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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点”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他竟不自禁地拖长着“人情”这个词,声调懒懒的就跟在伸懒腰、打哈欠差不多。“不,贝伦斯有次也让我出院,在勃然大怒的情况下。不过那只是强行离开罢了。因为除了中学时代留下老病灶,你知道,贝伦斯又发现一处新的,它引起了我发烧。”“马马虎虎。旅途则不行。人都是一半的摩尔血统。卡斯提亚土地贫瘠,风景单调。比起那边山脚下的宫殿和修道院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一些个礼拜,根据我们自己估计大概是三至四周吧,因为现在已经不可能再相信卡斯托普的判断,不可能再指望他的计量能力。日子就这么溜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新的变化,在我们的主人公方面,只显示出对那些意外情况的习惯性执拗,因为它们强加给了他退避旁观,无所作为。它们包括那个一喝起酒来便自称皮特·佩佩尔科恩的家伙,包括这个大模大样的、有身份同时又来历不明的人物讨厌的存在——他的讨厌事实上更显粗鲁,例如比以往的日子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讨厌,尤有过之。因此在汉斯·卡斯托普的眉宇之间,已竖着刻上了几道执拗加烦恼的皱纹。一日五次,他的目光都不得不在这皱纹底下,观察那两个归来者在一块儿乐乐呵呵,同时心中充满对那位大人物的蔑视,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往昔之光已将他俩映照得远远离开了光明正大。

可是一天傍晚,跟通常似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大厅和小沙龙里的社交活动进行得比平时热闹。有人奏乐,奏的是吉卜赛曲调,一个匈牙利大学生狂热地用小提琴拉啊拉啊。其时正好贝伦斯顾问又带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来例行地“待上一刻钟”,他便硬拉出某个人来弹奏《朝圣者合唱曲》的低音部分,自己则站在一旁,用一把刷子富于跳跃性地敲击钢琴的高音琴键,以此模拟同时在拉奏的提琴手的姿态。这便引来了阵阵的笑声。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宫廷顾问看似谦逊实则得意地摇着头,离开了游艺大厅。可是娱兴仍在继续,音乐仍在演奏,只不过已不再要求集中到一起欣赏;疗养客们边喝饮料边玩儿桥牌和多米诺骨牌,或者摆弄其他有趣的玩具,或者三三两两地坐着聊天。“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也分散到了大厅和钢琴室里的群体中,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则无处不在:他那威严的脑袋总是高高突出在周围的脑袋之上,叫你没法子视而不见;他以自己王者般高贵的身价和分量倾倒了众人,如果说那些围着他的人一开始只是为他那传说中的豪富所吸引,那么很快叫他们靠近他的就只是他本身的个性和人格了:人们笑吟吟地站在周围,冲他不住地点脑袋,为他助兴加油,却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皱纹深重的额头下边那双色彩黯淡的眼睛迷住了他们;他指甲尖尖的双手有力而优雅的手势一直令他们紧张兴奋,一点儿意识不到他随之讲的支离破碎,语无伦次,纯属一通废话,因此也丝毫不感觉失望。

在这种情势下,咱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汉斯·卡斯托普,就发现他正待在书写室兼阅览室里,也就是那间交际室,当初——这个当初含义模糊,作家、作品主人公和读者都不再完全清楚,它所指的过去的程度——正是在这里边,汉斯·卡斯托普获知了有关人类进步的组织的重要信息。这儿眼下比较安静,和他分享这个房间的只有两三个人。一个人俯在吊灯底下的斜面双人写字台上书写什么。一位太太鼻子上夹着两副眼镜,正在翻阅一卷画报。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通向钢琴室的门边上,背冲着门帘,手里拿着张报纸。他坐的是一把刚放到那儿的椅子,仔细看看是照着丝绒套子的文艺复兴样式,靠背直而且高,却没有扶手。年轻人尽管摆出拿着报纸在读的架势,实际上却没有读,而是歪着脑袋在听那让交谈撕扯得零碎、断续的琴声;不过再看他那紧拧着的眉头,你就知道他只是半只耳朵在听音乐,思想走的却是一条条完全与音乐无缘的路,一条条布满荆棘的失望之路;之所以失望,是一个年轻人久久地期待盼望,到头来等到的却是一些使他遭到羞辱、愚弄的情况——也是一些执拗抗争之路啊,在这些路上肯定走不了多远,他就会下定决心,付诸行动,把报纸扔到那把偶然摆在这里的、怪不舒服的椅子上,冲出通向大厅的房门,回到自己那寂寞、寒冷的阳台上去,单独与他的玛利亚·曼齐尼做伴,以便远远离开这帮无聊的人们。

“您的表哥呢,先生?”一个声音在他脑顶后边问。这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异常优美,再加上天生有些儿沙哑,就叫人感觉像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极其迷人——迷人一词的含义给推上了巅峰——这是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嗓音,就是它曾经说过:“好的。可你千万别把它弄折了哦。”这声音有着巨大的魔力,能决定人的命运;如果他理解正确,它是在打听约阿希姆·齐姆逊来着。

卡斯托普慢慢沉下报纸,把脸伸得出来一点,只剩下头顶的发旋处还靠在陡斜的椅背上。他甚至闭了闭眼睛,不过随即又张开来,顺着他脑袋的姿势所决定的方向,目光茫然地朝前凝视。这纯朴的小年轻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要说真有些像个梦游者或者降神汉。他希望那声音再问一次,然而事与愿违。因此他保不准人家是否还站在自己身后,拖了老长老长时间,才迟迟地、轻声地给人回答:

“他死了。他在平原上服了役,然后就死了。”

他自己也发现,“死”这个词又在他俩之间说了出来,而且是第一个得到强调的词。他还察觉,由于对他的母语德语不够熟练,站在他脑袋后边的她为表示同情就只能是轻描淡写:

“哦,糟糕。可惜啊。死了?埋了?什么时刻?”

“已经好久了。他母亲已把他运下了山。他跟战时似的长了满脸胡子。下葬时曾鸣枪对他表示敬意。”

“他当之无愧。他是好样的。比其他人,其他某些人好得多。”

“是啊,他是好样的。拉达曼提斯老是说他性子太急。只是他身体不肯配合。肉体的反抗呗,用那些耶稣会教士的话说。讲得好听一些,他总是用身体思考。可他的身体里偏偏又钻进一些不好的东西,与他的急性子作对。不过呢,肉体的自我消亡甚至毁灭,也比自我保存更合乎道德不是?”

“我看啊,有的人仍旧是个侈谈哲学的窝囊废。拉达曼提斯?谁呀?”

“贝伦斯呗。塞特姆布里尼这么叫他。”

“噢,塞特姆布里尼,我知道。就是那个意大利人……我不喜欢他。他的想法不近人情。”——头顶的声音懒懒地玩味着“人情”这个词儿,把它拖得长长的——“他挺傲慢。”——重音又落在了“慢”字上——“他不在了吗?我真愚蠢,我不知道,拉达曼提斯是什么意思。”

“某种人文主义的说法。塞特姆布里尼走啦。这段时间我们广泛地讨论了哲学问题,他还有纳夫塔还有我。”

“谁是纳夫塔?”

“他的对手。”

“要是他的对手,那我倒想结识结识——可我不是说过吗,令表兄如果企图回到平原上当兵去,那他就死定了。”

“是的,你有预见。”

“你想到哪儿去啦!”

长时间沉默。他毫无反应。他等待着,脑顶靠着椅子背,斜着眼睛准备迎接那嗓音重新出声,再一次没了把握,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身后,担心那断断续续的琴声会吞没掉她离去的足音。声音终于又响起来:

“这么说,先生连表兄的葬礼也没下山去参加喽?”

卡斯托普回答:

“没有,我在这里跟他道了别,在他入殓之前,当时他脸上已露出微笑[3]。你不会相信,他的额头有多凉。”

“又来啦!对一个自己几乎不认识的女士,竟用这样的方式讲话!”

“难道你要我用人文主义的方式,代替近乎人情的方式?”——他竟不自禁地拖长着“人情”这个词,声调懒懒的就跟在伸懒腰、打哈欠差不多。

“别扯啦!——您一直在这儿?”

“是啊。我等着哩。”

“等什么?”

“等你呀。”

随着他头顶响起的笑声,说出来“傻瓜”两个字。

“等我!是人家不准你出院吧?”

“不,贝伦斯有次也让我出院,在勃然大怒的情况下。不过那只是强行离开罢了。因为除了中学时代留下老病灶,你知道,贝伦斯又发现一处新的,它引起了我发烧。”

“你仍旧发烧吗?”

“是的,老是有一点儿。几乎总在发烧。时烧时停。但并非疟疾。”

“潜伏的疟疾吧?”

他沉默不语,紧皱着眉头,目光散乱迷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你上哪儿去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椅背。

“真没有礼貌!——我去哪儿了?哪儿都去过。莫斯科啊,”——那声音说“莫斯科”也拖声拖调,跟刚才的“近乎人情”一样——“巴库啊,德国的一些温泉疗养地啊,西班牙啊。”

“噢,西班牙。那儿怎么样?”

“马马虎虎。旅途则不行。人都是一半的摩尔血统。卡斯提亚土地贫瘠,风景单调。比起那边山脚下的宫殿和修道院来,克里姆林宫美得多……”

“埃斯库利亚宫。”

“不错,菲利普国王的宫殿。一群不近人情的建筑。我更喜欢加泰罗尼亚的民间舞,萨尔达纳舞,吹着风笛伴奏。我也参加跳过。大家手拉手围成圆圈跳轮舞。整个广场全是人。这多么带劲儿,多么有人情味儿。我给自己买了一顶蓝色小便帽,当地老百姓中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全都戴的,差不多像菲斯帽,像博伊纳帽[4]。除了其他场合,我在静卧时也戴。先生可以评判一下,看我戴着合不合适。”

“哪一位先生?”

“坐在这把椅子上这位。”

“我想该是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吧。”

“他已经评论过了。他讲,我戴着挺迷人。”

“他这么讲?讲完了?一句话得讲完,好让人听明白不是?”

“唉,看起来,有人不高兴,有人想出气,想尖酸刻薄。有人企图挖苦别人,这人比他自己更大度,更优秀,更富人情味儿,而他呢……再加上他那出生在地中海边上的爱耍嘴皮子的朋友……可是我不允许有人对我的朋友——”

“你还保存着我内部的肖像么?”卡斯托普语气忧伤地打断那嗓音。

她笑了,“我得找一找喽。”

“我这儿可带着你的。而且在五斗橱上还立着个小小的相框,夜里好把它——”

他讲不下去了。佩佩尔科恩站在他面前。这老头在找他的旅伴,进门以后就站在了椅子跟前,看见坐在上面的人正背着脸跟她扯淡——他像座塔似的立着,而且是近在汉斯·卡斯托普的脚边上,叫这位梦游患者也一下子清醒了,觉得该站起来客气客气,然而仅仅夹在前后两个人之间,想从他那椅子上站起来却挺困难——他只得横着往外挤了一些,这样所有人才得以三角鼎立,中间围着那把椅子。

舒舍夫人按照西方的利益要求,把“先生们”彼此做了介绍。一位过去的相识,她介绍汉斯·卡斯托普说——就是上次住在这里认识的。对佩佩尔科恩先生就无须任何注解。他直呼他的姓名;荷兰人呢,聚精会神的额头和两鬓的深深皱纹变成了阿拉伯花饰,用他那黯淡无色的目光盯住小伙子,向他伸过手来,宽大的手背上生着一块块色斑——一只船长才有的手,汉斯·卡斯托普想,如果不看那梭镖般的指甲。他是第一次面对面承受着大人物佩佩尔科恩的影响——“人物,人物”,面对着他你意识里总会浮现出这个词;一看见他,你立马明白何谓人物;是啊,更有甚者,你将坚信人物根本不会是别样的,只能是他这个样子——在这位肩膀宽阔、脸颊红润、白发飘飘的六十老翁跟前,面对着他那痛苦皲裂的嘴唇,还有他那长而稀疏地从下巴颏儿垂到牧师紧身马甲上的胡须,他这个缺少定力的小年轻感觉到沉重的压力。还有呢,佩佩尔科恩其人就是礼貌的化身。

“阁下您,”他说,“——绝对。不,请允许在下——绝对!今晚上在下有幸认识您——认识一位极其值得信赖的年轻人——我早存此心,阁下,我全力以赴。您叫我喜欢,阁下;我——诚心请求!行啦!您答应我了。”

还有什么好讲。他那些优雅的手势不容置疑,汉斯·卡斯托普让他喜欢。于是佩佩尔科恩只稍加暗示而无须多说,结论便做出来了,其余嘛就通过他那位旅伴之口,做有益而得体的补充。

“小伙子啊,”他说,“——一切都好。那又怎么样——请正确理解我。生命短暂喽,咱们适应它的要求的能力,它反正是——事实如此啊,小伙子。客观法则。铁——面——无——情。总之,小伙子,总而言之……”他保持着极富表现力的姿势,看样子似乎要讲,如果不听他的劝告而铸成大错,他可是不负责任的。

舒舍夫人显然已经训练有术,能够从他的半拉子话辨别出这老头究竟想要什么。她讲:

“干吗不呢?完全可以再一起待一会儿,也许玩一玩儿牌,喝一瓶葡萄酒什么的。”

“您干吗站着?”她转而冲着汉斯·卡斯托普,“走啊!咱们不能只是三个人,咱们必须找几个伴儿。客厅里还有谁?您找找,找到了就让他来参加!去阳台上叫几个朋友来。我们会邀请咱们那席的丁富博士。”

佩佩尔科恩搓起手来。

“绝对,”他道,“太好啦。妙不可言。快抓紧,年轻的朋友!听见啦,您!咱们要组成一个小团体。咱们一块儿玩儿,一块儿吃,一块儿喝。咱们将感觉到,咱们……绝对,年轻的朋友!”

汉斯·卡斯托普乘电梯上了二楼。他敲门叫出来费尔格,费尔格又从楼下的静卧厅里的躺椅上拽起来魏萨尔和阿尔宾先生。在大厅里还找到了帕拉范特检察官和马格努斯夫妇,在小客厅里找到了施托尔太太和克勒费特小姐。也就在这房间中央的枝形吊灯底下,摆上了一张大牌桌,四桌用椅子和小搁桌围了起来。荷兰绅士对每一位参加者都表示欢迎,致辞的时候目光黯淡而和悦,神情十分专注,以至额头上的皱纹又变成了阿拉伯花饰。总共有十二位牌友入座,汉斯·卡斯托普夹在威严的东道主和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中间;已经摆好牌和筹码,因为大伙儿一致同意玩上几把“二十一点”;佩佩尔科恩郑重其事地唤来小个子服务员,向她要了些葡萄酒,一种1906年的夏布里产白葡萄酒,第一次先来个三瓶,再加上些甜食,应时的南方果干儿也好,现成的糕点也好。好吃好喝的全端上了桌子,老头儿惬意快活得直搓手,接着又慷慨陈词,说的话虽仍支离破碎却煞有介事,因此以使大伙儿感受其人格魅力而言,他事实上完全成功了。他把两手抚在左右邻座的小臂上,翘着指甲尖尖的食指,成功地使大家注意了那高脚玻璃杯里金黄而又清澈的葡萄酒,注意到了那用马拉加葡萄榨制的糖,还有一种面上散满罂粟子儿的椒盐面包圈;他称这种面包圈为神赐之物,说时优雅而又果断地一挥手,把任何想反驳他,说他言过其实的想法都扼杀在了萌芽状态。他第一个坐庄,可是不久便把庄让给了阿尔宾先生。如果我们理解得不错的话,他是嫌当庄妨碍了他随心所欲地享受。

看得出来,赌钱对他是次要的事。对他而言,玩儿牌不是为了赢钱,根据他建议最少下注的五十拉本[5]对他微不足道,但对多数的牌友却已经可观。帕拉范特检察官的脸因此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施托尔太太也是一样;因为到了十八点是否还继续跟进,对她来说便成了生死抉择。眼瞅着阿尔宾先生照例又冷冷地甩来一张大牌,施托尔太太更吓得哇哇乱叫,佩佩尔科恩却乐得笑开了怀。

“您叫啊,您叫啊,夫人!”他说,“声音尖厉而充满活力,发自内心深处——您快喝点酒,把心滋润滋润,好重新……”说着给她斟上酒,给邻座和他自己也斟上酒,又新要了三瓶酒来,并且跟魏萨尔和内心荒凉的马格努斯太太碰了杯,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最需要得到提神鼓劲儿。事实上那酒果然显出了奇效,转眼间所有人的脸都通红通红,唯一的例外是丁富博士,他的脸始终保持黄色,一双细眯眯的老鼠眼黑得如同墨玉,而且充满厚颜无耻的喜气。其他人也不示弱。帕拉范特检察官目光迷茫地向命运发起挑战,在并不多么有希望的头张牌上一下押了十法郎,再脸色苍白地跟了一把,结果却赢了钱,因为阿尔宾先生盲目相信自己会摸到一个A,来了个孤注一掷,最后成倍地赔了出去。真叫震撼人心啊,而且不只是对引起震撼的玩家本人。全桌牌友都感同身受,连阿尔宾先生也未能免俗,尽管他自称蒙特卡罗大赌场的常客,冷静审慎足以与赌台上的操牌手媲美,却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连汉斯·卡斯托普也玩得很起劲儿;克勒费特小姐同样如此,舒舍夫人同样如此。大伙儿改变了玩儿法,玩儿起了“修铁路”“我的阿姨,你的阿姨”以及危险的“比分差”。幸运之神不断刺激神经,人们爆发出阵阵的欢呼,绝望的喊叫,怒气的宣泄,以及歇斯底里的狂笑,都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发自内心——在祸福无常的人生中,也只能够如此表现吧。

不过呢,这伙人心灵的高度紧张,面红耳赤,瞳孔放大眼睛放光,或者这个小圈子情绪亢奋、呼吸急促和失魂落魄的表现,却并不只是甚至主要不是由赌博和饮酒引起的。这一切一切,更多地归咎于在座者中间那个天生的统治者的影响,得归咎于他们中这个“大人物”的影响,得归咎于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影响。他把控制权牢牢掌握在自己那双动作丰富优雅的手中;此时此地,他通过自己威严的表情,黯淡的目光,紧皱的额头,有力的话语,将所有人都拖进了魔障。他说了什么呢?他说的话莫名其妙;而他喝得越多,越莫名其妙。可是人们的注意力都系在了他那两片嘴唇上,都微笑着,高高扬起眉毛,冲着他用拇指和食指弯曲成的圆圈点脑袋;与此同时,他的另一些指头则像矛尖似的直指天空,威严的脸上表情迅速变换,使得人们的情绪都毫无反抗地听其支使,狂热的程度远远超过这伙人通常能容忍的限度和习惯。如此地被支使,叫个别人感到力有不支。至少是马格努斯太太已感觉到不适。她眼看就要晕倒,可却坚持拒绝回房间去,而只同意在沙发上躺一躺,让人在她额头上敷了张湿毛巾,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牌桌。

佩佩尔科恩断定她的不中用是因为营养不足。他高举着食指,用支离破碎的大话,对自己这个见解做了展开发挥。他解释说,人必须吃东西,认真地吃东西,以便适应生活的要求,说完便为大伙儿再要了些饮食,要了些个小吃:猪肉、肉片、舌头、鹅胸脯、烤肉、香肠、火腿——一盆一盆肥美可口的肉食,还配有黄油球、小红萝卜和绿色香菜,真是色香俱全,像一块块迷人的花圃。尽管在此之前已用过不用讲也挺丰盛的晚餐,大伙儿仍旧高高兴兴地享用起来,谁想到佩佩尔科恩还没吃几口,却宣称这简直是“饲料”,而且因此勃然大怒;勃然大怒呢,就表明统治者性格的捉摸不定,变化无常,足以吓破人的胆子。是啊,他甚至暴跳如雷,有人竟敢出来替食堂辩护;他硕大的脑袋气得膨胀起来,用拳头捶打着桌子,宣布一切一切统统是混账垃圾——对他的说法大伙儿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到底他是施舍者和东家,有权利对自己施舍的价值下判断。

不过呢,他的无名怒火尽管不可理解,却极适合他的模样,汉斯·卡斯托普私下里就不得不承认。它一点没使他的脸变丑,一点没使它变小,相反在他的不可理喻之中——没谁心里把这情况与他喝酒太多联系起来——倒像使他显得更加大模大样,更具有王侯的威严,以至在他面前没谁不低下头,没谁敢再去吃一口桌上的东西。只有舒舍夫人,只有她能安抚自己这位旅伴。她抚摸着老头刚捶过桌子停下来的船长般的大手,讨好地对他说,菜不行可以重要嘛,他如果乐意,如果厨子还没走,可以来份热菜。“我的宝贝儿,”老头回答,“——好吧。”一点没费力气,完全不失体面,只是吻了吻克拉芙迪娅的手,他便下了台,从暴跳如雷回复到了平和状态。他为自己和他的客人要了包馅儿蛋卷——一人一份上好的香菜蛋卷,让大家都能适应生活的要求。下订单的同时,给厨房送去了一张一百法郎的大钞,作为员工们加班的酬谢。

当几大盆热气腾腾、黄绿相间的菜肴端上桌子,温软的蛋香味和奶油香味在室内渐渐弥漫开来,舒适享受的气氛便也得到了完全的恢复。大伙儿动起刀叉,开始享用美食,既与佩佩尔科恩一起,也受着他的监视;他呢,打着优雅的手势东拉西扯,要求人人都注意倍加珍惜这神的赏赐。他还为大伙儿要了荷兰的杜松子酒;他要求在座的所有人都怀着极其虔诚的心情,饮用这种清澈透明、混合着杜松子微粒、散发出谷物香味儿的酒水。

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舒舍夫人也跟着抽起来,只不过是用烟嘴儿抽香烟;她的烟卷装在一只描画着三套马车的俄国工艺漆盒里,为了取用方便,烟盒就放在她面前的牌桌上。佩佩尔科恩没有责备他的邻座染上了这种嗜好;不过他自己却不抽烟,从来也不抽烟。如果我们理解不错,在他看来抽烟已属于过分讲究享受,染上这样的癖好就意味着剥夺了纯朴的生活乐趣的尊严;而这样的乐趣和赐予,几乎是我们永远也享受不完的啊。“年轻人,”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以自己黯淡的目光和优雅的手势镇住对方,“年轻人——纯朴的!神圣的!好啦,您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盘热腾腾的蛋卷,纯净的谷物——首先好好享受这个,充分受用它,让它物尽其用,然后才……绝对,我的先生。行了。我认识一些人,一些先生和女士,吸食可卡因的,吸食大麻的,吸食吗啡的……好啦,亲爱的朋友!没有问题!你们爱怎样怎样!咱们不监察,不审判。只是首先应该提倡纯朴的,博大的,上帝最初创造的,可这些人却统统……行了,我的朋友。否定了。抛弃了。您愧对这所有一切!不管您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好啦,我曾经是知道的,可是又忘记掉了——罪孽不在于可卡因,不在于鸦片,不在于这些罪恶东西本身。不可饶恕的罪孽在于……”

他缄默不言了。高大、魁梧的老头面对着身边的年轻人,高高举着食指,扯歪了嘴巴,凸露的、通红的上唇带着剃刀刮伤的痕迹,冰凉的、白发飘飘的额头使劲儿向上皱着,线条更加分明,目光黯淡的小眼睛张得大大的,汉斯·卡斯托普似乎瞅见里面闪烁着对于罪孽的惊惧之火,对于弥天大罪即自暴自弃的惊惧之火;佩佩尔科恩这位来历不明的统治者以其全部的魔力和威慑力,所要暗示和彻底揭露的就是这种十恶不赦的罪孽;他以自己意味深长的沉默,迫使年轻人理解他的苦心孤诣,无声地对他发出命令……可怕,汉斯·卡斯托普想,确实可怕,而且具体牵涉到了个人,不仅对他,对这位威严的长者亦然——不错,产生了恐惧,但并非小的、微不足道的恐惧,而是看样子顷刻间燃烧起来的惊慌失措;汉斯·卡斯托普天生格外敬重权威,尽管为了舒舍夫人的缘故他有一万条理由敌视眼前这位国王陛下,却仍然不能不被佩佩尔科恩的一番话震动。

他垂下眼睑,点点脑袋,准备对坐在身边的这位权威人士表示心悦诚服。

“确实如此啊,”他道,“可能是罪孽——以及品性缺失的一种表现——纯朴、自然的生活乐趣又多又神圣,不去好好地享受它们,却沉迷于奢侈的享乐。这是您的意见,佩佩尔科恩阁下,如果我正确理解了您;即使我自己尚未考虑到,还是可以凭着本人的信念,同意您所做的指示。再说呢,那些健康而纯朴的生活乐趣,的确是难得受到充分合理的对待和重视。大多数人肯定过分疏懒和漫不经心,他们既缺乏责任感,又心灵麻木,将来仍然如此,不可能端正他们对纯朴生活乐趣的态度。”

权威人士听得满意极了。“年轻人,”他道,“——没得说的。请允许我……一句话也别再讲。我请您跟我一起喝酒,一起干掉这杯,而且是手挽着手。这还不意味着,我已视您为亲密的兄弟,……我正打算这样做,可又考虑有点儿操之过急。非常非常可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就会对您……您放心吧!不过您要是希望,而且坚持要咱们马上……”

对于佩佩尔科恩的倡议,汉斯·卡斯托普含蓄地表示了赞同。

“好,我的孩子。好,伙计。品行缺失……好,好,十分可怕!缺乏责任感……非常之好。纯朴的乐趣……不好不好。种种的要求!生活向荣誉、向男人的力量,提出了种种神圣的、女性的要求……”

汉斯·卡斯托普突然不得不认识到,佩佩尔科恩已喝得酩酊大醉啦。不过他的醉态也不叫人感到猥琐、丢人,也不显得失去了尊严,相反与他天生的王者气概结合在一起,使这老头变得更加不可一世,令人敬畏。希腊神话里的酒神巴卡斯,汉斯·卡斯托普暗忖,他喝醉了不也得由自己热心的侍者搀扶,可并未因此少了神的威严;最主要的还得看喝醉的是谁,是一位大人物呢,还是个织亚麻布的工匠。他内心深处高度警惕着,千万不能哪怕丝毫地减弱对这位旅伴,对这位权势人物的尊重,尽管他漂亮的手势已经疲软乏力,他的舌头已经打嘟噜。

“弟兄般般地称……”佩佩尔科恩嘟囔着,沉重的身躯醉意十足地随随便便仰着,胳膊伸在桌面上,已握不紧的拳头轻轻捶着桌子,“……可以预见……预见将来……就算先还考虑……好啦。行了。生活——我说小伙子——像个女人,像个摊脚摊手地仰卧着的女人,两座乳峰紧紧靠在一起,滚圆的臀部之间小腹宽而且白,胳膊细长,大腿丰腴,眼睛微微闭着,她就那么迷人地、含讥带讽地挑战我们男人的本能,刺激、引诱我们的欲念;在她面前咱们要么挺住,要么出丑——出乖露丑,年轻人,您明白,这是啥意思?感情在生活面前败下阵来,这就是品性缺失,没有宽恕,没有同情,没有尊严,只会无情地遭到唾弃,遭到嘲笑——行——啦,年轻人,吐出来……耻辱和丢脸,毁灭和完蛋的婉转说法,可怕地出乖露丑。这就全完啦,就彻底绝望,世界末日就……”

荷兰人越说沉重的身体越往后仰,同时国王一般的大脑袋却垂在了胸口上,像快要睡着了。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那松弛的拳头却突然抬了起来,重重一下捶打在牌桌上,吓得让赌博、喝酒和眼前的种种奇遇搞得精疲力竭的卡斯托普一下子警醒起来,诚惶诚恐地瞪着那位强者。“世界末日”——这个词儿和他的模样多么相称哦!除了在布道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想不起还在什么时候听见过这个词,所以也就不偶然啊,他想,须知在他认识的所有人中,又有谁配使用这个雷霆万钧的词儿,又有谁具备这个分量——能够正确地提出这个问题?矮小的纳夫塔兴许使用过它,但那只适用于尖酸刻薄的饶舌,哪儿像从佩佩尔科恩嘴里吐出来似的声似雷鸣,有如吹响了《圣经》预言的末日审判的大喇叭,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心灵震撼。“我的主啊,真是个人物哟!”他自己也已有些云里雾里啦,一只手转动着他在桌上的酒杯,另一只手藏进了裤子兜里,在从吊在自己嘴角的雪茄冒出的烟雾里眯缝起了眼睛。从权威方面已经说出那力敌万钧的词儿,他还不该沉默吗?要他自己那破嗓子还有何用?可是,他的两位倾向民主的导师使他习惯了讨论——两位生来就倾向民主,尽管其中一位拼命不承认——他便忍不住做了一次真心实意地评价。他说:

“佩佩尔科恩先生,您的看法——这叫个什么词儿:看法!能对‘世界末日’扯什么看法吗?——叫我又想起了先前关于罪孽的论述,就是罪孽存在于轻贱纯朴也即您所谓神圣的生活乐趣,或者我说的传统的生活乐趣,有分量的生活乐趣,而偏向于或如咱俩之一所说的沉迷于后来的、放纵奢靡的生活享受;可对于伟大的事物,应抱的态度却是‘忘我献身’,是‘顶礼膜拜’。可是恰恰在这儿,我似乎也看见了为沉迷于奢侈享受做的辩解——请原谅,我这人生性倾向辩解——尽管辩解得没有力度和分量,我清楚感觉到了——也就是说为罪孽做的辩解,而且这罪孽正好基于我们所谓的‘品性缺失’。关于‘品性缺失’引起的恐惧,您说了一些具有分量的话,我真的震动不小。不过我认为,这个罪孽深重的人面对上述的恐惧,也绝对没有表现得迟钝麻木,相反倒承认您完全有道理,承认是对传统生活乐趣丧失感受力,驱使他走向了奢侈的罪孽;也就是讲,这种兼并未包含,也无须包含对于生活的轻贱,因为它同样可以理解为是对生活的顶礼膜拜,如果把奢侈享乐看作是一种提高生活层次、让人陶醉其中的手段,即人们所谓兴奋剂,也就是感受力的支撑和提高;如此一来,生活就成了感受的目的和意义,就成了对感受的热爱,对感受的追求……我认为……”

他胡说些啥哦?在谈到他自己和佩佩尔科恩这位人物时,竟讲什么“咱俩之一”,难道还不够民主、放肆吗?是不是眼下某人的占有权被昔日的一些个老关系蒙上了阴影,他便由此吸取了放肆的勇气呢?还是这位占有者刺激了他,使他禁不住也卷入了对所谓“罪孽”同样恬不知耻的分析来呢?现在他想看看,自己将怎样了结此事;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下真捅了马蜂窝啦。

汉斯·卡斯托普讲话的这段时间里,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一动未动,就是身体始终后仰着,脑袋垂在胸口上,叫人不得不怀疑年轻人的话是否进入了他的意识。谁知卡斯托普说着说着没了把握,他的身体却渐渐离开椅子背,随即越来越直,越来越挺,直至完全恢复到原来的高度,同时硕大的脑袋也涨得通红,扬起并绷紧了额头上的阿拉伯花饰,黯淡的小眼睛更瞪大得来叫人恐惧。眼看就要出事!好像来势汹汹喽,相比起来,刚才的勃然大怒,与即将到来的大发雷霆,只能算是闹点小情绪吧。只见荷兰绅士恼怒得下嘴唇紧抵着上嘴唇,嘴角因此咧了下来,下巴伸到了前面,但见他从桌子上慢慢抬起右臂,到了齐头高的空中仍继续往上抬,最后握起拳头来猛地一挥,眼看就要给饶舌的民主分子致命一击。面对着这逐步升级的王者的愤怒,卡斯托普既吓得要命,又感觉到探险家的惊喜,以至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恐惧和仓皇逃走打算。他赶紧抢着说:

“当然,我的表达方式是有缺陷。整个事情只是个档次问题,仅此而已。上了档次的事物就不好称作罪孽。罪孽从来没有档次。奢侈的享乐就没有嘛。不过自古以来,人对感受的追求便获得了一种辅助手段,一种使之陶醉和兴奋的手段;这种手段本身也属于传统的生活乐趣,具有纯朴和神圣的性质,也就是说清白无邪的性质,如果允许我讲,即是一种上档次的辅助手段。就说酒吧,乃是上帝给予人的赏赐,也有一些富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古老民族曾经认为,它是体现上帝博爱精神的创造,甚至与人类文明息息相关,请允许我提一提这个史实。我们不是听说过嘛,多亏有了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艺术,人类才脱离野蛮状态,获得了文明进化;甚至时至今日,葡萄产地的民族据认为就要文明一些,或者自以为要比不种葡萄的民族,如那些基米利人[6]文明一些,这个事实肯定值得注意。因为它证明,文明根本不是理智和头脑清醒的产物,而是与兴奋、陶醉和醺醺然的感觉关系密切——对于这件事情,如果允许我自由地向您提出问题,难道尊意不也是如此吗?”

好一个滑头,这汉斯·卡斯托普;或者以塞特姆布里尼作家的文雅方式表达,好一个“机灵鬼”!与大人物打交道不检点甚而至于放肆,随后须要找台阶下,又变得灵活乖巧起来。首先,在十万火急的形势下,他灵机一动,十分得体地为酗酒做了一番辩解,然后顺口把话题进一步引到“文明”上头,而这与眼下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正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哦;这样就瓦解了它,使它变得不合时宜,接着又再给下不来台的大人物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他可是不能够用举着的拳头进行回答喽。荷兰老头呢,也缓和了暴怒的千钧一发之势,慢慢把胳膊放下来搁在桌上,脑袋缩小了,“算你运气!”在他那余怒未消的表情中,明明写着这几个字。一场风暴终于散去,加之舒舍夫人这时也插进来,提醒她的旅伴,大伙儿玩得已不那么带劲儿啦。

“亲爱的朋友,瞧您怠慢了您的客人,”她操着法语说,“您只顾着跟这位先生讲话,您无疑有重要的问题与他解决。可是差不多已经停止玩儿牌,大伙儿都无聊啦。我看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佩佩尔科恩立刻转而注意一帮子牌友。可不是嘛,一个个没精打采,萎靡不振,麻木迟钝;就像一个班级没有了老师的监督,客人们都爱干啥干啥。有几位已经快睡着了。佩佩尔科恩立刻收紧缰绳,控制局面。“诸位!诸位!”他高举食指,放开嗓门儿。他那指甲尖长的食指既像一把挥动的指挥刀,也像一面旗帜;他的叫声就像一位指挥官为了制止士兵溃逃而发出的呐喊:“不是胆小鬼的,跟我冲!”又是他个人的威信马上发挥了警醒和凝聚作用。大伙儿振作起来,麻木的面孔恢复了精神,一个个都冲着威严的主人微笑点头,冲着他那黯淡的目光和偶像似的满额头皱纹微笑点头。他重又镇住众人,逼着他们重新为他服役,以他那食指弯下来与拇指扣成的圆圈,以他那耸峙一旁的指甲尖长的其他指头。他伸开船长般的大手,既似在护卫,又像在阻止,痛苦皲裂的唇间蹦出来一些支离破碎、莫名其妙的话语,它们借助着他的身份威望,牢牢地统治着人们的心灵。

确确实实,大伙儿在内心深处受到了感动,感到了羞耻。荷兰老头在胸前挂着的长胡须上面捧起双手,歪斜地耷拉着脑袋。由于他皲裂的嘴唇讲到了孤独地死亡的痛苦,他黯淡的目光也变得散乱了。施托尔太太抽咽起来。马格努斯太太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帕拉范特检察官则感到义不容辞,应该作为代表,也即是以大伙儿的名义讲几句话,便压低了嗓音,向尊敬的东道主做出保证,大伙儿一定追随在他后面。他那方面一定是产生了误解。大伙儿不是都精神爽朗,快快活活,一门心思地在玩儿牌对不对!这是一个美好而充满节庆气氛、无论如何也不平常的夜晚啊——人人都明白和感觉到了这点,还有谁哪怕会一时半会儿地想到去睡什么觉来着。佩佩尔科恩阁下真可以信赖他的这些客人,信赖他们中的每一个。

“很好很好!好极了!”佩佩尔科恩叫着,身板儿也挺直起来。他放松捧在一起的双手,分开它们,高举过头,斜伸向上,掌心冲外,样子就像异教徒在祈祷。他堂堂的仪表适才还因为神的痛苦而阴云密布,现在一下子重新容光焕发,笑逐颜开,面孔上竟突然间多出来一对西巴里斯人的笑靥[9]。“罪过啊……”他吩咐给他送来菜单,随后则戴上角质的夹鼻眼镜,中间的夹子高高凸起在他的额头上。他点了香槟酒,三瓶穆姆与其合伙人公司产的“红绳”牌酒,不带甜味的,还上了一些精美的圆锥形小甜点,外面浇注着五颜六色的糖汁儿,皮儿脆脆的,里面有巧克力和奶油夹心,一个个下边都垫着带花边的小纸碟儿。施托尔太太在享用时舔遍了所有指头。阿尔宾先生则慢条斯理地依照程序开启第一个瓶塞,先掰开了卡住它的铁丝夹子,那蘑菇形的软木塞于是滑出装饰得很好看的瓶颈,像儿童手枪似的噗儿的一声射到天花板上,随后他在遵循着高贵的传统,在给大家斟酒之前先用餐巾裹起了酒瓶。珍贵的泡沫浸湿了小搁桌的亚麻桌布。大肚高脚杯碰出叮当的响声,一口干掉了头一杯酒,喷香、冰凉的刺激感让胃脏有了触电的滋味。眼睛全都闪闪发光。赌博停下来了,可却没谁顾得上收拾桌上的钱和扑克牌。在座的全体都享受着无所事事的惬意闲适,只是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地说着废话;就每一个人而言,谈的内容都是感受提高了的结果,在原始状态下也该是再美妙不过的,只是在说出来的过程中却笨嘴拙舌,支离破碎,杂七杂八,有的出格冒失,有的莫名其妙,让头脑清醒的人听起来只会又羞又恼,当事者们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因为全都已经昏昏然处于不负责任状态。马格努斯太太面红耳赤,不打自招,承认已感觉全身都燃烧着生命之火;马格努斯先生看来却不喜欢她这说法。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背靠在阿尔宾先生的肩上,端着高脚杯让他给她斟酒。佩佩尔科恩以指甲蓄得又尖又长的手打着优雅的手势指挥这酒神祭,关照着美食美酒的源源不断的补充。香槟之后他又叫上咖啡,浓度加大一倍的麦加咖啡,合着一起喝的是“面包”加甜酒,即杏仁白兰地和法国荨麻酒,以及专供太太们享用的香草奶油和樱桃酒。后来还上了酸鱼片和啤酒,最后则上的是茶,而且既有中国茶也有甘菊茶,因为有的人不愿意老喝香槟酒或者利口酒,也不肯再倒回去饮烈性葡萄酒。这些人不像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半夜以后还拉着舒舍夫人和汉斯·卡斯托普,兴致不减地继续喝一种又纯又烈的瑞士红酒,而且真是酒瘾十足地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

大伙儿坚持坐到了午夜一点以后,原因嘛部分是醉得动弹不了啦,部分是确实喜欢像这样子打发掉夜晚的时光,部分是为佩佩尔科恩的个人魅力所吸引,再有就是他以彼得及其师兄弟为例子做了告白,谁也不愿当那懦弱的孬种了。一般地讲,女士们的表现要好一些。男士们一个个脸红脸白,腿都伸得老远,鼓着腮帮子,只能勉强过一会儿再机械地端一端酒杯,已经失去了真正的兴致,女士们却显然活跃一些。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以两只赤裸的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捧着脸颊,笑着隙开了嘴,让丁富博士嘻嘻嘻地欣赏她的假牙。为了让帕拉范特检察官始终打起精神,施托尔太太起劲儿地耸动肩膀,缩紧下巴,对他卖弄风情。马格努斯太太走得更远,她坐在了阿尔宾先生怀里,两手还扯着人家的耳朵,谁知马格努斯先生看样子竟反倒感觉轻松。有人提议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讲一讲他做胸膜炎手术的遭遇,他呢,舌头已不听使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失败,于是便众口同声地喊着要罚他的酒。魏萨尔更痛哭流涕,可舌头同样也已经转不动,没法让病友们窥见自己心灵深处的哀伤悲苦,只是在又喝了一些咖啡和白兰地之后才回过神来,不过他那发自胸中的呜咽悲泣,那皱缩的、泪水滴答的下巴的哆嗦颤抖,引起了佩佩尔科恩的极大兴趣;他举起食指,皱着额头,要求在座各位都来关注魏萨尔目前的状态。

“这叫……”他说,“这可真是……不,请允许我:神圣啊!擦干他的下巴,孩子,用我的餐巾!或者,不,就这样更好!他本人也拒绝擦。诸位,诸位……神圣啊!从哪个角度看都神圣,基督教的角度也罢,异教的角度也罢!一个原初现象!最早的现象……至高无上……不,不,简直是……”

“这件实事……”“毕竟是……”等等,构成了他用以操控聚会进程、诠释活动意义的发言基调;与此同时,他一边讲,一边打着精确、优雅的手势,尽管它们也显得有些怪诞。例如,他把食指和拇指弯起来扣成一个圆环,高高举在耳朵的上方,同时挺逗地歪起个脑袋,就叫人感觉得他活像个上了年纪的异教祭师,正撩起身上穿的法衣,在祭坛前面奇妙而优雅地跳舞哩。随后他又会大模大样地瘫坐着,用胳膊搂着邻座的椅子靠背,讲一则谁都不能不听,谁都不能不为之惊愕的故事:那是一个寒冷、幽暗的冬季的早晨,咱们夜间照明的小灯散射出黄色的光晕,透过玻璃窗照着兀立在野外刺骨的晨雾中的枯枝,乌鸦声声惨叫……这原本是些平淡无奇的日常现象,可他就凭着生动的想象和暗示,让大家感受强烈得不寒而栗,特别是他竟想到提醒大家,让他们回忆回忆大清早把海绵里冰凉的水挤进脖子是个啥滋味,并且讲这就叫神圣。这仅仅是一则题外话,仅仅是一个重视生活感受的例子,仅仅是一首引起幻想的幕间曲;他之所以讲它,不过为了表明尽管夜已深了,他却仍旧精神集中,待客殷勤。对于女性,不管长相如何,只要接触到的他都不加选择,一视同仁地表现出爱慕之情。对餐厅那位女侏儒他也殷勤有加,害得这畸形儿已显老相的特大面孔笑出了一大堆皱褶;他大肆恭维施托尔夫人,这俗不可耐的女人于是肩膀耸得更来劲儿,卖弄风情到了疯狂的地步;他请求克勒费特小姐吻他歪斜的大嘴,甚至与不可救药的那个马格努斯太太调情——这一切一切,却又不妨碍他对自己那位旅伴的温柔恭顺,时不时地捧起她的手来诚恳、殷勤地吻一吻。“美酒……”他说,“女人……这可是……这毕竟是……请允许我……世界末日……喀希玛尼……”

将近两点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老头子也就是讲宫廷顾问贝伦斯,正大步流星地奔游艺室来了。神经过敏的赌友们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椅子和冰酒桶纷纷被撞翻。一些人穿过阅览室逃走了。佩佩尔科恩生命的佳节被突然冲散了,他因此怒不可遏,用拳头狠狠捶打着桌子,冲着那些逃兵的脊背大骂“胆小鬼”、“奴仆”什么什么的,不过,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接受了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的抚慰:他们提醒他宴会已经持续了六个钟头,好歹都得有个结束了嘛;他也听从去睡睡觉养养神的劝告,同意了扶他上床去。

“扶住我,宝贝儿!你扶另外一边,年轻人!”他要求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于是他俩帮助他从椅子里撑起笨重的身体来,用臂膀把他驾住;他呢便吊在两人之间向前迈步,大脑袋歪在高高耸着的一只肩膀上,步子踉踉跄跄,一会儿把这边的搀扶者挤到一旁,一会儿把那边的搀扶者挤到边上。这样让人领着、扶着去睡觉,归根到底是只有他才能享受的国王待遇啊。看样子如果需要,他自个儿也一样可以走;他鄙视这样勉为其难,其意义,是的,小而又小,微乎其微,不过就是怕难为情而掩饰醉态罢啦。他呀,显然才没有什么难为情喽,相反倒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样子:能歪歪倒倒地把自己的侍从挤到右挤到左,不正是国王才能玩儿的游戏吗!半道儿上他发起感慨来:

“孩子们……胡来……我自然还一点没有……如果这时候……你们会看见的……真可笑……”

“真可笑!”卡斯托普附和着,“不过毫无疑问!咱们享受了传统的生活乐趣,这样随心所欲地歪来倒去,正是对它表示敬意啊。相反,一本正经……我可是也喝多了点儿,不过尽管醉了心里却明白,能扶您这么位大人物上床,真是特别荣幸,所以嘛醉不醉对我甚至也没有影响,当然,要讲档次,我压根儿又比不了……”

“哪,你这个饶舌的小鬼儿。”佩佩尔科恩说着身子一倒,把他挤到了栏杆上,随之却将克拉芙迪娅带到了身边。

显而易见,宫廷顾问到来的谣传纯属放空炮。也许是那小不点儿服务生太疲倦,为了赶跑聚会的客人便造了这个谣。考虑到这个情况,佩佩尔科恩又站住脚,打算回转身去接着喝;然而左右两边都劝他还是睡觉好一些,这样他方才继续往前挪动脚步。

个子小小的马来仆人上边打着白领带,脚下穿着黑缎子便鞋,站在套间门外的走廊上迎候着自己的主子,一见他到来便一只手按着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相互亲吻,你们!”佩佩尔科恩命令道。“最后吻吻这位可爱的女士吧,年轻人!”他吩咐汉斯·卡斯托普。“她一点不会反对,将回答你的吻。吻吧,为了我的安康,也经过我的允许!”他说;可是,汉斯·卡斯托普坚持拒绝吻。

“不,陛下!”他回答,“请原谅,这样不行。”

佩佩尔科恩倚靠着自己的贴身侍从,额头上的皱纹牵得高高的,要求知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和您的旅伴不可以相互吻额头呗,”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希望好好睡上一觉!不,这纯粹是胡说,从哪方面看都是胡说。”

然而,由于舒舍夫人也已经回自己房间,佩佩尔科恩便只好放走不听话的青年。生来就统治人的他不习惯别人的忤逆却偏偏遇上忤逆,自然大为惊讶,于是乎皱着额头站在那儿,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和马来人的肩膀,盯住卡斯托普的背影发呆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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