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香樟树的敬畏

江南最常见的树是香樟树。人们随意可以看到，许多地方的行道树就是香樟树，不过大都是改造街道、扩建马路时移栽来的，看上去非常年轻。只有在老街，往往会有一两株老樟树，高高大大、蓬蓬勃勃的，老巷子的幽深就在这一片树荫里。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说，香樟树是不能随便“倒”的。江南人所谓“倒树”，是指把树连根伐倒。香樟的枝叶可修剪，但把整棵树“倒”掉，却不能随意为之。这倒不是指犯了“不能随意砍伐树木”的规定，也不是指会“触犯神灵”之类的。香樟树有什么神灵呢？似乎并没有，没有关于树神、树精之类的传说。倒是老槐树在黄梅戏《天仙配》里上演了一回槐树精。土地上有许多种类的树，但江南人就是对香樟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香樟树不能随便“倒”，不然会遭厄运。

我一直不明白这种敬畏之心来源于何处。当和尚爷爷（他名字就叫“和尚”，不是真的和尚）说香樟树不能随便“倒”的时候，我也曾问过为什么。和尚爷爷啪嗒着烟袋，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说这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的事，还用问吗？果然，他的回答是：“不能倒就是不能倒，哪有为什么！”

后来我慢慢知道，用香樟树木材做的东西还是不少的，如樟木箱、樟木椅、樟木床等。如果香樟树不能“倒”，那这些物什是怎么来的呢？

香樟树不是不可以“倒”，而是要“倒”得郑重，“倒”得尊敬，要让树派上真正的用场。人们可以用樟木来建庙宇，做神像、桌椅、箱子、柜子、花床，但就是不可以看着不顺眼就砍掉它，不可以砍倒了不管它，不可以劈碎了亵渎它……所有对它“不尊重”的做法都是不可以的。

我曾亲眼见到有人在砍倒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之前，对它郑重其事地焚香三拜。

在许许多多的树里面，人们并非对香樟树情有独钟。但香樟树确实有它与众不同的地方。一是香樟树四季常青，似乎永不落叶，在萧瑟的秋风中，其他树的树叶纷纷而下的时候，香樟树还是枝繁叶茂，在冬天凛冽的风雪中，它照样郁郁葱葱；二是香樟树长寿，寿命达一千年以上。对香樟树来说，“百年老树”的称号是最平常不过了的，都说“松柏常青”，是长寿的代表，可是在江南的平原上，古老的松树和柏树很难见到，那动辄百年的香樟树却是常见的；三是在江南所有的树里面，香樟树是最大的树，虽然不是最高，但一定是最大的，大的香樟树，可以说“独木成林”，树冠面积可达一亩多。

余杭党校内有一棵古樟树，已有三百多年的树龄，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树皮黑褐，枝干苍老，如虬如龙。党校所在地原来是个规模不小的道观，“文革”中，道观被拆得一干二净，这棵樟树却没人敢动。党校几次增建大楼，也很小心地避开这棵大树。从道观的建起、兴盛、颓败、消失，再到党校的建起、扩建，三百年里这儿发生的每一件事，它都看在眼里。每个到党校里来的人，看它的眼神里都有着敬畏。

苏州和杭州，都把香樟树定为市树。关于香樟树的传说，就如苏州女子一样柔美：苏州人家如有女儿出生，家里就会种下一株香樟树，香樟树和女儿一起长大。等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就拜过香樟树，“倒”了香樟树，做三个陪嫁的樟木箱子：第一个小箱子装首饰，里面肯定有珍珠，希望女儿到婆家也会被视为掌上明珠，受宠爱而不受气；第二个箱子装着蚕丝被，又柔软又暖和，希望女儿在婆家也过得和和美美；第三个箱子装的自然是嫁衣，希望女儿到婆家一辈子不愁穿。在拜树的时候，希望女儿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美好愿望就寄托给了香樟树。

其实樟木箱子确实是以前小户人家的好东西。香樟板不虫蛀，放衣物也不生虫。记忆中，我的祖母是有几个樟木箱的上面钉着简简单单的方形、圆形的铜扣，暗红的漆色——岁月让它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与光泽。祖母的房间低矮昏暗，我甚至看不清祖母的脸，但那淡淡的樟木气味，似乎从岁月深处飘来，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飘动着。

是不是每个村庄的村口都有一棵老樟树？村口的老樟树，是故乡的标志，苍老而亲切，目送着出村去、回村来的人们，见证着村庄里年复一年的兴衰变迁。

一二七九年农历六月六日，为躲避元兵南下时的烧杀掳掠，有一个潘姓家族四处迁移，来到了温岭大溪的沈山之麓，在山下种下两棵香樟树，把是否长驻此地的决定权交给了它们。“如果它们活了，我们就世世代代在这里住下去；如果它们不活，我们就继续迁移……”七百多年来无论风雨飘摇、朝代更替，它们始终庇护着这个流浪而来的家族，用慈祥期盼的目光，看着潘氏子孙在这里生息繁衍，看着村庄一步步兴盛繁荣。

南墩村村子里有好多棵香樟，有一年，村西头的一棵被雷击燃烧，枝干全被烧焦了，人们都以为它被烧死了。可是第二年春天，焦黑的树皮上发出了新芽，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柔嫩。几年以后，这棵香樟又枝繁叶茂了。于是，老人们把这棵樟树叫作“樟树娘娘”，还让孩子们认樟树为“继娘”，希望孩子们像樟树那样遇难呈祥、长命百岁。

斑驳的树干，深黑的树洞，千疮百孔的树皮，枯死又重生的枝丫，是岁月刻在老樟树上的痕迹。然而，几百年的樟树，“年迈”两个字用在它身上并不合适。樟树，永远是春天。

“樛枝平地虬龙走，高干半空风雨寒。”它的充满希望的常青不败，它对大地的恒久的守望，以及它深植于泥土里的顽强的生命，使人们对它敬畏。

哦！人们对香樟树的敬畏，来源于对生命的敬畏，对岁月的敬畏，对大地的敬畏，对大自然的敬畏。

人不可以没有敬畏之心。

2014-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