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民治的发展

美国之民治的发展121

一

平常计算道路远近是用里数计算，现今是用钟点计算。因为用时间计算远近，很带些社会的性质，可算是社会的计算法。如今世界交通便利，把种种的阻碍一齐除掉，能于很短的时间，走过很远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古代所说的缩地法。交通便利，地面上的距离渐渐缩短，各民族也渐渐接近。不但地球可说是圆的，就是文化也可以说是圆的。世界的文化是打欧亚交通的地方起的，渐渐推广到欧洲西部；又从欧洲飞过大西洋传到美洲；又打美洲飞过太平洋回到亚洲的老家来了。东方旧文化带些新文化回到老家。陈旧的中国也正在这里欢迎新文化，所以20世纪可算是文化绕地球旅行一周的时候。

现在文化的新问题不是往前走去环绕地球的问题，是东西的文化怎样互相接近、互相影响的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想把美国的文化理想的真正的意思讲解讲解，给大家听听，或者也有一点益处。人人都有欢喜新奇的脾气，我今把美国顶新的文化，拿到顶古的文化国中来谈谈，或者也可以感动中国人好新好奇的心思。要知道美国的文化是什么，单知道它的外表是不济事的，顶好要知道它的真意思。我现在要讲的是美国的文化怎样发展的缘故，并不是叙述它的历史。

我打世界上文化顶新的国家，跑到文化顶古的国家里边来，开头就有很大的感触。很大的感触是什么呢？就是一抬头就看见许多不同的地方，不过不同之中也有几个相同之点。相同之点显而易见：（1）美国和中国都是大陆国。世界上的大陆国除了俄国，就只有中美两国了。（2）中美两国都是许多民族合拢起来的国家。不过中国已经混合成功，美国还正在化合，这是小不同的地方。

我今天讲的是民治主义发展。民治主义本是很复杂的东西，内中有许多分子，许多元素。内容是很普通的，不单是政治一种。我现在且把它的分子元素数出来。

（1）政治的民治主义：就是用宪法保障权限，用代议制表现民意之类。

（2）民权的民治主义：就是注意人民的权利，如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信仰自由、居住自由之类。

（3）社会的民治主义：就是平等主义，如打破不平等的阶级，去了不平等的思想，求人格上的平等。

（4）生计的民治主义：就是打破不平等的生计，铲平贫富的阶级之类。

明白这四个元素，便可以明白民治主义的真意思。如今且举几个事实出来说说，这几个事实都和美国民治的发展很有关系。

（一）美国用很短的时间开辟很大的土地。美洲的土地是1492年发见的，到现在不过四百年。美国自己独立是1790年的事，到现在不过一百年。当初美国的人民不过四百万，并且单在美洲东部一小条子地方。不到二三十年，就打大西洋边上一直跑到太平洋边上；打热带里边扩张到寒带里边，从东到西有一万多里，把那些荒凉的地方，开做文明世界。因为开辟荒地，所以急要文化发达，所以制度进化和思想进化很快。美国能在很短的时间，造到很完全的文化，就是因为这件事。

（二）美国民族从旧大陆搬到新大陆来，把从前的家族产业、习惯风俗一齐丢掉，一直往西，直到太平洋边不能再走才住下来了。因为搬家的缘故，所以把守旧的脾气改了。因为朝前直走的缘故，所以养成冒险的性子。

（三）搬家的时候，不但是调换地方，且把自己旧有的文化一齐丢了。把在老家吃的穿的住的东西一齐不要，来到荒凉的地方受苦。因为如此，所以养成弃旧求新的脾气，造成改良一切的习惯。有这种脾气，这种习惯，在社会上便发生三种影响：（1）总想要开辟土地；（2）总想往新的地方走：（3）总想制造新文化。

凡是到美洲去开辟土地的，有钱人都不愿意去干的，必定是那些贫穷人家才愿意去干这种受苦的事。到美洲的既然都是平民，没有有钱有势的人，造成的社会自然是平等的社会。近来虽然渐渐发生贫富的阶级，但实际上仍是平等。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就是穷人也可以陡然起家，所以穷人也有发财的希望，发过财的也不敢看轻穷人。这就是所以造成平等社会观念的原因。

然而美国不但是没有贫富阶级，就是男女之间，也是没有区别的。东方男女的界限，非常地严重。美国则男女平等，一点儿界限也没有，这也是辟土搬家的缘故。开先搬来的，一定不是千金小姐，娇养惯的女人，一定能同男子一样生活，一样吃得住辛苦。因为这样，后来渐渐养成男女平等自由交际的习惯。照历史看来，初到美国的男女总带着一点骄贵的气习，仍然没有脱了祖国的气味。越往西走越平等，越自由，越新。就说女子参政权罢，也是打西方先有起，纽约是前几年才有的。可见殖民的生活，很是养成男女平等的原因。

（四）欧洲的人为什么要搬到美洲去，这里却有两个顶重要的动机。

（1）理想的目的。当新大陆找出的时候，欧洲许多革命家，对于本国政治宗教不满意的人，一个个都想逃出不自由的地方，去找出新自由。所以跑到美洲来的，大概都是些新思想家。新思想家合拢起来，恰好造成一种新文化。

再者，欧洲人到美洲去的目的，不但是为求新求自由去的，并且为求和平去的。当十七八世纪的时候，欧洲差不多是年年打仗的，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爱和平的人看不惯，所以都一个个跑到新大陆去，组织一个新社会新共和。久而久之，渐渐养成了和平的习惯。如今且举一个例来证明这件事。当欧战初起的时候，以东西一万里远的美国，连菲律宾、檀香山在内，合共只有十万常备军。可见只欢喜和平，不欢喜打仗，就是美国代代相传的遗风。

（2）生计的目的。欧洲人到新大陆来，不但是想找出新自由，并且要找出新生计。他们开辟土地，各人去求理想的生活，这就是美国人理想中带些实行的特色。

这两个目的——理想的、生计的——合拢在一块，便造成美国人一种特性。特性是什么？就是理想之中，常常带些实行的方法；实行之中，常常带些理想的意味。

美国是一个联邦的国家。当初移民的时候，每到一处，便造成一个小村。由许多小村合成一邑，由许多邑合成一州，再由许多州合成一国。小小的一个乡村，一切事都是自治。到了联合成邦，又要一个强固的政府，于是有一个很难的问题发生。什么问题？就是要怎样才能够一面保持小村的自治，一面造成强固的联邦。后来才找出一个法子，把重要公共的事务，交给联邦政府去办，如外交、军事、币制之类，别的事务仍让地方自行办理。

美国的联邦是由那些有独立自治能力的小村合并起来的。历史上的进化是由一村一村联合起来的，美国的百姓是为找自由而来的，所以他们当初只要自治不要国家。后来因有国家的需要，所以才能组织联邦。但是偏重自治的人，很多打1861年到1865年的南北战争，就是因为有许多人不赞成联邦，所以才弄成血战。战了五年，联邦主义才战胜了。如今单拿教育的问题做一个例。中国人现在很留心的便是教育问题。大家都知道美国的教育是很发达的。但是美国的教育，打幼稚园到大学，并没有整齐划一的办法，也没有固定的学校制度，内阁之中并没有教育部，不过在内务部中设一个司。这个司长所管的事，却不是指导学校，教它怎样管理教授，不过是把各处教育的状况总计起来，做成一种报告书罢了。各村的学校由各村的人自己抽税，自己举人出来办理，学校的成绩完全靠他们自己竞争。这村办得好，那村便想方设法和它争胜。各村发展各村的能力去做，所以大致虽然相同，组织并不大一统。美国教育是从底下发达起来的，中国教育是单从上面提倡的。这是中美教育根本不同的地方。

我举教育一例，是想证明美国的联邦除了重要政务交给中央政府去办，别的事务都交给地方自办。这样大的国家，风俗、气候、物产各不相同，自然要发生两个问题：（1）怎样才做得到国家统一？（2）怎样才能保得住各州的自治？怎样才能够把国家主义和地方主义调和起来？自有美国的历史可以供参考的。

美国联邦的权限大致如下。

（1）外交：外交是国际上的交涉，所以交中央去办。

（2）海陆军：军备是对外的，不是对内的，所以也交给中央去办。

（3）关税：美国只有出口税、入口税，打这省到那省都不抽厘，所以关税也归中央去办。

另外还有两件事，法律上虽然没有规定，经验上已交给中央办理：

一是交通机关。当美国成立的时候，还没有轮船火车，后来才有。就让各州自己立法，很不便利。因为交通很像人身的血管，倘不能周身流通，便要死了。交通倘不能统一，文化生计也一定不能发达。美国以前交通事业虽然没有统一，现在已经统一起来了。

二是劳动待遇。当初劳动问题尚没有发生，所以法律上没有规定。后来工厂渐渐发达，劳动的人日见其多，让各州各自立法，很不好的，所以现在才渐渐归中央政府办理。

从历史上的原因推到结果，美国的联邦主义简单说起来，就是各地方的事让各地方自治，公共的事让中央办理。美国人拿种种的公共利益来做联邦的工具。各州好像几块衣料，拿公共利益做针线，来把它整整齐齐地缝成功一件衣服。

再拿国际联盟问题做一个例。国际联盟何以提倡顶很的就是美国的总统威尔逊？这个理由威尔逊自己也曾说过。他说：“我们所提倡的国际联盟不是别的，就是把美国实验过的联邦制度，推广到世界上去，做成一个世界联邦罢了。”各国单独的利益让各国自己办，国际间的利益和关系让给国际联盟去办。拿国际间的利益和关系来做国际联盟的工具，这并不是空想的，是美国已经实验过的。这就是前面说过的，美国人理想之中常常带些实行的方法，实行之中常常带些理想的意味。

二

民治主义理想的目的，当法国革命的时候，已经拿很简单的公式表示出来。这个公式就是自由、平等、博爱。法国革命的目的就是民治主义的目的。

这种理想的目的有两方面：一方面偏重个人；一方面偏重社会。自由是偏重个人的方面；博爱是偏重社会的方面；平等是总括个人社会两方面。世界上实行民治的国家，不必各方面都能做到。有的偏重自由，有的偏重平等，也有的偏重博爱。就是单往一个目的上做去，意思也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例如英国人的自由，单是消极的不受无理的限制的意思。英国历史上自由的解释，大概都是对于国王请求除去种种牵制自由的圈套。英国不但不主张平等，而且主张不平等。因为自由发展的结果，不知不觉生出许多不平等的阶级，所以这国社会上一直到了现在还有贵族平民的界限。他们解释平等，不过是在法律之下一切平等，人人都受普通法律制裁罢了。所以英国人平等的意思，是法律上平等，不是社会上平等。

法国人的自由平等观念又不一样。法国人最重平等。他说种种不自由的事，都是从不平等生出来的。法国社会没有阶级的分别，上等人同下等人一样交好。所以1688年英国革命，可算是争自由的革命；1789年法国革命，可算是平等的革命。

英国和法国相离很近，然民治主义的理想目的，各有各的意思，没有哪国抄写哪国的。可见得政治思想是要正对着国内事实发生，是要自由发挥自己的力量去做，不能抄袭人家的理想，也不能偷别人的政治学说，拿到情境不同的国家来应用。

照这样看起来，美国自由平等的解说当然又和英法不一样了。上回曾说过，美国的百姓是为求自由来的，是能耐贫苦的，是患难相共的。合这些人造成的社会自然是一个平等的社会了。所以美国的民治观念就是自由平等两个观念合起来的，要叫做个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去自由发展他自己的本能。

美国很有名的文学思想家埃默森（Emerson）说：“美国的别名可叫做机会。”可见美国社会顶注重的就是平等的机会。这种平等的机会并不像英国的自由全是消极的，乃是积极的意思，是注重人民的个性的意思，是让他们各自发展可能性的意思。各人自由发展各人的才能，要怎么做便怎么做，能做到什么田地就做到什么田地，这才叫做平等的机会。我不是说这种平等的机会，美国人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做到了。譬如黑人问题，是历史上顶背乎平等机会的。南北战争因为这个问题，经过几年血战才弄定了。我虽然不敢说美国现在已完全做到平等机会的地步，但很敢说美国人现在是正在往着平等的机会那条路上走。

再说男女问题罢。美国的男女权利起初也不大平等。今天接到美国的电报，说美国的国会已经通过了女子参政案，可见男女平等是现在才做到的。美国人迷信个人可能性，好像是他们的一种宗教。美国的平等观念所以发达到这步田地，就是受这种宗教的影响。

这种目的之中，本有偏重个人方面的。我今且把个人主义说一说。个人主义本有真的、假的、好的、坏的四方面。外国人观察美国社会常有一点误会，说：“美国的个人主义是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上前，不顾人家上前。美国所以这样富强，都是这种个人主义的功效。”究竟这话是大错的。这是美国的短处，并不是美国的长处。美国所以富强的缘故决不在此。另外有一种真的好的个人主义，相信个人的能力。让他有平等的机会，去自由发展自己的才能。这是真的好的个人主义，很可以补救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的坏处。

世上有许多人说美国人崇拜金钱。我以为这是表面的观察，不是精神上的观察。就说金钱罢，美国有钱的人对于慈善事业、社会事业也不知道捐助多少，可见得美国人不贵重得金钱，是贵重用金钱的。因为金钱不是人的目的，乃人的手段，所以美国人多在善用金钱上做工夫。

美国人在很短的时间，开辟很大的荒地，势不能不向物质方面发展。他们发财是为开辟土地用的，不是想把它聚在手中，自己做看财奴的。当开辟的时代，美国人多是白手起家，赤手空拳的人都可以陡发几百万金。但是他们发财不过是一种发展个人才能的方法，不是以发财为贵，是以发财的手段为贵，不是一生一世的守着钱，是想趁个机会来用这个钱。

我对于美国的金钱主义所以说了许多，并不是想替金钱主义辩护。因为我到东方来，有许多人向我说：“东方的社会自打西方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进来，人人都只管自己不管别人，把东方的社会弄得很糟。”这些话究竟是误会。凡学人家的主义，不可在表面上学，要在精神上学。美国个人主义的精神，是个个人都求自立，都要拿出自己的才能去独立做事，并不是自私自利。像东方人所说的，如果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美国的社会早已应该亡了。所以我愿东方的人不要忘记美国人发财的目的，单学他发财的手段。

因为美国人相信自己的可能性，所以教育一方面，都是帮助个人，叫他养成这种能力。叫他去自动，叫他去发展，叫他去做创造新世界的先锋，叫他专靠自己，不要去靠别人。

这种自立的精神可以拿美国人对于政府的态度去证明它。从前的王政帝政，都想叫人民知道政府的尊严神圣，叫政府替人民做事，或叫人民依靠政府去做事。美国的百姓全没有这种观念。最先到美洲去的人，大概都是去求自由的，想脱离政府压制的。在这些人眼光看来，顶欢喜包揽事务的政府就是顶不好的政府；顶不欢喜干涉民事的政府就是顶好的政府。近来才渐渐改变态度，说国家是一种工具，是给我们办事的。可见美国人不信仰政府，就是美国人实在是能够自立。

近来生计状态越过复杂，开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前自由发展的机会现在也没有了。从搬家开荒的时代，变到久住的时代，渐渐觉得政府很有帮助他们做事的能力。且到现在富的人已经家财百万，穷的人还是衣食不足，社会上渐渐露出不平等的阶级出来了。倘没有政府帮助，很不容易除掉不平等的状况。但是有一个观念先要弄清楚的，就是美国人是借重政府好做事，不是依靠政府做事的；是用政府的，不是为政府所用的。现在说说民治主义的观念和教育的关系，把它分做两层，先讲政治和教育的关系，后讲教育本身问题。

（一）政治和教育的关系

民治主义何以好呢？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教育，就是教育的利器，叫人要知道的事不是大人先生的事，就是小百姓也都可以过问的。不问政事，便把政治的才能糟踏完了，再也不会发展了。民治制度叫人去投票，叫人知道对于政治有很大的责任，然后自然养成一种政治人才。美国的浩尔斯曼说：“人不是生下来就配干预政治，不过总要叫他配干预才是。”这就是民治主义的教育。从前美国的选举也有财产、教育、男女的限制，现在才把这些限制去了。去了限制之后，从没有听人说过哪个不会选举。可见得政治的才能是学得的，不是生来的。

且民治主义不但是下等人愚蠢人的教育，并且是圣人贤人的教育。因为就是圣贤，也不能“未卜先知”，把全国人的需要、痛苦，一齐都弄得明明白白。民治主义就要叫圣人贤人都同愚人接洽，让他们知道社会的需要是什么。林肯说：“不得本人同意，无论何人都不能去管理他。”在理论上说来，似乎只有贤人可以管不贤的人。但是在事实上讲起来，必定要同小百姓接近，才可以知社会的利弊。不然不过是书生的见解，书本上的政策，是断断不能恰合社会需要的。所以民治主义不但教育愚民，并且教育圣贤，不但可以叫愚人变为圣贤，并可叫圣人更圣，贤人更贤的。

（二）教育本身的问题

刚才说民治主义就是一种教育，现在说教育可以帮助民治主义。前边已经说过美国人的信条要叫人人都有自由发展的机会。想造成这个地步，非教育不可，倘若单叫上等人受教育，下等人便不能受教育，终究是不平等的事。必定要有普通教育，叫人人都受教育，才可造成人人平等的机会。美国有一个州名叫Indiana，在1816年还是荒凉的地方，到现在不过103年，就繁盛得了不得。当时他们州内定的宪法，关于教育一项，是很有统系的。从最低的学校到大学，都是公开的，不要学费的。可见得百年以前，他们州内就知道要叫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的道理了。

美国的小孩子，从6岁到14岁都受公共教育。到了第二级的学校，才有自由选择的地步。除东美一两邦外，都有大学，有的设免费生，有的全不要学费，这就是想把教育普及全国，叫人人真有自由发展的机会。

总归一句话，美国的趋向，要把民治主义和教育合在一起。民治就是教育，教育也就是民治。凡是教育都是为民治设的，必须有这种政治，才可让教育格外发展；也必须有这种教育，才可让政治格外改良。我很盼望中国将来也做到这个地步。

三

上回说的民治主义的三个理想目的，第三条是博爱（fraternity），即是“同胞的感情”，这个目的属于民治主义的社会的方面。民治主义不单是个人的自由发展，还有共同生活、共同利益、共同志趣的一方面。这里所说社会的方面，简单说来，就是指联合全国群众的种种情谊关系。有许多政治哲学家以为社会国家的缘起在于一种契约（所谓民约论）。这种契约说，若认真看来，自然不合历史的事实，因为社民的社会哪能有契约的结合。但是这种学说含有一部分的真理，因为社会国家必定是起于一种相互的了解，必定是根据于交换意见，使各人的经验互相了解，方才可有社会的生活。

美国最初殖民时代和开拓时代所注重的是个人主义的方面，对于社会的方面很少注意的。当时的人以为只要人人各尽所能，那就是使社会进步的唯一方法了。所以那时代所推崇的道德，如勤俭、信实、冒险等等，都偏向个人的一方面。但是后来情形渐渐变了。公地都有了主了，百万富豪一天多似一天了，大公司和各种极大的经济组合渐渐的横行无忌了。到此时代，大家方才觉悟，方才明白个人的自由发展不可没有限制，不可不对于公众利益负责任。这种态度的变迁起于1890年左右，到现在不过30年。美国民治的各方面都表示这种社会的趋势：（1）在教育方面，从前所主张“完全发展个人才能”的话，现在不大说了，现在所注重的是怎样发展社会的观念，怎样养成社会服务的能力。（2）在宗教方面，从前所注重的是个人灵魂的拯拔，现在所注重的是宗教在社会上的服务。（3）在政治和实业一方面，从前政府对于种种经济的大组合，如公司“托拉斯”一类，从来不去干涉。现在全国的舆论和国家的政策，都趋向干涉这些大组合，要使它们对于社会负责，要使它们从私人发财的机关变成社会公共利益的利器。

这种情形便发生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问题：“在民治国家，既没有皇室的维系，又没有专制的强迫，该用什么东西去联合全国的国民，使他们结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呢？怎样能使个人对于社会尽忠呢？怎样能使国民互相顾恤，互相爱利，同谋公共的利益呢？怎样能把个人的眼界推广，使他们能够超出一己的私利，同谋公众即乐利呢？”这个问题不是容易解决的。我也不能指点中国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且把美国对于这个问题曾经试用过的方法报告给诸位，也许可以供诸位参考。

第一，物质上的联络。美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当独立建国之后，知道交通的必要，所以很提倡多开运河，从东部开到西边。后来铁路进来，美国便极力提倡铁路的建筑，用种种方法鼓励穿过新大陆的大铁道。后来，电线、电话、报纸，渐渐发达，交通的机关更便利了。美国东西长一万里，地方那么大，人种那么杂，必须有这种种交通的利器，方才可使各地的人民容易往来；货物容易流通，感情容易联络，方才可使各地的人民觉得他们是一个互相倚靠、互相供给的民族。

第二，国家观念的发达。国家主义（nationalism）有好的一方面，有坏的一方面。坏的一方面，就是国家主义往往从反面下手，往往提倡一国的人仇视或轻视别国的人，以致养成国际的仇隙或自大的迷信。最坏的结果就是使普通一般国民容易被少数人利用，去做罪恶的事，如侵略战争之类。但是这种坏的国家主义，在美国总算不多见。美国因为一来没有强邻，二来东西有大海洋做天然的界限，所以总算不曾传染着这种狭义的国家主义。（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不多罢了。）国家主义的一方面在于它能推广公共利益的范围。平常人心里大概都有一点公共利益的观念，但是往往只限于一家族或一村一业。国家主义的好处就是能使人跳出一家一族一业之外，再想到一个更大更广的公共利益。美国国民的国家观念渐渐地把一切人种的区别、宗教的区别、语言风俗的区别，一切都消纳在这一个国家的观念里面，所以能收统一的功效。

国家的观念并不要毁坏家庭的亲谊，不过是由狭义的血统亲属推广到更大的关系。即如前面所说的“同胞观念”（fraternity）正是从兄弟一伦推广来的。因为狭义的家族制度，如东方人所有的，实在是太狭了，不但于社会的公共利益实在有害，并且妨害个人的发展。美国的家庭和东方的家庭根本不同之处，在于东方的家庭偏重儿女对于父母的责任，美国的家庭注重父母对于子女的责任。东方的父母生育子女、教养子女，都指望子女将来报答父母。美国父母不存这种意思。他们以为既生下子女，便该有养育的义务。父母出钱教育子女，不是图报答，只是要使子女将来在社会上有生活的本事。所以有许多贫苦出身的父母，送子女进学堂，常说：“我自己不曾有这种好机会，我指望我的孩子们将来做事的机会比我好点。”这种家庭生活可不是东方的家庭生活了。

第三，私人自由组织的团体之发达。美国民族有一种特别性质，就是私人结合的众多。从小孩子到老年人，从小学到大学，从极琐屑的宗旨到极重大的主张，从“旧邮票收集会”到“国德联盟会”，没有没有会的。这些无数的结合，乃是民治国家各分子之间的一种绝妙黏土。这种私人自由结合的团体，有两层大功用：（1）养成国民组织的能力。组织的能力，就是能联合众人的力量，同向一个目标做去。美国是世界公认为最善于组织的民族，这篇话也不为无因。试看这一次大战争，美国于最短时期之内，组织成种种参战的筹备，不但使世界人诧异，连本国人自己也很诧异。这种组织的能力，不是天生成的，也不是哪一种民族所独有的，这乃是从经验上训练出来的习惯。美国人平时有那么多的私人结会，养成了这种习惯，故能在紧急的时候表示惊人的组织能力。（2）这种私人的自由组织往往是改良社会政治的先锋。有许多应改良的事情或是应创设的事业，功效未显，不能便由政府主张施行，必须先经过一番小小的试验，证明实在的功效，然后由政府采用推行。美国的许多私立团体，往往有这种试验的作用，所以可算是改良革新的先锋。即如幼稚园的制度，公共卫生的运动，各城市的临门看护妇等等制度，都先有小实验渐渐推广采用。即如这一次参战的筹备，如提倡公债票，提倡捐款救济被灾区域，提倡节省食物，提倡增加农业等等，都全靠国民的自由组织。后来才由国家拿过来，改成全国的机关。美国因为有这些无数的私立结会，一方面养成组织的能力，一方面训练国人，使他们向公共的需要上着想，向公共的事业上着力。因此，美国民治的社会方面能发达到现在的地步。（译者按：杜威先生原稿此下本有“舆论的发展”一条，因时间不够，故讲演时删去。现在也照删去。）

第四，教育与社会统一的关系。要使全国的人都有社会的观念，都能替社会国家尽忠，最重要的方法在于教育。美国最得力的统一利器就是公立的中小学校。这些公立学校有三种大功用：（1）使国外新来的移民子女容易同化，故美国每年容纳无数移民，一代之后，都成了纯粹美国人了。（2）无论贫富贵贱人家的子女都可入学，故消灭阶级的观念，养成平等的社会。（不幸大城市中还有一些私立学校，收费很重，专为有钱人家的子弟设的。）（3）都是男女同校，养成男女共同生活的习惯，打破男女的界限。这三种作用都是统一社会的重要作用。

但是这三种功效，都是无意之中得来的，都是因为学校本身带有的社会性质。故无意之中收这些功效，并不是有意布置的。近年以来，美国的教育界渐渐发起有意的提倡，要使学校真能实行社会的作用，使学校能养成社会互助协进的观念。不但使学生联络情谊，还要使他们养成一种社会的观念，用来作为一生行为的准则。故近来美国教育的趋势是要使学校的生活真正是社会的生活，要使学校即是社会，功课即是生活，要使学校的生活不单是书本子里的学问，却是实在的社会生活，不知不觉地养成共同生活的习惯和共同生活的能力。

在民治国家之中，刑罚的压迫减少了。国家的统一治安全靠国民从小时便能把社会的观念作为根本的道德观念。这种“社会的观念”简单说来，就是我们要自己觉得是互相联合统一，有密切的相互关系。一部分的利害能影响全局，全局的利害能影响各部分。要觉得法律秩序的遵守是为公共利益的，要明白少数人应该服从多数，并不是因为多数一定是对的，不过是因为这是实际公共治安上所不可少的。要明白少数人的权利在于鼓吹自己的主张，劝告多数人，使本来的少数变为将来的多数。要明白我们所以要求学问，所以要学艺术，正因为是要增添我们社会服务的能力。这就是“社会的观念”所涵的意义。（译者按：这一段是根据杜威先生的原稿，比讲演稿略详细，故依原稿。）

美国有个函授学堂，登广告招生，说本校能用通信教授游水术。有许多人通信请教，每月寄学费去，那函授学校每月寄《游水术讲义》给他。讲义里有许多插画，把身体的姿势、手足的运动，一一地讲解得非常明白。学生依着讲义的图式，卧在房里地板上，关起门来，自己练习。过了几个月，讲义习完了，答案都很满意，学校里把游水毕业的文凭寄来。后来一个学生下水去游泳，不料关起房门学的游水术到此竟不中用，一会儿沉下去了。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要学游水，须下水去学；要学生活的能力，须向生活里去学；要使学生有社会的观念和共同生活的习惯，须要使学校的生活就是社会的生活。

这一次讲演的时间有限，我不能细说美国新教育如何做到这个目的的方法。简括说来，约有几条大意。（1）在学校中，由学生组织团体保护学校的房舍用具及材料等事。（2）对于学校的管理，使教员学生都可参加。（3）提倡有意识的讨论，使学生明白所学的东西是为什么的。（4）教员学生之间的关系总须是双方的“教学相长”，使两方面各有教有学，各有东西拿出来，也各有东西收进去。总而言之，要使学校成一种活的小社会。这种学校内社会生活的功效，说也说不尽，很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大功效。

我这几天的讲演，并不是有意替美国的民治制度鼓吹，美国的民治也用不着我替它鼓吹。但是新从美国来，新经过一场空前大战争的结果，深觉得世界上一切非民治的制度的大害。所以如果有人说我替民治主义鼓吹，我是承认的。美国大总统威尔逊说得好：“这一次的大战争需要使民治主义可以在世界上安全存在。”我所演讲的，也是这个意思。美国的民治也有许多缺点，我很不愿意别国摹仿的。可惜时间不够，不能一一指出这些缺点了。

121　1919年6月8、10、12日杜威在北京的讲演,胡适口译,涵庐笔记,原载《杜威在华演讲集》,新学社19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