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中原视野下的固原(从商周至秦)

中原视野下的固原(从商周至秦)

时间:2022-03-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商周至秦,固原长期成为中原与西北、华北连接的枢纽之一。在中原“华夏”“秦人”等文化和族群共同体形成的过程中,固原起了重要的作用。关键词 固原 “戎狄” 前丝路 萧关 “西土八国” 猃狁 乌氏一、序言历史时期的固原,最容易让人想到的是它的交通与文化史地位。从历史地理的视角,并结合文献、考古资料来看,商周的政治、军事影响,至少到达了今天固原一带。
中原视野下的固原(从商周至秦)_丝绸之路暨秦汉时期固原区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史党社

内容摘要  从文化、族群(包括人种)的角度去观察,商周时期的固原,已经与中原有较为密切的往来。由于特殊的交通区位优势,使固原在南北东西的交流过程中扮演了比其他孔道更为重要的角色。从商周至秦,固原长期成为中原与西北、华北连接的枢纽之一。在中原“华夏”“秦人”等文化和族群共同体形成的过程中,固原起了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  固原  “戎狄” 前丝路 萧关 “西土八国” 猃狁 乌氏

一、序言

历史时期的固原,最容易让人想到的是它的交通与文化史地位。这应是由固原的自然地理条件决定的,固原地处陇山东侧,不但扼限陇山一带的南北交通,而且也是贯通陇山东西的重要通道。商周时期,从自然生态的分布来看,固原大致是黄土塬区与北部沙漠草原区的分界线;与之相应的是,固原也是不同文化与政治体的交汇和分界地带。这个地带的北侧,是典型畜牧文化的分布地,向南则农业经济成分逐渐加重,直至关中那样典型的农业区域,并已经形成强大的政治、文化共同体。北侧虽然属于商周政治版图之外,但仍是商周政治势力触角之所及,两地之间的联系是客观存在的。春秋以后,秦之势力兴起,固原逐步纳入了中原的政治版图,最终失去了“边疆”的地位。

本文欲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出发,从中原的记载与视角,从不同文化、不同族群的互动关系中,对商周时期固原的历史角色转换加以描述,以期说明固原的历史地位。

二、固原与商之联系

商代的情况看似资料缺乏,但从一些有限的材料,我们还是可以判定,固原与商朝还是存在联系。从历史地理的视角,并结合文献、考古资料来看,商周的政治、军事影响,至少到达了今天固原一带。

固原南侧的泾源县,是泾水的发源地,现今县城所在的香水镇附近,被认为是后来秦汉回中宫所在,亦即著名的回中道所经。泾水上游的固原、平凉、庆阳一带,商后期有古国芮、密(密须)、共、阮、卢、彭等国。

芮,在今甘肃崇信县芮河川,密在灵台,共、阮在崇信东至于泾川芮水入泾处附近(李零怀疑灵台白草坡西周墓地主人或为阮国人)。

根据《周本纪》的记载,商后期周文王受崇侯之谗,被拘于羑里,闳夭之徒贿殷纣而释之,还被赐之弓矢斧钺,使得征伐。

《礼记·文王世子》记载文王时代有“西方九国”,就是上博简《容成氏》中的“九邦”。后者记载文王在灭商前曾伐“九邦”,即丰、镐、舟、石、于、鹿、耆、崇、密须。《周本纪》也记载文王虞、芮之讼,次年伐犬戎,第三年伐密须,第四年败耆国,第五年伐邘,第六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并自岐下而徙都丰,这个过程与《容成氏》的记载可以呼应。

由上博简可以明确知道,所谓“九邦”,都是属于商朝的,文王以“周方伯”“西伯”的名义去平叛,虽然客观上使周的势力得以强大,但名义上为的还是商朝[1],“九邦”必定是商的属国,即在商的政治版图之内。例如其中的密,《诗·皇矣》记载文王伐密的原因是,“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所谓“大邦”就是周,诗中说密不听周(“大邦”)的话,侵略临近的阮、共等国,从而导致西伯文王的讨伐,此时文王乃商朝的西方诸侯之长,这个位子是商朝所封的,按此芮等诸国的位置,此时商的势力,向北已经达到泾川一带泾水上游。

泾川一线之北,还有卢、彭等国,属于《尚书·牧誓》跟随武王伐商的“西土八国”。

卢,即甲骨文中的卢方,曹定云先生有考证。他认为,著名的妇好墓出土玉戈上有文字“卢方剐入戈五”,年代在武定时期,戈上文字说卢方向周献戈,这是卢方曾与商为盟邦或属国的证据。这种关系大致一直延续到了祖庚、祖甲、廪辛时期,其首领在商朝甲骨文中被称“卢伯”,或喻示还有爵位,康丁时期卢与商关系变差,其首领“卢伯”被商朝用于祭祀[2]这应是后来卢成了周地的开始。

“九邦”属于商末与周关系不好的,而关系好的自然是《牧誓》八国了。除此之外,想来还有一些国家,只不过史无其名而已,不然文献也不会说周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了。[3]位于泾、渭流域的,除了丰、镐、崇、密须、卢、彭等国,也不一定就是商朝位于此地诸侯的全部。

卢之地望,《尚书·牧誓》孔传说在“西北”,但不知具体所指。按孔说之“西北”,当是周之西北,故当在关中西北求之。学者们都注意到了《汉书·地理志》的记载,其在乌氏县下说:“乌水出西,北入河。都卢山在西。莽曰乌亭。”西汉乌氏县位置,现在根据居延简,可以肯定在近平凉附近,都卢山一般认为即六盘山,乌水即清水河。[4]曹定云认为,“都卢”就是“卢”,平凉北还有小芦河,都与“都卢”有关。林梅村的考证则更加大胆。他认为,六盘山即文献中的笄头山、笄山、鸡山,也即青铜器铭文中的奚族所在,而周厉王十七年询簋铭中的“服夷”,位置在《汉书·地理志》所说的安定郡扶夷县,王莽时改为抚宁,就是居延汉简所提的平林,位置在近固原南的瓦亭川。而所谓的高辛、犬戎古族,都与固原有关。至于卢方所在,林梅村考证即汉代卢水胡所在的三水县,也就是今天的固原北同心县下马关乡北红城水古城。[5]关于卢的族属,林氏并认为,殷代的卢方、周初的卢国、汉代的月氏残部卢水胡一脉相承,根据《国语·周语中》“卢由荆妫”韦注,卢为妫姓,所以或与鬼方同族,与义渠、乌氏一样,都是属于有色的吐火罗人。[6]

彭,《牧誓》八国的彭,旧说或在四川,或在湖北,曹定云先生认为即彭衙,在今陕西关中东部白水县,就是秦武公元年所伐西戎一支彭戏氏的所在。笔者按,孔传说在“西北”,并且卢、彭经常相连而言,故彭与卢一样,当在关中西北。《史记》等文献所记春秋时期之彭衙,显然比《牧誓》之彭晚的多,或是西周中期以后彭受北方威胁内迁的结果。按秦有彭阳县,秦封泥有“彭阳丞印”[7],《史记·匈奴列传》:“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集解》引徐广说、《索隐》引韦昭说,都认为彭阳是安定郡属县。彭阳的位置,按照《汉书·匈奴传》颜师古注在唐彭原县,大致位置在今镇原县东。按此,先秦时期镇原一带必有一地名为彭,其地非山即水,“彭阳”即由之得名,商与周初《牧誓》八国中的彭,应就在此地。

以上对卢、彭的考证,已经把商与固原地区联系起来了:卢与商曾存在类似朝贡等关系;彭虽不能肯定,但由其随周伐商,可以推断其与商很可能也已经存在着一定的关系(伐商本身就是卢、商关系的体现)。商与固原存在联系,应无可疑,商周时期的固原,并没有游离在中原的视野之外。除了与商的政治联系,从文化、族群等方面的关系来看,固原的交通地位已经显现。

三、西周时期的固原

西周时期的固原,是北侧移动性、侵略性更强的畜牧族群进攻中原的主要方向之一,例如犬戎、鬼方之类。《周易·未济》记载,“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据研究所云是武乙时事,在周为文王时期。商后期鬼方的生活地就在晋中北、陕北一带。上文引《周本纪》已说文王还伐过犬戎,有人说其地即在固原,即所谓的大原。犬戎来去居地不定,礼县西犬丘、关中槐里犬丘存在,还有犬戎与固原的关系,就是这个特性的表现。来自固原—陕北一线北方族群的威胁,从商一直延续到了西周。

《史记·匈奴列传》: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

这段话中值得重视的是所谓的“戎夷”所指,以及武王“放逐”“戎夷”的真相。

如李峰所指出的,西周时期的泾水上游,与渭水上游一样,是一个复杂的文化与族群共同体。这里的人群,有寺洼文化的主人,还有芮、虞、卢、彭等土著人群,自然还有周人势力的存在,更远的固原—横山一线北侧,还有对周构成威胁的鬼方、猃狁等。

陇山以东泾水上游的寺洼文化,主人是文献中的“西戎”的一部分,但与陇山以西的戎人不同,后者在西周中期反王室,灭了犬丘的秦祖大骆一支[8],泾水上游的寺洼文化的主人,至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其曾经对西周王朝构成威胁。西周时期从这个方向进攻而来的,应是更北的人群,例如鬼方、猃狁之类,而不是本地区的人群。西周早期的鬼方,学者们一般推测在今陕北、内蒙古一带。西周晚期的猃狁,根据李峰的推测,应来自固原以北。至于芮、虞、卢、彭等国,则是周之盟邦,更不会对周形成威胁。所以西周早期被武王“放逐”的“戎夷”,必定不是陇东寺洼文化的主人或芮等周之盟邦,而是更北的人群鬼方之类。

考古证据表明,泾、洛河谷和与之相连的山梁、土塬,就是鬼方、猃狁南下的通道。鬼方南下靠东而近洛,猃狁偏西而近泾。例如考古遗存中的李家崖文化,应与鬼方有关,甘泉阎家沟[9]、淳化黑豆嘴遗存中的北方文化因素[10],可能是鬼方南下的结果。[11]猃狁,应与允姓之戎有关。东周时代的允姓之戎有小戎,就是晋惠公夷吾(晋文公同父异母的兄弟)母家,小戎生活地在晋中北吉县一带(或许可达陕北)。[12]还有陆浑戎,本居秦晋西北,大约在陕北、陇东庆阳一带,公元前638年被两国迁往伊川(近洛阳南)[13],公元前525年被晋所灭。[14]陆浑戎的墓地最近在河南伊川徐阳村被发现,人种属北亚类型。人种学的证据支持判定东周时期的允姓之戎,应该是西周以来猃狁等人群南迁的结果,而猃狁来自更加遥远的北方。

鬼方对中原的威胁,主要集中在商到西周早期,猃狁则在西周中期开始出现。西周早年的“放逐”,应是对鬼方等族群的驱逐行为,把他们赶出陇东、陕北一带。在泾水流域,以及更加靠东的铜川一带,都有许多带腰坑的周墓被发现,有学者已经加以梳理。这些墓葬分布在陕西的长武、彬县、淳化、泾阳、铜川,以及甘肃的平凉、宠信、泾川、灵台、庆阳、宁县等地,最远至甘肃固原。[15]这些墓葬的主人,被认为是殷遗民,墓葬分布很有特点,大多在泾河或其支流所在的交通要道上,从关中以北一直深入到固原,年代也集中在西周早中期。这应是周人在“放逐”鬼方那样的族群之后,把自己的势力从甘肃陇东地区向北延伸的结果。从小盂鼎、大盂鼎铭文来看,这个“放逐”的过程可能延续了更长的时期,一直可到康王。这个过程,既是与商末周人对北方开拓相似的进攻行为,同时还利用了殷遗以及当地土著等力量,构建了关中北方的防守网络。很显然,泾水干、支流上从关中通往北方的交通线,是这个网络的骨干,其北端就在固原。

在固原西北中河乡、昭王长城附近发现的西周早期墓,为一南北向的竖穴土坑墓,有生土二层台和棺椁,墓主葬式为仰身直肢,墓底有腰坑殉狗,东南7米处有车马坑一座。随葬有铜器鼎、簋,以及陶鬲,还有大量的车马器等物。车马坑中有马两匹、车轴饰一对,以及蚌壳马饰、马头朝东偏北。这座墓的重要性在于,这是至今发现的最北端的周文化墓葬,并且带有腰坑。

有趣的是,周人早在西周早中期利用殷遗在泾水流域经营的行为,除了考古证据,在文献中似乎也有迹可寻。现今平凉有崆峒山,疑与西周所封的殷后空桐氏有关。空桐也写作空同,现多写作崆峒。《史记·殷本纪》司马迁赞语说:“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史记·赵世家》记载,空同氏早期还存在,曾与赵通婚。《正义》引《括地志》云:“原州平高县西百里亦有崆峒山,即黄帝问广成子道处”。唐平高县即今固原县,其西百里之山,只能是今六盘山了。由此我们大略可知作为商后的殷、宋在东方,空桐氏、北殷氏[16]在西方。具体来说,平凉—固原一带所具有的空桐氏故事,恰与上述腰坑墓的分布相吻合,二者之间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沿泾水向西北直到固原的周墓的分布,可能表明了周人利用殷遗民向西北草原地带扩展势力的企图,同时也说明周沿着泾水以及比邻的大原设防的努力。当然制造这个防御体系的人群,除了殷遗民,自然还有密、芮等地方方国,以及被派到泾水上游的周人将士。这个体系的存在,说明泾水流域的通道,即关中通往固原的道路,是北方威胁所至的主要方向,这自然反衬了固原重要的地位。这些人群,就是固原以远的猃狁等族群,下文将会证明这个论断。

至于西周中期,泾水流域的形势发生了巨变。司马迁等历史学家都认为西周中期穆王征犬戎,是周与西北族群关系从稳定走向紧张的转折点,此后其子共王灭密,也显示了周与西北诸侯关系的紧张,至于懿王,猃狁也正式出现在文献中,对周的西北边疆形成威胁。《汉书·匈奴传》记载:

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允之故”,“岂不日戒,猃允孔棘。”至懿王曾孙宣王,兴师命将以征伐之,诗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

西周中晚期的强梁族群——猃狁对周的威胁,在《诗》与文献、青铜器铭文中,都可以见到,这是周戎关系的标志性事件,从此周从“放逐”“戎夷”的强势地位转为防守的下风。猃狁已经可以侵入到周之关中腹地,使周人振恐而不遑宁居。此时在北方的泾河流域,周文化遗存十分少见,相反,则有延长铜器群[17]与宁县宇村[18]等具有北方文化因素的遗存存在。若分区观察,从西周中期开始,可以观测到一个十分相似的现象:陇山西侧的礼县一带,《秦本纪》记载,“周厉王无道,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陇山东侧,除了先周或西周早期的,年代最晚的周文化遗址,纪年也只是延续到了西周中期,例如靠南有灵台白草坡[19]和西岭[20],偏北的则有崇信于家湾[21];向东,庆阳一带,则有具有北方文化因素的宇村与延长遗存,还有焦村西沟周文化遗存[22];若再向东越过黄河,文献记载则有宣王时期与姜氏之戎的千亩(今山西介休)之战。可见,始于西周中期的“戎狄”对周王朝的“反叛”和侵扰,在陇山东西,直到陕北、晋中一带都是存在的,是大规模的。对于这些族群,可以推测,陇山以西是戎人,陇东、陕北,可能是猃狁[23],晋中则有姜氏之戎。其中,猃狁的威胁无疑是最大的,延长岔口与宇村遗存,或都与猃狁有关。北方族群的南侵,自然会造成泾水上游周系族群的迁移,例如芮迁而有韩城之芮,就是近年梁带村的一系列发现的主人。密迁而有新密(今河南新密)。彭在西周早期以后也不见于史,但关中东部白水一带春秋早期却有彭戏氏,或与彭内迁有关。

这个情况还可用文献所记乌氏的情况予以更加细微的观察。乌氏是东周时代与秦比邻的“西戎八国”之一,地在今甘肃平凉-固原之间。《史记·匈奴列传》之《正义》引《括地志》云:“乌氏故城在泾州安定县东三十里。周之故地,后入戎,秦惠王取之,置乌氏县也。”结合泾水上游西周以来的上述形势,可对这个记载进行更加精确的解读:其在西周早期,曾为周之势力范围。后来则被乌氏戎占领,周人在此的矛头是北向的,推测乌氏也当从北方而来,而于家庄东周墓地人种的北亚特征,正与这个推测吻合,乌氏之戎至少有北亚人群的成分是无疑的。战国中期惠王时期正式并入秦地,此前的出子-献公时期,《吕氏春秋》记载秦已有乌氏塞,而此时恐怕秦已向北兼并了乌氏之地。西周早期至战国中期乌氏地归属与族群的变化,正是本时期泾水上游典型的历史图景。

从上述罗列的考古与文献资料来看,处于交通要道上的固原,不但是周“放逐”“戎夷”之地,也是猃狁等“蛮夷”入侵关中的通道。上述族群鬼方、犬戎、猃狁、姜戎等,是文献所记西周时期来自北方的最主要的威胁,其中的犬戎、猃狁,都与固原有关。犬戎是移动性很强的族群,所以留下了陕西兴平槐里犬丘、甘肃礼县西犬丘等地名;传说中的大原,与犬戎有关,也脱离不了与固原的关系。[24]至于猃狁,李峰根据多友鼎等器铭推测,猃狁入侵以及逃跑的方向,大概都指向固原,是有一定道理的。[25]此时的固原以北,自然是周人心目中的“蛮夷”之地。

在《尚书·禹贡》《史记·夏本纪》以及《汉书·地理志》等文献中,记载有甸、侯、绥、要、荒等所谓“五服”,以与王畿的距离五百里为等差。《周本纪》也记载犬戎为“荒服”,是距离周人最远的族群,属于所谓的“蛮”或者“流”,根据《集解》引马融的解释,前者不知礼仪,后者无常居;孔安国则说他们已在周人的礼教刑法之外。“五服制”大约是东周以后被理想化和均齐之后的制度,反映的是后世的理解,具有一定意识的形态因素[26],但至少可让我们知道,周人与“化外”的族群,已经发生了一定的关系,这些人处在周之政治管辖和辐射之外,即为周之异邦。这个说法可与上文考古、文献资料相呼应,这些人群,可能就包括固原以远的犬戎和猃狁。

四、东周—秦时之固原

秦对西北少数族群的扩张与控制过程,是分阶段的。春秋初年秦立国,至于德公时代(前677年—前676年)逐渐在关中站稳脚跟,有了相对稳定的政治版图。德公后秦之政治重心从甘肃东部移到关中,此时秦对西北的控制,主要还是几个据点而已。陇山以西,有邽、冀两县,以及西犬丘那样的地方,周围还是戎人的天下。陇山以东的甘肃、宁夏一带,秦之势力十分有限,从考古发现来说,仅限于关中平原的北部边缘的陕西陇县、甘肃灵台、白水洛河下游一带,如陇县的边家庄墓地[27]、灵台的景家庄墓地[28],还有白水西章墓地[29],这些地点都显示了秦欲扼守北、东两个方向的交通要道的意味。更东的陕北直至更北的内蒙古中南部,此时还无秦人的势力,而是“狄”之分布范围,我们从这里能看到的,是晋文化的影响,秦之势力深入至此,已经到了战国晚期魏纳上郡之后了。秦此时主要精力在讨伐关中之戎,并一心东向,与这些地区的“戎狄”,倒也相安无事。此时秦之西北“边疆”,应指陇南礼县—天水邽、冀,向东翻越陇山到陇县—灵台一线,然后沿关中平原北部边缘到达洛河下游的渭南一带。

从秦穆霸西戎之后,秦之西北边疆相安无事,大概延续了150年,到了战国初年,秦之西北“边疆”变得骚动起来。例如《史记·六国年表》记载秦厉公六年(前471年)“绵诸乞援”,此后有秦与义渠、绵诸、大荔诸戎的战争,这与秦因君主替换所造成的内乱有关。一直到战国中期孝公时期,秦才对诸戎恢复优势,重新拥有了一定的控制能力,《后汉书·西羌传》说“孝公雄强,威服羌戎”,指的就是这个情况。到了公元前271年,秦灭义渠,并且修筑长城,把固原包于秦境之内。此时秦在西北边疆有三郡——上郡、北地、陇西,其下有县、道等行政组织,这与此前的“霸”以及“初县”等手段不同,秦对西北边疆,有了绝对的控制力。此时的固原,已经是秦土了,已经有了乌氏那样的县置,属于北地郡之县。这个情况一直到秦始皇帝三十二年(前215年)驱逐匈奴于阴山以北,直至秦亡。

秦人兴起并向西北扩张的东周时代,固原还是所谓“戎狄”的生活区域,这里的族群,应是属于“西戎”的生活地。由彭堡于家庄人骨的种族特征,我们也不能排除本地人群属于更远的北亚人种——“胡”的可能,而不仅仅是传统的看法,即认为“西戎”属于氐羌系的西北土著。这里的人群拥有“杨郎类型”发达的游牧文化。可是在秦灭义渠后,秦在此地设县而不是“蛮夷”所居的“道”,说明在秦人的心目中,本地人群已经从原来的“戎”即“蛮夷”,向非“蛮夷”转变,族群属性发生了蜕变。其中原因,自然是因为本地与秦紧密的联系所造成的文化变迁,从根本上改变了秦人心目中的族群形象。这种联系有以下两个重要的例证。

一是秦人对朝那湫水神的崇拜。这个崇拜应是秦人继承了此前本地戎人的祭祀传统。由于此水神的地位在秦如此重要(如秦惠王时的诅楚文所反映的),使我们不得不考虑固原的地位。与之相联系的还有亚驼神,其地在甘肃正宁泾水支流之上,其神其实就是泾水之神。这两个地方,与乌氏、义渠那样的北方游牧族群有关,秦对这些族群神灵的祭祀,可能有怀柔那样的政治含义。秦对北方“戎狄”文化的重视,把这些文化因素纳入自身的体系之中,其实表达的是对本地人群的重视。由于文化上的联接,由此也改变了这些族群在秦人心目中的“蛮夷”形象,并最终也成为更加宽泛的“秦人”。

二是颛顼崇拜。《汉书·地理志》记载汉代安定郡属县朝那有湫渊祠之外,另“有端旬祠十五所,胡巫祝”。端旬即颛顼,考虑到秦人崇拜颛顼,汉代固原一带不会凭空出现这么多的颛顼祠,其发端应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从秦延续下来的,或是在秦有固原之后,此地的戎人跟随秦俗而有之;或是由秦移民带来本地。其二,汉初“五帝”系统已经建立,颛顼被“分配”至北方,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之下,本地的族群也崇拜颛顼。颛顼崇拜本源于中原,无论秦或汉时流传于此,并以胡巫主祠,都是中原文化向周边地域和族群扩张的结果。

战国中晚期到秦代,固原地区与秦关系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从外族之地变成秦之郡县,人群构成、文化也发生变化。作为构成“关中”的乌氏—萧关所在,固原无疑有重要的政治、军事与交通地位,也是重要的畜牧区,例如乌氏倮的故事所表述的。

此时,随着秦政治重心从关中西部向中部的转移,关中与西北的交往通道,可能小有变化,例如回中道的地位或会下降,多少会使固原的交通地位发生波动。昭王时代秦灭义渠而修长城,以及秦始皇时代斥逐匈奴于更遥远的阴山以北,秦与北边的联系更显重要,固原的地位不是下降而是上升了,可能并不受直道那样的道路开通的影响,而是与后者共同构成了交通北方的主要通道,二者是一种互补的关系。

五、结语

本文从中原的视角,主要利用中原文献,结合考古与文字资料,论证了商周—秦固原与中原的关系,以及固原重要的历史地位。固原在本时段的重要地位,总结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交通

固原是东西南北的要冲,特别是中原与西北的交通,固原是个枢纽。在几条中原与西北、华北的交通路线中,固原地区是最重要的通道之一。在丝路开通之前,固原的交通地位已经显现。

(二)族群

固原拥有于家庄墓地那种北亚人群南下的证据,同时有可能是更西的人群(例如月氏)与东方交往的孔道,还是中原人群与西北、华北“戎狄”交往的前沿,在不同族群互动、融合,直至“华夏”形成的历史上,固原无疑起了重要作用。如果没有固原通道走马灯似的人群来往、交流、碰撞等互动,那就没有所谓的“夷夏”之别,从而也就没有“华夏”。

(三)文化

固原是自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形成的北方重要的畜牧地带之一,经济类型是亦农亦牧的。在东周以来北方游牧化的过程中,固原成为最重要的发达的游牧区之一,在南侧农业文化与北侧游牧文化的接触中,固原是个交汇之地,是文化交流的旋涡。

(四)政治地理

中原族群对固原这个枢纽的掌控,最终成就了关中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并最终成就了秦汉帝国。

(作者系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1]李零:《三代考古的历史断想——从最近发现的上博楚简〈容成氏〉、燹公盨和虞逑诸器想到的》,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14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88-213页。

[2]曹定云:《〈尚书·牧誓〉所载卢、彭地望考》,氏著《殷商考古论集》,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年,第259-286页。下引曹说皆出此文。

[3]《论语·泰伯》。

[4]张多勇:《从居延E·P·T59·582汉简看汉代泾阳县、乌氏县、月氏道城址》,《敦煌研究》2008年第2期。

[5]鲁人勇、吴忠礼、徐庄:《宁夏历史地理考》,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0-31页。

[6]林梅村:《吐火罗人与龙部落》,《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

[7]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72页。

[8]《史记·秦本纪》。

[9]王永刚、崔风光、李延丽:《陕西甘泉县出土晚商青铜器》,《考古与文物》2007年第3期。

[10]姚生民:《陕西淳化县出土的商周青铜器》,《考古与文物》1986年第5期。

[11]曹玮:《陕晋高原商代铜器的属国研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论文集之九》,2009年,第303-327页。

[12]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等文献。

[13]《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14]《左传》“昭公十七年”。

[15]路国权:《西周时期泾河流域的腰坑墓与秦族起源》,《咸阳师专学报》2009年第5期。按铜川王家河西周早中期同类墓地的存在,应该是为了防备沿子午岭、洛河通道南下的族群的攻击。在更早的商代,这条通道就应存在。参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实习队:《铜川市王家河墓地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1987年第2期。北京大学考古系商周组、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陕西耀县北村遗址1984年发掘报告》,北京大学考古系编《考古学研究》(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83-342页,图版玖-拾陆。

[16]《史记·秦本纪》之《索隐》:“北殷氏盖秦宁(宪)公所伐毫王,汤之后也”,地在今西安南杜或兴平。

[17]姬乃军、陈明德:《陕西延长出土一批西周青铜器》,《考古与文物》1993年第5期。

[18]许俊臣、刘得祯:《甘肃宁县宇村出土西周青铜器》,《考古》1985年第4期。图三4-6,图版五:1。

[19]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初仕宾执笔):《甘肃灵台白草坡西周墓》,《考古学报》1977年第2期。

[20]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灵台县文化馆(吴骧执笔):《甘肃灵台县两周墓葬》《考古》1976年第1期。

[21]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甘肃崇信于家湾周墓》,《考古与文物》1986年第1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著:《崇信于家湾周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

[22]庆阳地区博物馆:《甘肃宁县焦村西沟出土的一座西周墓》,《考古与文物》1989年第6期。

[23]根据《诗》与金文,猃狁的地域,都与陇山以西无涉。

[24]大原所在有三说:今固原、太原、内蒙古河套。

[25]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4-220页。下引李说非注明者出处同。

[26]〔美〕狄宇宙著,贺严、高书文译:《古代中古与其强邻——东亚历史上游牧力量的兴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357页。

[27]尹盛平、张天恩:《陕西陇县边家庄一号春秋秦墓》,《考古与文物》1986年第6期。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宝鸡工作站、宝鸡市考古工作队:《陕西陇县边家庄五号春秋墓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11期。张天恩:《边家庄春秋墓地与汧邑地望》,《文博》1990年第5期。

[28]刘得祯、朱建唐:《甘肃灵台景家庄春秋墓》,《考古》1981年第4期。

[29] 2011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发掘了白水县史官乡西章村东周墓地,按照器物看,年代上限或可早至春秋中期。按《秦本纪》等文献记载,春秋早期武公元年“武公元年,伐彭戏氏”,张守节《正义》认为其地即彭衙,地在今白水县洛河北侧,彭衙是秦北通白狄、东连晋的要道,此后一直处于秦、晋拉锯的前沿。秦桓公时公子针(字伯车,景公同母弟)封于此,西章墓地或与之有关。蒙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肖健一先生相邀观摩相关文物,谨此致谢。

[30]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北京大学考古学系(赵化成、宋涛执笔):《甘肃甘谷毛家坪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87年第3期。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梁云、侯红伟执笔):《早期秦文化研究的又一突破:2014年甘肃毛家坪遗址发掘丰富了周代秦文化内涵》,《中国文物报》2014年11月14日第1版。

[31]戴春阳:《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墓地及有关问题》,《文物》2000年第5期。早期秦文化考古联合课题组:《甘肃礼县大堡子山早期秦文化遗址》,《考古》2007年第7期。王刚、杨哲峰、方志军、刘小红、游富祥:《2006年甘肃礼县大堡子山21号建筑基址发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11期。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王刚、方志军、韦正、王辉执笔):《2006年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祭祀遗迹发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11期。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2006年甘肃礼县大堡子山东周墓葬发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11期。

[32]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礼县博物馆:《礼县圆顶山春秋秦墓》,《文物》2002年第2期。

[33]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灵台县文化馆(初仕宾执笔):《甘肃灵台县两周墓葬》,《考古》1976年第1期。

[34]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陕西铜川枣庙秦墓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1986年第2期。

[35]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实习队:《铜川市王家河墓地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1987年第2期。

[36]平凉博物馆展品。

[37]刘得祯、许俊臣:《甘肃庆阳春秋战国墓葬的清理》,《考古》1988年第5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