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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这样的人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个人在世时,其毁誉莫衷一是,那是常有的事。进而,今天的人们仍然能够从《论语》中获得心灵的慰藉,这正说明了孔子学说中含蕴着大智慧。因为,这样的误导通往民族虚无主义。虽然心灵鸡汤式的解读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为它在今天还能满足一些人的心理需求,但是这种“矮化”解读与历史上的“神化”和“魔化”解读一样都是戴上了有色眼镜的产物。

引言 有一个这样的人

在整个人类历史中,大概再找不着第二个人像孔子那样,在死后两千多年的漫漫岁月中如此毁誉莫测。

一个人在世时,其毁誉莫衷一是,那是常有的事。但是,在死后先是声誉日隆、直至“大成至圣先师”而独享“圣人”之美名,却在20世纪上半叶被要求为中华民族落入亡国灭种之境地承担责任,又在下半叶被当作“封建主义”的祖坟刨了个底儿掉,就真的是匪夷所思了。更加吊诡的是,20世纪上半叶的“五四运动”高举“打倒孔家店”的旗帜,确实是为新思想、新文化开路所必须;但是,20世纪下半叶的“文化大革命”的“批孔”,却偏偏是为了给“封建主义”那些最肮脏、腐朽的东西招魂。呜呼!这真的是一个说不尽的中国,真的是一个说不得的孔子。

时至今日,孔子既走下了神坛、也脱身于魔窟——这对孔子和我们这些活着的中国人来说当然是好事,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孔子是谁?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孔子?孔子的思想对于中华民族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孔子的学说能够给予人类的未来以怎样的启示?……但是,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恐怕首先需要弄明白:为什么孔子一会儿是神、一会儿是魔?是什么东西导致了后世中国人在看待孔子时总是戴上有色眼镜,并且变换着眼镜的色彩?

如果不首先把这件事情弄明白,那么,不论我们给予诸如“孔子是谁”以怎样的回答,恐怕都还是一笔糊涂账正如孔子说的,“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论语·颜渊》)——虽然人的情绪总是在变化中,对于同一个人,有时我们觉得他很可爱,有时觉得有点讨厌,这很正常;但是,如果我们在爱的时候巴不得他与世长存,在厌的时候又恨不得他立马去死,那就叫做糊涂了。

孔子一会儿是神、一会儿是魔,这说明的正是后世中国人的糊涂所以,如果不能把这件事情弄明白,就难免仍然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孔子,虽然只不过是又一次换了眼镜的色彩,却自以为第一次看清了孔子本尊。

比如,在当今非常流行的“心灵鸡汤”式的解读就是一例。所谓心灵鸡汤式的解读,乃从《论语》中拈出一些励志的话语,诸如“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论语·子罕》)“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语·述而》)等等,然后敷衍些对人生的感悟,以奏“劝善”之功者也。

诚然,“劝善”总是一件好事。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头脑中充满了解不开的困惑,心灵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伤痛——有些是无法向他人言表的,更有一些是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的莫名伤痛,所以,心灵鸡汤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好东西。进而,今天的人们仍然能够从《论语》中获得心灵的慰藉,这正说明了孔子学说中含蕴着大智慧。

但是,心灵鸡汤式的解读触及的不过是大智慧的皮毛,却很容易误导人把星星点点的皮毛就当成了大智慧,这就非常危险了。因为,这样的误导通往民族虚无主义。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经这样来评价孔子的学说:“关于中国哲学首先要注意的是在基督降生五百年前的孔子的教训。孔子的教训在莱布尼兹的时代曾轰动一时:它是一种道德哲学。他的著作在中国是最受尊重的……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政治义务论’便是一本道德教训的书,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丰富,而且更好。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1]

那种心灵鸡汤式的解读孔子学说,就是把孔子解读成了“常识道德”的代言人,再敷衍些解读者们对世道人心的感悟,孔子就真的成了“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那么,黑格尔对孔子的评论也就被坐实了。但是,如果孔子学说真的是“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那还有什么中华民族的精神传统可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岂不成了一地鸡毛!所以,对孔子学说的心灵鸡汤式解读是有危险的,这是一副糟糕的有色眼镜,它是对孔子以及中华文明传统的矮化,它通向民族虚无主义!

虽然心灵鸡汤式的解读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为它在今天还能满足一些人的心理需求,但是这种“矮化”解读与历史上的“神化”和“魔化”解读一样都是戴上了有色眼镜的产物。

孔子学说中含蕴着大智慧,与老子学说一道范铸了中国人心灵世界的基本格局,为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传统奠定了基础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伟业,就必须重新审视我们的精神传统,就必须回到源头去重新认识和理解诸子百家的思想学说,就必须重新发掘和亲近孔子、老子学说中含蕴着的大智慧。但是,做这件事情的一个必要前提是,对那些在历史上出现过的种种有色眼镜给予必要的反思,以汲取教训,从而尽可能地避免戴上新的有色眼镜。

鲁迅在[2]935年写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对孔子被“神化”和“魔化”的原因有精辟论断。就“神化”而言,鲁迅说:“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这是说,孔子被“神化”不过是权势者们玩的把戏,目的是为了给他们的统治穿上一件华丽的外衣,孔子就成了他们扮相威严的工具,“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1其中的道理在于,既然是扮相威严的工具,就不能让一般的民众凑近了看,距离越远、越看不清楚,就越有阻吓的效果,所以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孔子就这样被“神化”了。

“魔化”正好是“神化”的对等效应:如果在权势者们华丽外衣里面的身躯实在太丑陋,这件外衣也就不得不跟着丑陋起来。

到了20世纪,权势者继续玩扮相威严的把戏,袁世凯、孙传芳和张宗昌们居然也搞起了祭孔、投壶和刻经的一套。鲁迅说:“这三个人,都把孔夫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岂但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的论文和作品出现。”[3]

其实,“五四”时代以“打倒孔家店”为旗帜也是一种把戏:既然权势者们玩的是扮相威严的把戏,要推翻权势者们的黑暗统治,就要戳穿他们的把戏,让他们暴露出威严扮相下面的魔相。但当时的历史情境是,中华民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冷静而从容的理性思考已绝无可能,为了救亡图存,革命者们就干脆把给人看的扮相与内里的魔相一锅煮,直接把权势者们的魔相涂抹在他们的扮相上,孔子就这样被“魔化”了。

虽然我们今天必须高度肯定“五四”时代革命者们的伟大历史功绩,但同时也必须坚定地指出:这仍然是“把戏”,把孔子当作扮相威严的工具是把戏,直接把权势者们的魔相涂抹在他们的扮相上也是把戏。虽然这两种把戏又一次证明了中国人的古老智慧——天道好还,“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老子·第30章》)玩把戏者终究会被人当作把戏玩;但是,是摒弃一切把戏的时候了,是通过冷静而从容的理性思考去重新审视我们的精神传统、重新发掘和亲近孔子、老子学说中含蕴着的大智慧的时候了。

在“神化”和“魔化”都丧失了信誉以后,“人化”的解读境域就敞开了。也就是说,今天的中国人应该“在先”地把孔子当作是一个人,然后再尝试着去回答诸如“孔子是谁”等等问题。对于孔子和中国人,这都是莫大的幸事,因为把孔子当作是一个“人”,意味着我们平等地把每一个中国人都当作了“人”。历史表明,对孔子的“神化”意味着权势者拒绝把普通老百姓当作“人”,对孔子的“魔化”则意味着近代以来的中国人丧失了自信和自尊,他们觉得与西方人相比,自己低人一等;这就是孔子说的:“过犹不及。”(《论语·先进》)

在“神化”与“魔化”之间的是“人化”,是为“从容中道”,“人化”了的孔子表明中国人终于开始变得自信和从容了起来。

但是,这仅仅是个“开始”,对孔子“矮化”就是“开始”的印记。一方面,虽然孔子是“人”,但是其为人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其为学是“致广大而尽精微”,其中含蕴着大智慧,却不显山不露水,极易被错当作“常识道德”;另一方面,用“人”的方式来解读孔子之为人、为学简直是极其罕有的事情。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造成的恶果之一是,中国人忘记了“智慧”是属于“人”的东西,丧失了用“人”的方式来理解“智慧”的能力,所以,当他们重新尝试着用“人”的方式来解读孔子时,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在先”的“人”只能是“常人”,所以他们解读出来的孔子也就成了“常人”,孔子就这样被“矮化”了。

然而,对孔子的“人化”解读境域毕竟敞开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叩问、揭示、亲近和拥抱孔子学说蕴含着的大智慧。但是,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呢?也就是说,当我们用“人”的方式来解读孔子时,我们心目中的那个“在先”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们的这个“样子”有历史根据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我们要尽可能地避免戴上新的有色眼镜,就必须首先对自己的前提给予批判的反思,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并且牢牢地站稳。

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那些在思想史上享有过赫赫威名的人——如宋明理学家以至于孟子——是不能立足的,因为宋明理学家把对孔子的“神化”推至极端,正是以孟子为立足之地的这里,不妨稍微追溯一下孟子“神化”孔子的手法,就能看到这个立足之地实在有点不稳。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离娄上》)在孟子看来,“圣人”是在处理人伦关系方面做到了尽善尽美的人,就是家庭道德的完美楷模,所以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孟子·离娄上》)在《孟子》一书中,通过诸多细节的雕刻,舜和曾参作为“孝悌”的完美楷模被打造了出来,但是,孔子之为“圣人”却完全不同,孟子甚至丝毫没有提及孔子的“孝悌”事迹。事实上,关于孔子处理家庭内部人伦关系的史料非常稀少,根本不可能从中构造出一个“人伦之至”的孔子。那么,孟子又是根据什么把孔子称作“圣人”的呢?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孟子·万章下》)所谓集大成,意思是圣人中的圣人。孔庙曾经遍布中国大地,其主体建筑称为“大成殿”,这个名称就出于孟子的这句话。但是,在这里,孔子之为“圣人”却不是因为在处理人伦关系方面做到了尽善尽美,而是他对待“出仕”的态度或者原则,也就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意思是应该当官时就当官,应该辞官时就辞官,应该接着干就继续干,应该立刻走就马上走。虽然这其中贯穿的一个“时”字确实大有深意,但这是关于做官的学问,与“人伦之至”完全不同。可见,从孟子开始,对孔子的“神化”就是一件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事情。

在历史上,用“人”的方式来解读孔子之为人、为学是极其罕有的事情,但正因为罕有,所以更弥足珍惜,其最可推崇者就是司马迁。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矣;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4]司马迁虽然接续了孟子的评断以孔子为“至圣”,但是其立论根据却既不是“人伦之至”,也不是那些做官的学问,而是可知可徵的事实——“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其“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则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与孟子的不同。

但是,即使是司马迁这样以“究天人之际、察古今之变”为怀抱的伟大史家,也还是没有涉及“智慧”;他把“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矣;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之间不可思议的反差突显了出来,但是没有想到从“孔氏书”中去揭示“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也就是说,太史公的“想见其为人”缺失了非常重要的一环——智慧。

但无论如何,“从什么地方开始”这个问题有了答案,这就是太史公的“读孔氏书”——我们只能从《论语》开始并且从太史公缺失了的那个环节开始——从“智慧”的纬度去“想见其为人”。

【注释】

[1]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等译,第119-120页,商务印书馆1981年。

[2]《鲁迅全集》(第6卷),第3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3]《鲁迅全集》(第6卷),第328-3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4]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第六册),第1982页,中华书局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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