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的书法

18.唯美的书法

——读吕章申先生书法

中国国家博物馆馆长吕章申先生的第二本书法集即将问世，我有幸先睹为快，仔细品味了其中的60余幅新作，在赏心悦目之际，还生发了些许对书法艺术的感慨，写将下来，就教于章申先生和同好。

大约两年前，章申先生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书法作品集《吕章申书法集》，收入他多年来的得意之作40余帧。著名学者文怀沙先生以95岁高龄为这本书法集作序，一称章申先生书法往还书史、吐纳古今，有清逸之气；二颂章申先生为人神采散朗，不浓不滞，如水之淡，如水之流，好读书，不逢迎，唯情系翰墨者也。怀沙先生目光如炬，与我所识章申先生品质如一。大师所言信然。此后不久，章申先生以其受业清华建筑系，得梁思成思想学术濡染，又曾主政中国美术馆10年有余，精于书画品鉴的学术背景，擢任中国国家博物馆馆长。履新之余，笔耕不辍，不足一年，60余幅新作粲然可观。

章申先生的书法专攻行书，在20多年的磨砺中，他终于以自己独特的书风和凌空蹈虚的美学风格示人，在当今的书坛另辟了新的洞天。古人云，书虽小技却通大道。章申先生书法正实践着这一中国传统书法的美学追求。在书艺的形、技、意、法、神上，章申先生的书写一贯到底，心物圆融，物我一如。

首先，他的行书师承有自又转益多师。从二王入手，章申先生的书法一路撷英采华，有虞世南的温润圆秀，有褚遂良的生动清丽，有陆柬之的清雅润泽，有杨凝式的中宫紧收不纵不逸，有吴说的流韵开放，有董其昌的流美悦目，等等。章申先生书法一反目下时兴的“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书风，他不追慕那些以怪诞为美、以粗野为豪放、以无根性为创新、以故作高深为学养的书人、书事、书品。他以自己的心性、本真为务，直追秀美书派。在这一几被今人冷落、忽略、放弃的书学传统中，重振了气韵生动、澄澈圆明的书法美学的高境界。

其次，他的书法绵里藏针，书风独备。在他的代表性作品中，唯美是求的风格鲜明。比如，在他所写的几首五代禅诗中，在所写的白居易诗、吕洞宾诗、李商隐诗以及若干条幅中，都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种冲击不是生硬的撞击，而是伴随着心灵感动的美的视觉快感。他的书作在总貌上以实现个性与自由的唯美主义取胜，在细节上则精雕细刻、深思熟虑，一气呵成。笔画使转流丽，以中锋行笔，巧中藏拙，华丽中寓素朴，势与气相呼应，内敛、沉稳、雍容，透着深厚的学养和浓浓的书卷气。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久违了的中国书法婉约俊逸唯美的传统长河之中去了，几千年的书法史的影像复活了。

复次，他的书法在结构上意态从容，处危不惊，有大胸襟。章申先生书法行中带草，却不取萦带，字距松放，疏朗空旷。但是他却时常在断而犹连地走笔，他以结字的避就揖让、错落参差、行间布白，救正和实现笔意与笔势的行云流水。有道是，书法诸体，行书最难。行书要酣畅淋漓，要行云流水，要纵情使性、独见精神。章申先生以大巧若拙之结构和走笔，在不求连绵中写出笔势萦带，真的是别具匠心。其中布局与结构还有中国园林移步换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美学风范；有建筑法式的复调性、多重性、简中寓繁的深刻性。这是章申先生作为建筑家的禀赋使然乎？

再次，章申先生书法，豁然澄明，无尘透脱。这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的书法唯美是瞻，又取了上述格局，往往是一字也不能藏拙，也不能借连绵萦带补救瑕疵，反而要笔笔见真功，字字有胸怀；即使如是，稍不留神，还是要让人诟病俗媚。章申先生顶风而上，冒险前行。他破解俗媚的法宝是以秀色造境界，以风度显自由。比如，他虽偏于行草而少形迹上的连绵萦带，却营造出气势上的使转流美之风，让人能从中领略到二王的书风（二王的书法意象丰赡，既可由彼婉约而来，也可因此大江东去，章申取前者焉）：他在貌似稳健的结体中不动声色地呈现出灵活多姿的态势，点画入笔不浮不躁，意态从容，风度凝沉，气韵高雅，化俗媚为秀俊。二是以形写意，在书写中出真性情，在率真中法自然，在法自然中升华出禅意，直逼禅宗美学清旷莹明、天水秋同的审美境界。当然，这不仅仅指章申先生的那几首古禅诗写得特别地出境界，更是指他书写中体现出了诗中的禅意，以有形逼无形，又在心物圆融中，直下透脱，臻于澄明空彻。这是一个审美的从俗变雅，从形入意，从有至无的历程。品味书家作品，能有如此这般的体味，感受到如水涵秋、如月夺夜的审美境界与愉悦，自然也就超越了俗媚的陷阱，跳出了甜滑圆腻的窠臼。

书法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产物，它是汉字的艺术化，既使得汉字美化艺术化，又与汉字文意、诗词曲赋交接，诗书结合，书画同源。这使中国书法艺术独步世界，举世无双。书法艺术迄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即使从它作为一门独立的、自觉的艺术以来，就已是书家辈出，灿若星河。在当今世界，全球化浪潮风起云涌之际，书法艺术以它特立独行的品格，彪炳世界。在所有艺术种类中，只有书法艺术唯我独有。这是世界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这一为我独有的艺术，从古至今，竟然攀援到了人类审美境界的巅峰，无论是法书的历史，对汉字文化圈的长久而巨大的影响（如对韩国、日本的影响），还是书法理论、实践、美学思想、在中国历史文化艺术史上的地位等等，都曾经是登峰造极。中国的文字在世界文明史上流芳千古，与中国文字相生相随的书法艺术也必将在世界文化交流中继续大放异彩。但是，怎样才能使书法艺术真正的复兴？怎样才能在当今计算机、钢笔或非毛笔时代与历史接轨实现真正的艺术地书写？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书法艺术发展面临的巨大挑战。这个挑战决不会因为有许许多多书法爱好者、职业书人、青少年书法热的出现而化解。早在两千来年前，东汉末年时，草书盛行，青少年好学草书，废寝忘食，他们“虽处众坐，不遑戏谈，展指画地，以草刿壁”，有的人“家之衣帛，书而后染，临池学书，水为之黑”。这在当时就有人指其弊端。赵壹就专写了《非草书》抨击那些只写书而不读书的趋时青年。一部中国书法史，书家辈出，是与文人辈出等同划一的。为书法而书法，无论何时何地，恐怕都不是书法艺术的正途。中国书法与生俱来就是与中国文字、文化、文学形影不离的，离开了它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书而书，就是缺乏灵魂，缺乏血肉，缺乏依托的空皮囊。这是书法艺术的末路，而不是它的新途。当代书法所可忧者，正在于此!学书者众，大书家少，也正缘于此。书法是一门既要学养，又要天赋，还要勤奋的艺术。三者缺一不可。光下笨功夫，充其量是书匠而已。

章申先生的书法之路是给人以启迪的。他痴迷书法几十年，孜孜不倦，夙兴夜寐，不绝不弃，乐在其中。他有结构艺术、参悟人生美学和传统哲学的修养，又长期濡染在书法绘画的品鉴活动之中，对古代和当今书画名家均有深刻体认。他有丰富的阅历与高层工作经验，曾经在文化工作的全局和关键部门谋划中国文化的发展，如今又主政中国国家博物馆，我以为正是这些难得的经历与识见，成就了他的禀赋、书艺和日新月异的进步。在书风上，他听任自己的秉性驱使，不强作扭曲避让。吃透自己的书性，跳出古人的窠臼，博取古人之长，为我所用，成就自我。这是非常可宝贵的清醒和艺术上的自觉境界。他今后的书艺，也正在于从博与专、主业与余事、学养与技艺、做人与为艺、眼界与笔力、厚积与薄发、天赋与功力、理论与实践、境界与悟性等等矛盾运动中寻找书法精进之道。

（本文系《吕章申书法集》序，中国收藏出版社2007年出版，又刊于《中国文化报》和《中外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