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探索与自弃

艺术形式以声音、色彩、线条、形体、语言的特殊的组合方式和运动方式，使得艺术对实际生活形成了某种审美的距离感和审美的假定性。艺术内容被形式所规定、所整合，形式往往要求内容适应其自身的特征和规律，并为此而作出相应的变更。在艺术中种种形式因素必须依靠个性、风格、情调、品位和深度的凝聚和组织，才能真正成为充实有力的东西，否则它只是抽象虚幻的，空洞贫乏的。罗兰·巴特指出：“任何一种形式同时也是一种价值……不论在怎样的文学形式中，总有情调、气质的一般选择，而作家正是在从事选择时，他的个性才十分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66]艺术对于形式的探索、创新和尝试无疑是必要的，其中也难免有失误有曲折，但如果不是在恪守自身审美规律的前提下寻求艺术的形式，而是为了达到某种功利目的，最终势必导致艺术形式的自弃。

1.自我炒作的闹剧

如果内容是贫乏的、空洞的，为了填补这一欠缺，就使形式在作品的有限范围内增添越来越多的浮泛、花哨的东西，使浮现于表面的、诉诸视听的东西大大超过和压倒凭借智慧才能把握的深层次的东西。

陕西人胡文亮自称历时一年创作了一篇名为《。》的无字小说。小说共分5段，内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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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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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全文只有14个标点符号，但胡文亮宣扬道：“‘小说创作时间长达一年，讲述的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内容高潮迭起，情节曲折动人。’胡文亮打算以14万元的奖金征集有心的破译者。”^[67]

以14个标点符号构成一部小说，无疑是一种闹剧，无非是炒作自己。

如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情况一样，在艺术河流拐弯的地段，河面上尽是一些喧嚣翻腾的浪花。这雪白美丽的浪花，是河流激情的显现，但是，其中也混杂着污浊的泡沫、草屑，甚至是驴粪末子，一些纯粹玩形式的驴粪末子。

综观人类艺术发展史，一流的创作者既具有理性的深刻又具有感性的灵气，其作品以此而表里相得益彰。二流的文人因其见识所限，往往依托形式的遮掩，追崇什么什么主义的形式，甚至削足适履，走火入魔。三流的文人从来就不具备思想深度，他们的拿手好戏就是玩形式。但如果真能做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倒也罢了，而玩形式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当他们把反传统的种种混乱的观念作为解放的大旗摇晃的时候，只能是花里胡哨其外，乱七八糟其中。这是一些伪先锋，是给皇帝裁剪新衣的骗子。

2.形式与内容的断裂

内容与形式之间发生的严重断裂是当代文化艺术的一个痼疾。许多流行歌曲的词语从实际包含着意义的承担物变成没有内容的符号，“语言词汇与内容相互区别和分离开来。如痛苦、历史、甚至生活这些概念，变成了抽象和失去了这些内容的空词汇。把其他一切词汇都强制地变为绝对空洞的表达，什么含义也没有，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实在的内容”^[68]。

相声历经百余年来数代前辈艺人的潜心琢磨，以其通俗易懂、幽默滑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而形成独特的魅力。而今相声风光不再，只给观众留下贫嘴滑舌、无关痛痒的自娱自乐，明哲保身的圆滑嘴脸，相互贬损的形象。缺少讽刺乃是导致相声艺术严重滑坡的关键所在。讽刺之所以是艺术，是因为它离不开深厚的生活积累和巧妙的构思。讽刺是上乘的艺术，有独特的艺术规律，真正沉下心来认真钻研的人有几个？于是就舍弃根本地模仿或跟风，加上动作、服饰、音乐、道具，有些看起来简直就是准小品了，挖空心思憋出的新花样已经摒弃了相声的本位和品位。

形式与内容的断裂也表现在艺术形式与文化、历史之间的断裂上。一些标榜“新古典主义”的流行歌曲用仿古拟古的手法企图营造一种典雅意境和优美形式，但因缺乏相应的情感意蕴而流于对于古人诗词的生硬搬用和机械拼凑，以至显得文不对题、不知所云。一些改编传统题材的影视作品对原有的情节线索和人物关系随心所欲地加以编造和添加，但是却抛弃了传统文化中固有的人文内涵，将其变成了一种搞笑和煽情的浮泛形式。

3.形式的商品化

由于大众传播媒介的介入，艺术生产的科技含量急剧增加，其运作过程和生产方式也发生了巨变，社会化、集约化、规模化成为显著特点。这无疑对艺术生产起到有力的刺激作用，但同时也造成了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那就是作为手段和载体的科技力量一旦以其工具逻辑入主艺术活动，势必导致艺术自身逻辑的消解和失落，使得艺术形式放弃了对于个性、风格、情调、品位和深度的追求而走向了标准化、格式化、程序化。

在市场权力、技术统治和工具理性的强大压力的夹击之下，艺术形式正在从与艺术内容的天然联系中逃亡，逾越艺术的栅栏而投靠市场需要和流行趣味，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对于商品化的利润准则和技术的工具逻辑的屈从和妥协。

今天，艺术形式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但却常常不具有艺术探索和创新的意味，只是考虑如何趋从市场需求和流行趣味，只要其中某一种形式在艺术市场上取得成功，便会风靡一时，从而成为一种流行模式。作品的策划、创意、包装、样式、技巧、手法与它所要表现的东西之间出现了严重的脱节，而挣脱了艺术内容制约的艺术形式则趋于不加节制的恶性膨胀。对于制作者来说，根本就不存在比形式更加高深的内容，一切都是形式，艺术就是被感知，就是可以被人看到、听到、触摸到的东西，就是让人一目了然，令人轻松愉快的形式。在武侠、警匪、枪战、侦探类的作品中，一般意义上的善恶概念已经被抽空、被搁置了，只是成了供由功夫、技巧、悬念和场面所构成的符号。

近代以来，在世界范围内艺术形式一直处于泛滥状态。

艺术世界中爆发了反艺术的运动，反形式构成了当代艺术形式主义的特点。自古以来人们所崇尚和谨守的和谐的形式之美被一些当代艺术弃若敝屣，古典主义已经是一种充满贬义的说法。人们所追求的是不平衡、不协调，所欣赏的是分裂、动荡，所偏爱的是新奇、丑怪所带来的痛感。这种审美心理造成了对于艺术形式的特殊趣味。“这些完全反形式的东西仍然是形式，也就是说，反艺术仍然是艺术，它作为艺术被提供、被出卖、被冥想。艺术的野性反抗，总是一种短命的冲击，它很快就被搜罗在画廊的四壁中、或通过市场被卖进音乐厅，或装饰着繁华商业设施的大厅和门廊。艺术意图的不断变形是一种自弃，这是一种产生于艺术结构本身的自弃。”^[69]在当代文化条件和哲学背景下，艺术所发生的变异造成了一种新的形式主义。虽然形式力图摆脱内容的牵制而走向独立，但是它最终所达到的不是自身的完善，而恰恰是自身的解体。

反艺术、反形式成为时尚。“艺术家也不能再相信拉斐尔或拉辛了。赞赏他们吗？是的。重复他们吗？不。此外，要融合于普遍之中而又不失去自我。要承前启后而又能自成一家，这不是容易的事。而比较容易的是，随意地确定自己的独特性。”^[70]艺术创作者或称为制作者们只要形式的求新、不断地求新，结果是不断地加速风格的衰退与更替。当他决定创作时，仿佛作品永远不过是一种尝试。

因而，“现代主义不仅可以指艺术中的一种新颖方式或独特风格，而且也可以指某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灾难，总之，实验主义并非只简单地意味着艺术中存在着改制、困难和新奇的玩意儿，而且也意味着凄凉、黑暗、异化、解体”^[71]。这里隐藏着两种可能：有的人无力创作出深刻感人的艺术作品，有的人无心进行艰苦的艺术创作。而形式创新的片面化、神秘化和怪异化，只能将艺术自我封闭起来。如果在艺术交流中产生阻碍，就难以引起情感共鸣，许多现代派艺术作品的症结就在这里。创作者自己心知其意，但表达形式却不具有共通性，所以现代艺术的热闹现象背后，却少有使人心灵震撼的审美情感的交流共鸣。对此，列宁的态度是最为公允的，一方面，他承认“我们赶不上新的艺术，我们只会一瘸一拐地跟在它后面”。一方面，又坦率地指出：“我不能认为表现派、未来派、立体派和其他‘各派’的作品是艺术天才的最高表现。我不懂它们，它们不能使我感到丝毫愉快。”^[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