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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唯美和世用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6世纪中期开始,佛教和禅宗由中国传入日本。内晶子17岁入宫当皇后的贴身宫女,甚为得宠,她的声名盖过权臣。结果,这位万方羡宠的美人才女,于25岁完成了长辈的要求,毅然削发为尼。认为禅境无限美和超越生死的人赞赏了然,甚至崇拜她唯美至上。传统的剖腹自杀就是这种冲动的文化前提。

唯美本质

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柳田圣山教授研究日本人精神史,写成《禅与日本文化》。他列举例证指出,日本人长期受中国文化影响,仍然保持自己的特点,就是唯美、纤细、清寂和执着;日本人缺乏中国人的从容大度及博大自信。

唯美是追求纯粹的美,不为别的,只为了美,超越生活中的人与物,把美看做一种绝对的理想。这样,唯美就是all for beauty,absolute beauty了。

禅宗主张自由自在,寻找达至理想意境的方法和路途。禅是美的,亦巢居在唯美之中。

平常,我们看日本人,家中的摆设是齐整的,穿的衣服是齐整而颜色亮丽的,吃的东西亦最讲究美,即样子好看,味道清幽。在人际往来上,人们互相行礼。礼和尊敬都是美意的表现,在这一切之上,日本人修禅,还要讲究超然物外的美。这种美也许是抽象的,但可以感觉得到,就是绝对的美了。

美还有很多很多,像静谧、满足、安宁、幸福、创造等等,都是由人感觉的,不一定可以言传、表现或者与他人分享。这样看,美是玄之又玄了,却又十分真实。如果你不相信,请你去问爱吃苦瓜或者榴莲的人,他们自己喜爱其中的美味,却又无法告诉你“苦”也是美,“臭”也是美,比甜比香更美。

禅门难入

从6世纪中期开始,佛教和禅宗由中国传入日本。在7至9世纪的200年间,日本僧人纷纷到中国学习佛道,归国时把中国文化作为信仰移入日本,致使中文诗句大为兴盛。从12世纪始,武士文化吸收中华伦理及道德价值,发展成为武士道,集文武为一,让武士们晋升为社会的中、上阶层,能力高超的武士更变为贵族,逐步主掌日本政权。

就在这样一个古代和现代交替的时代,日本爆出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引发美丽与禅的多层玄想。

话说一位著名武士信原的家中增添了一名孙女,取名内晶子。她天生丽质,幼年即容貌无双,诗才横溢。内晶子17岁入宫当皇后的贴身宫女,甚为得宠,她的声名盖过权臣。然而,好景不长,皇后突然死了,内晶子本应回家出嫁。她却悟见人生飘忽无常,决定出家修禅,寻求心灵安顿。

然而,那时代的武士之家,女子在家顺从父母,出嫁后相夫教子,不容许有个人的自由。父母反对内晶子出家,未来的夫家更要她生育子女。但是,在她坚持己意之下,大家出了一个主意,作为圆满的调和方法:要她先生完三个子女,如果仍然意决,即可步入空门。

结果,这位万方羡宠的美人才女,于25岁完成了长辈的要求,毅然削发为尼。她法号了然,表示谦虚,亦采用唐朝诗僧齐己《自遣》诗的首句:“了然知是梦”的意境。

了然熟读经书,修禅要求达到无限的境地。她到处求师开悟,先去拜铁牛禅僧为师,即时被他拒绝了,理由是她太美丽了,入寺后会造成僧众不安。然后她去拜见白隐禅师,被他用同样的理由拒于门外。

在苦无去路的时候,了然从镜中长久审视自己的脸孔,想象自己要怎样才能变为丑样。她决定以后再不需要镜子了,在它的背面写下一首七绝。诗云:

昔游宫里烧兰麝,今入禅林燎面皮。

四序流行亦如此,不知谁是个中移。

然后,她烧红了一块铁皮,用它毁了自己的容貌,再去追随白隐禅师修道。

禅海波涛

这故事在日本引起很大的争论。认为了然自私或者自由的人各执一见。认为禅境无限美和超越生死的人赞赏了然,甚至崇拜她唯美至上。祝福了然寻着归宿的人羡慕她的安宁满足。当然也有人大骂她不顾子女失去母爱,犯了漠视天伦责任的大罪。

不论谁人,等到听完了然的整个故事,都有新的感触及思量。故事演到最后,了然平静地离开人世。她在圆寂之前给我们留下这样一首诗:

六十六年秋已久,漂然月色向人明。

莫言那里工夫事,耳熟松杉风外声。

这首诗没有深远的寄意,只记述了诗人的尘世事迹。它好像说明,一位如此聪慧和执着提升自己的丽人,最终没有找到她应有的完全宁静与满足。第一句只平淡地说,她的一生烦恼太久了,没有佛家的刹那间的开朗和欢乐。

重点在末句。对于了然来说,松涛杉风的凉快都不过是大自然间的物的运作,她一生追求的是那超物的最高圣境经验,即是树木和风以外的天籁之音(风外声)。

值得吗?有人问。答案是见仁见智的。

现代会有人高唱妇女解放,不能让女人屈服在封建制度之下,必须争取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

也许了然对此会另有话说。她并不反对封建制度的安排。她曾顺应地烧兰麝和结婚生子。她之所以决定破坏自己的美貌求禅,是因为她体会到生死无常,希望凭着修行获得心灵的自由宁静。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不应忘记,了然的自由是值得尊敬的,她为之担负着让亲生子女失去母爱的沉重代价。

不论如何,日本人一直觉得,虽然这故事有欢乐也有痛伤,有责任也有自由,更有的是重重矛盾,它仍是美的,叫人听了神入了然的生命空间,聆听她的诗声。

纤细与宽宏

唯美者相信美是绝对的。这种美不能以世俗的价值去衡量,只能用心灵的直觉和感受去珍惜。如此,我们不必拿一幅价值千万元美金的毕加索来比较一幅同价的张大千。同样,我们亦不能说一只木雕的定情戒指价值低过万金钻戒。

这样,我们明白,唯美者一定是唯己的。自己就是一切。这不关自私或不自私,而是与个人的特殊感受相关。引申下去,唯美是自由,因为每个人都有自由说这是美,那不美。而这自由是绝对的,也是基本的。

我们再看了然的故事。她为了找寻自己的人生目的(见悟、安宁、幸福)选择了灼面之痛之苦,因为她当时不知道,在茫茫宇宙之中,“谁是个中移?”

然后,经过数十年的放下与沉思,她总算能够沐浴在风外声的温和之乡,那希声的美境。

中国诗人唯美,心中所孕蓄的有纤细也有宏广,不同日本人的小器。例如,宋朝的苏轼毕生事佛参禅,同时追求宇宙人生的至美。他生活在动荡多变的时代,个人几番得失的经验,曾经扰乱他原本豁达的心灵。但是,我们读他的《赤壁赋》可以直接感受到,宇宙的时空有序、个人和万物的渺小,可以永恒: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苏轼的文字美,意境更美。人生渺小,万物易转,生息交替。但是,一个人只要相信自己的价值,则可以发挥无尽的力量,超越时空的流变。要肯定这种信心,一个人观看及经验宇宙大自然的一切,尽管不断在变化更替,则不过是眨眼那么平淡。

有了自信,更有自主,人生就肯定有价值了,做什么都有自由和意义。心有所住,任何坎坷烦恼都会在宁怡的心灵中式微消解。

中国的无门慧开禅师掌握了这个道理,把日常禅写在他那充满乐观和希望的诗里: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了然不尽然

我听说了然的故事约40年了,却怎样也不能感受它的至美。

我了解日本人纤细和执着,所以他们有神风队,叫青春盛旺的队员凭一时的冲动,驾驶飞机撞向美国军舰即时死亡。传统的剖腹自杀就是这种冲动的文化前提。我欣赏日本人拟樱花的美丽为人生,赞赏樱花在死亡归土之前的瞬间飘逝在空中,任由和风播撒极致的红彩。

然而,了然的决定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长远的渴求。她的唯美当然是唯己的。不过,她所付出的代价却不是由她一人担负。作为母亲,她怎样也无法放下子女对母爱的需求。我不相信了然耳熟的风外声中,没有杂着不时出现的儿女的呼喊。

我想起《传灯录》的一个故事,通过一个僧人与他老师的对答,说明宗教有些智慧是不可思议的,只可以接受:

僧:狗有佛性吗?

师:有。

僧:和尚您有吗?

师:我没有。

僧: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为何和尚您没有?

师:我非众生。

僧:既然不是众生,就是佛了?

师:不是。

僧:那究竟是什么呢?

师:也不是什么。

僧:和尚您那种东西可以看见吗?会思考吗?

师:不会思考也不会议论。叫做不可思议。

这段对答似有矛盾而不矛盾,因为宗教的最终哲理是不可思议的,只可取舍而信或不信。一切宗教都是如此。

这样看,了然做的没有不对之处,只是我们凡人多事,对她指手画脚罢了。

也许正因为这样,佛教(作为宗教)传到中国以后,很快被中国文化变为世俗,成为“生活禅”。它运用宗教的一些智慧融入生活现实,帮人取得自由和心灵安顿。

我自己生活在禅智禅境之中,悠然自得,不涉宗教。我有一段亲身经历,说明宗教与世俗不应该互相矛盾,两者并行,可以叫人互相欣赏。

我年幼时正值中国战乱,所以我的学校经历不长,总计不过13年,大部分在天主教学校里度过。最后两年的大学研究院教育,连同学也有八成是神父和修女,教授则尽是饱读神学和西方哲学的“文艺复兴型学者”,包括身兼院长、神父、临床心理学的“古经学者”(Diplomate in Clinical Psychology)谢文尼尔博士(Raymond Shevenell)。

禅导通悟

1958年初秋,我由香港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再乘火车到首都渥太华,在早上六点半到达。我从车站打电话联络院长,由他亲自接听,两人即时展开一段禅式自然的简单对答。

我:我是从香港来的江绍伦,现在到了火车站。

院长:很好。欢迎你。

我:我想立即来学院,不知应该怎样做?

院长:有两个方法,一是乘的士,二是步行。

我:我行来,应该怎样行?

院长:有两个方法。一是你向途人问路。二是你找一个地图自己寻路。

我:我会问路的。不知需走多久?一会见。

院长:走对了路大概15分钟,最多不过20分钟。我在这里等候你。

我那时24岁,教过3年小学,没有读过多少书,更不知禅学。但我感到这位院长很特殊,我每问他一句,他都给我两个选择,自主,自由,而且指示十分清楚。

后来,我旁听了他教的两门课目。一是“方法论”,另一是“动力心理学”(dynamic psychology)。他教我的必修科则只有一门Thomistic psychology即天主教神学系统的身心二元统一的心理学。

我旁听没有预先申请,只闯入课堂试听。院长认出我,只公开说了一声:“不会有人认错了课堂?”他看我不动,就不再说话。我来自香港一切讲究规矩的殖民地教育,第一次感觉到莫大的自由和自信。每听他天马行空般讲解人心的复杂和神妙内涵,都会感到醍醐灌顶,豁然开通。

大学研究院的时间特别紧迫,每年9月底开课,一个学期便在12月中旬完结,总共是11个星期。在这期间,一个学生如果计划在一年内完成一个学位,必须在第一学期内申请“全学科口试”(Comprehensive oral examination)的预约日期,希望院方批准安排时间。就是说,在开学六七星期之后,即要决定申请。

我当时在学院上了数星期课,深感每一位教授的讲课都十分充实而富有启发性,同学间的交往给我助益很大,所以在11月初即递交了申请口试的表格。院长收到后约我见面谈话:

院长:我收到你的申请,有特别的理由吗?

我: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院长:是不开心吗?

我:十分开心。

院长:我明白了,你是信心十足。

我:我感觉可以做到。

院长:就依你的决定了。

两年以后,我完成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比学院规定的最短时间早了一年。通过了论文答辩的时候,院长邀我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校方的规定,同时坐在打字机前给我写了一封短信。它以“To Whom It May Concern”抬头,内容是:“此人已经完成了他的博士学业,成绩优良。按照学校的规定,他必须等到明年才正式毕业。于此等待期间,他应该可以享受博士所有的一切优待。”

我默默地接过他的信,走出学院大门,不知怎的悲从中来,站在门口泣不成声,泪如雨注。

那两年是我毕生最快乐的时光。我每天睡觉3小时,烧饭吃饭和处理梳洗杂事2小时,中午到市中的国泰餐厅做2小时侍应的工作,打乒乓球1小时,与同学聊天3小时,余下的13小时是上课和研究,一切都依秩序养成了习惯。此刻,我站在学院门口,知道美好时光不再了,心中怎能不情感冲动,悲喜交错?得耶?失耶?我不知道。

日用禅的妙着

如今,55年过去了,我执笔记下这一段经验,因为我觉得,作为一种尊重他人自由的心态和有效的沟通方法,世俗禅的智慧和实践,不限于中国和日本,它同样由西方人所掌握,就像我在渥太华大学所体验到的。事实说明,我毕生没有遇见任何人比我的恩师谢文尼尔博士对我那样无条件地相信和尊重,那样开放地教我选择做自己的事,对之负责。

在学院的第二年,我与院长和三位老师成为朋友,有机会交换彼此的经历和心声。我曾问院长人际间自由交通之道:

我:请告诉我,是什么使您如此毫不疑心地相信学生?

院长:是学生自己。像你就是。

我:我不明白。

院长:你一定想清楚要做什么才决定去做。作为老师,我没有理由怀疑你或相信你。既然我有责任成全并帮你完成你的心愿,我最好的选择是相信你,不有怀疑。

我:假如学生贪心,或者力不从心,最后做不到他希望做到的事,学校不有损失吗?

院长:学生尽了最大努力,考试失败,完成不了学位,他自己的失望和痛苦最大。学校给他学习的自由和指导,是责任所在,没有损失。

我:您的做法可否说是宽容?

院长:是尊重人性,没有宽容可说。

那次简单的谈话使我学到很多很多,终生难忘。毕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从幼年便开始学习怀疑(不相信)他人,尤其是那些提出异常意见或者要求的人。孔子提倡“恕”的概念,叫人宽恕那些做错了事的人,不要追究责任或者给予报复,已经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了。佛教里的观音菩萨孕育着慈悲之心,所以能够拯救人间一切苦难。慈是爱和给予快乐,悲是同情他人的苦难并帮助拔除它,所以慈悲很能满足人的需要。

然而,对人的开放和尊重却是向前一步,在个体没有犯错或者失败之前,就对他“放生”,给予最大的自由和尊重。

基督教的《圣经》有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它讲述一个富家子不做正经事,离开家庭去过放荡的生活,花了父亲很多钱以后,回到家里。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再不配做儿子,要求当一名家仆。不料,他父亲见他归来,立即叫人杀牛庆祝,欢迎他“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含有多层意义,不单是人的消失了又复归来,而是该儿子自己失去了应有的智行和人性,现在得到了领悟和重新做人的决心。《圣经》这个故事所写的父亲“伟大”的爱,应该盖过它在《创世纪篇》里所说的天父对亚当的“严厉”的爱。西方文化充满矛盾由是可见。不过,天父对人的爱是宗教的爱,与禅宗说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谢文尼尔教授曾经向我透露,他当神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过两次很大的挫折,说明不论宗教信仰多深,人总是人,逃脱不了人的善与恶的矛盾本质。

第一次发生于他在哈佛大学读博士后的时候。他很喜欢游泳,更爱海滩的天空和浪潮。那时候(20世纪30年代)教会不准神父在海滩露面,尽管男女弄潮儿都穿着“密实”的泳衣裤,泳衣长袖,泳裤长及脚踝。他觉得教会这种管制不合理,仍然去海边游泳,结果被修道院长(superior)命令“禁泳”。经过多天思虑和祈祷以后,他决定还俗,结束神父生涯。

另一次在他当上教授以后,仍然住在修道院里。他偷看禁书,把一本马里顿(J. Maritain)的《哲学概论》藏在枕下。那本书用公正的文字批评中世纪天主教会垄断教育事业的史实,一出版便被教会认定为禁书。今天,马里顿却被公认为杰出的天主教教育学者,而该书也成为最受欢迎的课本,因为它叙事公正,文字简洁优美。有一天,他的“藏书”被院长没收了,而他也遭到一轮严厉的“训诫”。他当场就宣布还俗了,再不忍受院长的“严管”。

当然,两次“事故”都得到和解,而他也获得教会的信任,创办了渥太华天主教双语大学的“教育与心理学学院”,亲任院长。他告诉我:“我终于得到了最大的自由,做我认为可以服务人间、同时赞美上帝的事,不浪费生命。”

42年后的今天,我执笔记下这一段经验,因为我一直谨记着恩师的话,因为我每天都感到自由自在及感恩生命的真实意义。我没有闯入宗教的深渊和天空,虽然我用了不少时间窥察那里面的唯美。我相信人活在尘世并且坦率地承受生命的一切给予,不但十分刺激,而且十分孕育。我相信这种自由的信仰和生活,就是禅的真谛。

了然拿着烧红了的铁块灼面之时,内心激荡着“不知谁是个中移”的迷惘。她圆寂之际,仍然不免有“六十六年秋已久”的惆怅。这些都是我只管旁观而不投入的经验。我对生命的感受是:

漂然月色,

拂耳松涛,

美在我心,

空与色同住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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