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对自由之失落的担忧

第六章　托克维尔对自由之失落的担忧

塔尔蒙在《极权主义民主的起源》一书的扉页中引用了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第二卷第四部分“民主国家害怕哪种专制”一章的一段话作为该书的切题与立意之笔。⁽¹⁾托克维尔关于现代社会与政治中的专制主义现象的论述是他的政治思想中最富有理智魅力而又最具有理论争议的部分。连托克维尔的最同情的阐释者对托克维尔展示的专制主义系列的含义与价值也多有分歧。皮埃尔·马南观察到，“在托克维尔对‘民主专制’的描述中，在我看来充满了真理。雷蒙·阿隆看到了一种神话，肯定是惊人的，但远不是在描述我们的经历”。⁽²⁾美国选举政治的研究者认为托克维尔的“多数暴政”只是一种遥远的可能，而更强调高度组织化的、更小的属于少数或个别范畴的利益团体的危险影响。如果说学者对托克维尔的自由政治观的认识众说纷纭，甚至南辕北辙，那么对托克维尔的专制主义观念更是莫衷一是，臧否有加。如果说托克维尔的学术与政治事业的一面是对自由的热爱与追求，那么另一面就是对专制的恐惧与消解。自由与专制尤如人世间的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一样是托克维尔政治思想的两个基本的、对立的组成部分。对托克维尔的自由主义思想的探讨不能忽视他对专制主义的精辟见解。

当我们阅读托克维尔的作品时，会遇到一些诸如“民主君主制”、“封建自由”、“民主国家的专制”等短语，甚至他把美国称为“新世界”，诸如此类陌生、奇特的术语或表达方式，使我们感觉好像站在了另一个学术世界的土地上。由于这样的一些短语如“封建自由”，在我们看来其内在构成在本质上是矛盾的。因此，托克维尔的语汇运用指望我们必须放弃自己的惯用学术语汇而进入他的政治思想世界，完全投入他所编织的学术语汇之网络中。“民主专制”就是托克维尔惯常使用的有悖于我们对现代民主的习惯理解的一个短语。可以说，由于托克维尔的特殊身世与价值偏好，“对专制主义的恐惧是托克维尔自己的最早和最强大的政治激情”。⁽³⁾在《论美国的民主》的开篇，他就提出两种政治前景:“民主的自由还是民主的暴政”是现代社会的两种基本政治抉择。⁽⁴⁾托克维尔的在当时是新颖独特的在当代也颇令人惊诧的一种观念是:民主可以同自由结合在一起，也可以同专制混合在一起。⁽⁵⁾他的基本的政治问题与政治信仰表现在:“我们向何处走呢?也许是在走向专制，也许是在走向共和，但社会情况必定要走向民主。”⁽⁶⁾托克维尔对自由观念的独特理解也赋予了他对专制观念的独特感受。在他看来，自由不但意味着个人生活的独立，免于外部的专横干涉;它还意味着公民对自己的命运的积极控制，对公共生活的活跃的参与与决策;它还意味着个人在精神世界的无私探索，对理智生活的独立追求;它甚至还意味着民族、国家和社会对政治伟大与崇高之物的渴望与保持(如民族独立、国家荣誉与社会活力等)。所以，相应而言，专制在他看来，不仅意味着个人自由的剥夺、公共讨论的压制、精神自由之光的熄灭，还意味着社会生活的平庸与停滞。托克维尔对“民主专制”的理解显然不同于自亚里士多德直至孟德斯鸠以来对专制主义的理解。托克维尔认为，民主专制根植于或潜藏于现代民主之中，而他对现代民主的现代性有着清醒的认识，⁽⁷⁾所以他产生了对专制主义的起源、形态的独特认识。由于在托克维尔看来，现代民主是现代政治的本质特征，现代民主是专制主义的滋生土壤，所以我们把托克维尔独特的专制主义诸版本——他时常称为“民主的专制”的东西称之为现代专制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