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性和真理

第四十四节　此在、展示性和真理

这一节是《存在与时间》中篇幅最长的一节，它的内容的重要性也与其篇幅成正比。它处理的是真理问题。从全书的结构上讲，它既是第一篇的结束，又是向第二篇的过渡，同时也指向计划中的第三篇《时间与存在》，那里要研究的基础存在论的四个基本问题的第四个，就是“存在的真理特征”。^[47]

真理问题向来是哲学的主要问题，也是海德格尔哲学的主要问题。我们知道，是布伦塔诺的著作《存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的多重含义》一书激发了海德格尔对哲学终生的兴趣。在这部著作中，布伦塔诺指出，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存在有多重含义，其中之一就是“是真的”。存在与真理的关系问题从此一直是海德格尔关心的主要问题。

但是，海德格尔最初没有直接处理真理问题，直到1920年代中期，即1924—1925年冬季学期的课程《柏拉图的〈智者篇〉》和1925—1926年冬季学期的课程《逻辑学：真理的问题》中，他才开始处理这个重要的问题。《存在与时间》所表述的一些有关真理的思想，在那两部著作中都已见端倪。在《逻辑学：真理的问题》中，海德格尔从逻辑概念的释义学分析着手，一方面从谱系学上揭示了传统真理观念——正确和一致的真理观是如何产生的；另一方面用他的时间概念来重新阐发真理问题。虽然海德格尔的真理观30年代后有明显的变化，但这种做法却在他处理真理问题的主要著作中都延续了下来。因为在他看来，追问真理问题的正确方式就是通过澄清出发点——占统治地位的正确性概念过渡，到真理原始的支配。^[48]

但《存在与时间》的这一节却是海德格尔第一次系统论述自己的真理观，他后来两部专门论述真理问题的著作《论真理的本质》和《柏拉图的真理理论》当然发展了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真理观，但原则上并未偏离它。这一节的重要性也由此可见。

海德格尔的真理理论，应该被视为他对哲学的主要贡献之一，因为他的真理观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传统真理观的真理理论，虽然这种真理理论滥觞于古希腊哲学，而非他首创，但却是在他这里得到了最系统、最全面也最深刻的表述。没有他的努力，古希腊哲人关于真理的思想，可能至今还不会有什么影响。

海德格尔真理理论与西方传统主流的真理理论的根本不同在于：后者关心的是真理的标准，而海德格尔关心的是真理的本质或意义。西方传统的真理观比较流行的有三种：符合论、融贯论和实效论。这三个主要的真理理论流派虽然观点各异，但都只关注我们用来断定一个命题真或假的标准，也就是真理的标准问题。例如，符合论者论证说，当一个判断或命题符合事实时，或当判断或命题如事实实际所是的那样准确地传达事实时，它们就是真的。融贯论者则认为，当命题被包容在一个延伸的知识系统中并能自洽如一，它就是真的。实效论者则会说，当某个东西是有实效的、有用的，或根据人类价值是有重要意义的，它就是真的。可以看到，这些真理理论虽然各不相同，但着力点都在问在什么条件下（何时）某事是真的。它们都不问真理是什么意思。它们都不问真理是什么。当然。支持这些理论的人并不认为他们只提供真理标准，他们认为自己也说明了真理的本质或意义。当然，人们的确可以说，真理不仅在命题与事实符合时发生，符合也就是真理的意思。但这种论证是从真理的标准开始，最后达到真理的意义。^[49]海德格尔却不管真理的标准，先探讨真理的意义。他的做法显然更为合理，不先知道真理的意义，如何能确定真理的标准？无怪乎各派真理理论在真理标准上怎么也无法一致。

海德格尔在论述真理问题时还是用现象学分析的方法。他不像传统哲学家那样把真理视为一种静止的状态，而是视为一个存在发生的事件。这样，真理就不可能纯粹是主体—认识者和被认识的客体之间的关系，而是既涉及主体也涉及客体的发生着的事。这种作为真理发生的事就是事物的意义向我们揭示，或向我们显示。以海德格尔自己在这一节中给的例子为例。一幅画在墙上挂歪了。为什么是“歪的”？因为它的歪对我们突现出来，引起我们的注意。仅仅说“墙上有幅画”和说“画挂歪了”有什么不同？后者告诉了我们什么，前者只是画应该就是的那个样子。说“画挂歪了”，是说画挂得有点不对劲，通过这个陈述事物从只是静态的存在变成了动态地揭示它的存在。

在海德格尔后来的著作中，他区分了三个层次的真理：（1）命题真理。这是传统对真理的理解，即真理就是命题与实际情况的符合一致。“墙上的画挂歪了”是真的，是因为墙上的画实际是挂歪了。但这种符合一致本身之所以可能，是因为（2）存在者层次的真理。这就是画揭示或显示自己是歪的。但这种“揭示”还只是第一层面的揭示。画能对我们显示是歪的只是因为（3）存在论真理。这是最高意义的真理，在这种真理意义中它意指的存在的东西得到了揭示。例如，人们首先必须能存在，才能把画挂歪并且注意到这点；因此，在注意到画歪了时，那幅挂歪的画也向我们揭示了关于我们自己是谁的一些情况，即我们的意义。^[50]命题真理其实是从这种存在论的揭示意义上的真理派生而来的真理，是有限的真理。海德格尔在这一节中其实也说明了这个道理。

因为真理问题是西方哲学传统的问题，所以海德格尔就从古代开始说起。他首先指出，哲学自古以来就把真理和存在联系在一起。海德格尔在他的《存在与时间》的自用本上于此处有如下旁注：“physis本身已经是aletheia，因为它喜欢隐藏（kryptesthai philei）。”这是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在他的著作残篇123中，他认为存在是存在者全体的潜藏（physis）在整体，它“本身已经显露了”（aletheia），真理作为无蔽而存在，而physis喜欢隐蔽自己。Physis的自我隐藏使我们看到，它作为存在者全体的存在同时也是去蔽，这样，赫拉克利特在这里其实已经把真理思考为去蔽—隐蔽。海德格尔的这个旁注属于他后来存在史思路的真理思想。^[51]Aletheia在古希腊文中的意思是“无蔽”、“揭示”。海德格尔用它来指他心目中的真理。而physis海德格尔基本上是把它看做“存在”，physis就是aletheia，也就是存在就是揭示。但存在又喜欢隐藏自己，所以隐藏和揭示是一事之两面，这是要了解海德格尔的真理学说不可不知的。

但在这里，海德格尔没有提到赫拉克利特，而是从巴门尼德说起。他说，在古希腊，巴门尼德首先揭示了存在者存在，而且他把存在与对存在的理解相等同：思有（存在）同一。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回顾了发现原理（archai）的历史，在那里他强调在他之前的哲学家被“事情本身”领着去进一步追问那个向他们显示道路，并迫使他们去研究这个主题的事实。亚里士多德一方面把哲学称为“真理的科学”，另一方面把它称为“根据其存在，考察存在者的科学”。

海德格尔回顾巴门尼德和亚里士多德关于真理与存在问题的看法，当然不纯粹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针对后来西方流行的真理观，即真理是一个认识论和判断理论的问题。按照上述亚里士多德对哲学的规定，真理本身不是在认识论意义上成为研究对象的，因为很显然，真理在这里是为了事情本身而存在的。因此，真不真并不是判断和命题，而是被判断的事情或事态。真理问题就是存在问题，真理与存在是关联在一起的。这不是海德格尔的发明，而是古希腊人的洞见。

所以海德格尔在这里要问：在古代哲学家那里“研究‘真理’”或“真理”的科学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研究中，“真理”是在认识理论或判断理论的意义上成为主题的吗？显然不是，因为“真理”意味着像“事情”、“自己显示自己的东西”同样的东西。那么，如果“真理”这个表达式被用作指“存在者”和“存在”的术语，它又是什么意思？海德格尔用这种方式提出了他的问题：如果真理不是认识论和判断理论的问题，而就是存在的问题，因而也就是存在论的问题，那么真理是什么意思？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迥异于传统的真理概念，尽管它发轫于古希腊。

在证明了真理与存在的源始关系后，海德格尔自然也就证明了真理问题属于基础存在论的研究范围。如果真理有理由与存在源始地联系在一起，那么真理现象就进入了基础存在论问题的范围。这样的话，我们就一定也已经在准备性的基础存在论分析中，在对此在的分析中遇到了真理现象。而且，真理也一定会与一般存在的意义这个基础存在论的基本问题有关。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自用样书上于此处批注：“不仅进入，而且进入了中心。”根据冯·赫尔曼的解释，海德格尔这也是在他后来存在史的问题轨道上作这样的强调的。在那里，真理问题是展开存在问题的“前问题”。^[52]接着，海德格尔提出了两个问题：“真理”与此在、与我们称之为“存在理解”的此在的存在者层面的规定有什么存在者层面—存在论上的关系呢？能够指出存在必然与真理联系在一起，反之亦然的理由吗？这里，海德格尔用问题的方式提出了他在这一节要解决的任务。

海德格尔说，这些问题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存在实际上与真理“同行”，而且真理现象已经在前面分析的主题里了，只是没有明确用这个名称。例如在分析展示性，分析阐释和陈述时，都已经有真理现象在了。现在为了更尖锐地提出存在问题，必须明确界定真理现象，确定包含于其中的问题。这就不能把以前分开说的简单归总在一起，这个对真理的研究要有新的出发点。这就是说，虽然真理问题始终伴随着存在问题，因此，此前所有的论述实际上都包含真理问题在，只是不那么明确。但现在既然要专门处理真理问题，即把它当做独立的主题，就需要一个新的出发点。这个新的出发点就是此在在世存在的揭示性和世内存在者的被揭示性。海德格尔在他的《存在与时间》样书“出发点”边上注道：“这里是开始跃入此在真正的地方。”也就是说，研究真理要从进入作为一般存在的展示性和真理的此在之此开始。

海德格尔在最后一段预告一下他在下面研究的具体步骤。首先讨论传统的真理概念，主要是符合论真理观，然后以现象学分析的方法将它归因为命题的揭示的存在方式和事物的被揭示性，也就是追溯传统真理观的存在论基础；其次是指出传统真理概念的基础在真理的源始现象；最后则阐明作为展示性显露的真理的存在方式，追问“有真理”和“真理的前提”的存在论意义。这三个步骤构成了本节的三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