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人生哲学和康德生平

据伽达默尔回忆，海德格尔讲述亚里士多德哲学时曾说过，全部亚里士多德的生平可以归结为三句话：“他出生了，他生活过，他死了。”任何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的生活本质上就是如此简单而素朴。康德的一生是平静的，他不像苏格拉底、斯宾诺莎活得轰轰烈烈，成为西方人的楷模，人格的典型；同时他也不像柏拉图和海德格尔，一生充满着争议。后者一直到今天，人们提到他们的哲学的时候，总是难以忘怀他们一生当中所做过的某些事情，总是会以他们一生当中的某些经历来贬低他们哲学的价值。康德的哲学意识，康德作为一个哲学家的生平，是波澜不惊、风平浪静的。我们看不到在他的生平当中有什么非常特殊的、美妙的故事，无论是风流韵事，还是轶闻趣事似乎都和他无缘。那些他同时代的哲学家要记录他的生活的时候就感到无话可说。

那么，从这样一个生活极其平静，生活当中又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人当中，我们讲他的生平又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哲学家的生平，也许并没有一些值得那些喜欢探奇的人特别注目的故事，但是，一个哲学家的一生，只要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他就一定会以他自身来显示出哲学自身的特质和人格的尊严。从表面上看来，他的一生是一个标准学院学者的一生，但是正是在这看似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一生中，恰恰蕴含着哲学与人生之间惊人的一致性。尼采说：“用三件轶事可以勾画一个人的形象。”尼采在批判近代哲学的本性时还说：“没有人敢于身体力行哲学的法则，没有人怀着一种单纯的男子气的忠诚以哲学方式生活，这种忠诚曾迫使古人——不管他身处何处，不管他从事什么——一旦向廊柱宣誓效忠，就作为斯多亚派（廊柱学派）行动。”费希特也说：“一个人主张何种哲学，是由其人格决定的。”因为篇幅的原因，我们只选取康德的生平当中三个东西来证明他的一生的独特之处。同样，我们也可以从康德的生平——行动中窥见他的哲学思想之一斑。

第一，康德和虔信派的关系。什么叫虔信派？虔信派是新教当中一个特殊的派别。新教是在宗教改革当中由于不满传统基督教的陈腐而产生的，但是随着自己地位的建立，新教也逐渐不知不觉地一样地陷入了拘守于新的外在形式的弊端之中。所以，虔信派就是为了反对新教的这样一种弊端而强调宗教的精神，特别是重视恢复虔诚的宗教感情而发起的运动中的其中一派。这样一个特殊的派别，对于康德有很重要的影响。康德的母亲和康德曾经在那里读书的那所中学，都是虔信派氛围非常浓厚的。康德从小就受他母亲的影响很深。康德的母亲是在他13岁的时候去世的，但是康德的母亲所具有的那种虔诚的信仰的精神给康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康德自幼就养成了一种道德的、宗教的情操，而且这种情操最后对于他自己哲学特别重视实践哲学和道德哲学这一面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在下文会看到，康德哲学的一个最终的归宿到底在哪儿和他从小生活的氛围是有关系的。我们也由此可以知道，其实一个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常常是他的家庭给予他的。所以，康德在晚年的时候曾经这样评价他的母亲说：“母亲在我内心中培植了、抚育了最初的善的萌芽。”后来，康德也这样评价他的虔信派教徒，他说：“他们具有人类最高尚的情操，庄重、沉静、开朗和内心的平和，任何困难、任何迫害都不能引起他们的不平，任何争论也不能激起他们的愤怒和敌意。一句话，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不由得对他们表示敬意。”这就是康德对于虔信派的评价，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虔信派有很深的感情。当然，虔信派和康德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也有一些学者提到，康德在某些地方曾经提到过虔信派对他少年时的那种活泼与调皮的性格有一些扼杀的作用。毋庸置疑，任何一个事情都有利有弊，但是，我更加看重这样一种对于宗教虔诚的信仰，对于他的人格的一种潜滋暗长的培育作用。

第二，康德与科学的关系。我们在具体讲述康德哲学的时候会注意到，实际上，康德全部哲学当中有两个因素最为重要：一个是他的道德情操，另一个就是它的自然科学修养，而康德的自然科学修养基本上来自于以牛顿经典物理学为代表的当时的全部自然科学知识。曾经有一个学者甚至这样说过，在前批评时期——因为康德哲学曾经有过两个时期，一个是批评时期，一个是前批评时期——康德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称为一个科学家。也就是说，康德本人在他的全部教学生涯当中所教过的课程的广度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他几乎教过当时大学里头所开设的全部课程。有的康德传记作家说，康德有着广博的自然科学知识。在做私人讲师期间，他以各种题目进行教学，涉及数学、物理学、逻辑学、形而上学、法律学、人类学、地理学、神学、教育学等各种学科。而且尤其重要的是，康德不仅仅教过这么多学科，他对每一门学科都不是浅尝辄止，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这些学科当中还有自己独到的发现。他不仅对当时这些学科所发展到的水平有着全面的把握，而且他自己对很多学科都有过比较深入的钻研和研究，这是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但同时我们从这里也可以窥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特点，那就是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关系。如果能真正领会到这一点，对于考察我们这个已经被西方人、西方文明所深刻影响到的今天的中国文明也会有很大的帮助。一个大家很熟悉的例子就是，康德曾经写过一本书，中译本书名为《宇宙发展史概论》。《宇宙发展史概论》非常有意思，它是一个关于宇宙天体发展演进的过程的研究。在这本书当中，他有两个地方为后来科学史家津津乐道。首先，他打破了牛顿只用引力来解释天体运行的基本模式，引入了引力和斥力的双重解释模式。其次，他强调我们太阳系和整个宇宙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而不是像神学所理解的那样，甚至和近代某些自然科学不敢打破的禁区当中所理解的那样，似乎宇宙是某一天突然产生，而且从产生一直到今天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他的这个学说后来被西方科学史上命名为“康德—拉普拉斯星云学说”。这个学说，别的方面暂且不说，起码可以表明康德本人有很深的科学素养。

第三，康德平静的生活与卢梭的关系。其实一开始我们就在不停地做铺陈，说康德这个人一生特别平静——　就像西方一位传记作家所说的那样——康德几乎过着一种钟表一般的生活。他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如此。每天早晨都是五点钟起床，七点到九点，或者八点到十点上课，上完课之后回家著述；下午两点到三点在家里宴请一些朋友，在一起谈谈话；四点钟准时出门，夹着一把小伞，带着他那位忠实的老仆人，在今天被命名为哲学家小路的那条道路上散步。当时柯尼斯堡小城的那些市民一看到康德出来都非常高兴。看看自己的手表，他出来了，我的手表准不准。因为他每天走到一个地方（的时间）几乎是和当时市政大厅的钟表一样准确。走到西门的时候是四点过几分，走到什么楼的时候是几点过几分，走到另一个楼的时候又是几分到几分，准确无误。所以柯尼斯堡的市民对他非常有好感。虽然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对他有着这样一种亲切的感觉。后来，他有几天没有出来散步，那些市民就慌了，认为他是不是生病了，还有很多人甚至跑到他家里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康德为什么过着那样一种平静的生活，而不愿发生哪怕一丝的改变呢？这些，无聊的传记作家给出了很多很多的解释。我最信服的一种是，他之所以抑制自己的热情，是因为他对于最高的使命具有热情。我们都要知道，在现在很多人包括我们今天的广大的青年学生总以为一种丰富的生活就是外延无限广阔的生活。今天我蹦个极了，明天跳个舞了，后天来个卡拉OK，再后天我们聚聚会、搞次野炊。我们现代人总以为只有这样，我们的生活才是丰富的，才是美好的。其实，我们不知道真正美好的生活也许和我们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尤其是一种外延无限扩大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在康德看来，如果说人类当中还有一种最崇高的东西的话，那么把全部的生命奉献于它才是值得的，而任何在别人看来那样有趣的、多彩的生活，在他看来并不足以说明生活自身的味道。

康德每天都准时散步，但是突然有几天他没有出去散步。这样一种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是为什么呢？原来这个时候在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位“心上人”，或者说有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突然静悄悄地闯进他的生活之中，这个人就是卢梭。我称卢梭是西方第一个反现代性的思想家。那么卢梭何以在康德的生命当中扮演那样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卢梭的思想到底在哪儿吸引了康德呢？卡西尔在《卢梭·康德·歌德》一文中，曾经追问并解析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卢梭和康德在表面上差异看起来如此之大，有天壤之别，可是为什么卢梭竟然会对康德产生那么大的影响，难道他们的思想之间竟然有深刻的一致性？！康德在一封信当中跟他的朋友这样叙述卢梭对他的影响，他说：“我自以为爱好探索真理，我感到一种对于知识的贪婪的渴求，一种对推动知识进展的不倦热情，以及对每一个进步的心满意足。我一度认为这一切足以给人类带来荣光，因此，我鄙视那些一无所知的芸芸众生。是卢梭校正了我，盲目的偏见消失了，我学会了尊重人性，而且假如我不是相信这种见解能够有助于所有其他人去确立人的权利的话，我便应当把自己看作比普通劳工还不如。”从这句话当中，我们可以看出卢梭对康德的影响。在我们刚才的叙述当中可以看出康德首先，或者说他先前是一个现代科学的绝对崇信者。但是，某种意义上说，是卢梭打断了康德的这种对科学的迷信的这种迷梦，使康德的生命世界当中出现了另一个新奇的世界，使他真正认识到人的全部的生活并不只有科学给我们带来的那些利益，真正美好崇高的生活也不仅仅是科学知识所造成的近代以来的那种所谓进步，而应该只在我们的人性那样一个永恒之处。

所以，康德说，在我的生命当中有两位主要的人物：一位是牛顿，他发现了存在于一切宇宙现象中的法则；另外一位是卢梭，他发现了表现于人身上的种种人性。所以，我们接下来会看到康德哲学基本上是围绕着这两大主题而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