来光滑炙热。她舌头舔过的地方闪闪发光,像丰满的红色的胀鼓鼓的乳房。

【注释】

[1]“邪恶眼”:地中海沿岸国家和中东地区广为使用的吉祥物。人们认为它能够以眼还眼,把嫉妒或憎恨的“邪恶眼神”吸引住,从而避邪护身,使人免于受到伤害。

[2]在这里的意思可以是新娘、儿媳、侄媳、妯娌、姻表亲。

[3]宁芙女神(nymph):[希神][罗神]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美丽的少女。

[4]圣周:复活节前一周。

[5]万灵节:天主教节日。十一月二日,这一天要专门为炼狱中的灵魂祈祷。

[6]松巴炉:希腊乡村中用的一种烧木头的火炉,冬天放在房间中可以取暖和煮东西。

[7]颗尼瓦:装着煮好的小麦、其他种子、干果等的大盘子,在教堂和墓地献祭给死者,并供哀悼者食用。

[8]帕罗斯群岛:位于希腊东南部,著名的白色大理石产地。

[10]koíta:看。(希腊语)

[13]avgó:蛋。(希腊语)

[15]revmatismoí:风湿。(希腊语)

[16]vendoúzes:拔火罐。(希腊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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