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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实到文字时的技法(三)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下面再看一看题画诗的例子。在诗的转折处,诗人从画外引进一个“鸾发女”。[32]诗趣的追求,在诗歌写作中也是重要的一环。如前举唐寅的《题钓鱼翁画》,也算是写得有趣味的一类了。这首诗的诗趣,就产生于这样的故意混淆。倒是前面讲对话这一技法时所举苏轼《自题金山画像》或可称得上有奇趣。这是一种高度的理趣。此法在题画诗中也有应用。不过,这一说法经后代学者考证,稍有出入。

从效果写,是一种写作方法。德国启蒙运动时期剧作家、批评家、美学家莱辛(1729—1781)在他的名著《拉奥孔》中对此有详细的论说。此书第二十一章题目就叫做《诗人就美的效果来写美》。他在书中以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描写海伦的美为例加以说明,并得出结论说:“凡是不能按照组成部分去描绘的对象,荷马就使我们从效果上去感觉到它。”[30]对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我们可能不太熟悉,但在我国古典文学里同样可以找到生动的例子,那就是收在南朝陈朝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里的《日出东南隅行》,也叫《陌上桑》或《艳歌罗敷行》。对这首诗的艺术性,茅盾曾有过一段很确切的评说,现把它抄在下面:

……它开头说“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然后详细描写她的服饰,但要写她的容貌的时候,这位无名的古乐府诗人却用了这样的句子:“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是比直接写一个美貌女子的容貌高明十倍。不写罗敷的容貌而罗敷的绝世美貌跃然纸上。这真正是前无古人的艺术描写。……[31]这位古乐府诗人没有去直接写罗敷的美貌,而绝世美貌却跃然纸上,用的方法就是从效果去写。下面再看一看题画诗的例子。如:

题钓鱼翁画

明•唐寅

直插渔竿斜系艇,夜深月上当竿顶。

老渔烂醉唤不醒,满船霜印蓑衣影。

对烂醉而已睡着的人,很难作正面描写而把醉酒的深度表现出来,更难把这样一位以天地为家的老渔的豪情表达出来,诗人却找来深秋的霜帮忙,从效果着笔,居然给我们留下了读后不能忘却的老渔形象。你看,老渔酒醉后,居然穿着蓑衣把天作被在船上睡着了。夜深后,天渐渐冷下来,霜满满地铺了一船,但老渔并未觉得,还是照样齁齁大睡。到天亮时,别人想把他唤醒,但唤不醒。这时,人们却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满船雪白的浓霜,惟独老渔蓑衣底下没有霜,好像印模印的。而正是这“满船霜印蓑衣影”的效果,把老渔的醉之深和老渔的豪情表露无遗。又如:

屏风绝句

唐•杜牧

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

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

“纤腰”,是借代,这里代表美女。这首诗就是要描绘这个周昉画的、因年久而“色半销”的美女的美丽。而要描绘这样一个绝色美女,留给诗人的只有二十八个字的篇幅,严格地说,只有十四个字的篇幅。那么,诗人将如何表达呢?诗人摒弃了对美女作任何正面描写的念头,坚决地从效果写。在诗的转折处,诗人从画外引进一个“鸾发女”。但这样一位梳着漂亮发式的女子,拂去尘埃,看到这幅“色半销”的画,还会产生妒忌的心态,那么,这画上的女子的美丽,不就可想而知了吗?[32]

诗趣的追求,在诗歌写作中也是重要的一环。那么,什么是诗趣呢?苏东坡在评唐代柳宗元《渔翁》一诗时,有一段话,很可以作为参照。苏东坡的评语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33]这里不去具体地探讨柳诗,我们只借用苏评中对诗趣下的定义——“反常合道为趣”,来展开我们的话题。

要想得到诗趣,首先要有反常的思考与想象。一切都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那肯定找不到诗趣。但只知反常,不考虑另一面——“合道”,那也往往会变得荒诞无稽,不足为奇。如前举唐寅的《题钓鱼翁画》,也算是写得有趣味的一类了。渔夫在深秋的深夜,露天在船上睡觉,连下霜也不觉得,又熟睡得几乎没有翻身,这也可算反常的了,但考虑到渔翁喝了酒这一特殊情况和渔翁的豪放性格,又很合乎情理。“反常合道”,诗趣盎然。又如:

孙怀悦纸本乱石

宋•文同

孙老抱奇笔,临纸恣挥洒。

从头扫乱石,磥砢随墨下。

焦顽与圆润,无一不精者。

谁信万钧重,卷之不盈把。

“谁信万钧重”,是把画石当真石讲,“卷之不盈把”,则指纸质的画卷。这首诗的诗趣,就产生于这样的故意混淆。这样的混淆,是反常,但从刚看了孙怀悦作画的诗人的感觉来说,满纸乱石的重量感尚未消失,这样的奇想又是合道的了。又如:

题  画

明•谢承举

悠然值林叟,忘机坐日西。

滩声与人语,相逐下前溪。

滩声可以随溪流而下,人语则不能。诗中这样写,是反常。但诗人和林叟谈话时,溪声和语声,确实是夹杂在一起的,诗人产生了错觉,让人语声和溪流声固定在一起流下前溪,这又是有一定的心理依据的,也可说是“合道”。又如:

题雪景画

明•徐渭

幽人凭水槛,钓者挈鱼投。

况对千山雪,而无一客留。

腊酒此时熟,老夫终岁忧。

壶公能醉我,跳入画中休。

“跳入画中休”,是反常,但对一个“终岁忧”的酒人来说,又是合理的夸张。

写至此,关于诗趣的意思已说得差不多了。但最后还得多说几句,以免误导,这就是上面所举的诗趣的例子,还达不到苏轼所说的“奇趣”的高度,只能说有些“小趣”,不能说是“大趣”,更不能说是“奇趣”。这只要细读一下柳宗元的《渔翁》就可以体会得到。[34]诗人在诗中塑造的渔翁的特立的人格、反常合道的描写以及“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境界,都是上面所举的例子所无法比拟的。倒是前面讲对话这一技法时所举苏轼《自题金山画像》或可称得上有奇趣。在回答“问汝平生功业”时,只举出被贬时的三个地名,这是反常,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来,又是意味无穷,包含着许多人生哲理。这是一种高度的理趣。这里合的道,也就非比寻常。因此,诗趣,应该不是,或不只是,我们平常说的可取乐于人的“有趣”,它包括清趣、理趣,或者还有奇趣,是诗人修养提高到一定的水平后自然产生的一种特殊气质,和这种气质在诗中的自然的流露。一般说,什么样的诗人,就会在他的诗中流露什么样的诗趣,这也是强求不得的。

古人曾以写人醒时思念之事,在梦境中再写一笔,为加倍法。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中举卢申之(卢祖皋字申之)一首词为例说:“其清平乐歇拍云:‘何处一春游荡,梦中犹恨杨花。’是加倍写法。”[35]此处“杨花”,暗指一春不归的游人。此法在题画诗中也有应用。如:

风雨停舟图

元•元好问

老木高风作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

画图唤起扁舟梦,一夜江声撼客床。

此诗写诗人白日看《风雨停舟图》,忽然触发了驾扁舟归隐的想法。这对正做着官的旧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是一个梦想,一个一直藏在心底,很向往,但又难以实现的梦想。因情绪激动,到得晚上,诗人真的做了一个身在江湖的梦,而且这样的一个梦,还做得很酣畅,整整做了一夜——“一夜江声撼客床”。这就把诗人想归隐之心,充分地、加倍地写了出来。又如:

题作读书图与孙令弘

明•李日华

抛却书编便看山,不教双眼落尘寰。

有时合眼还成梦,梦入天都校马班。

从题目看,这是李日华自画自题的一件作品。马班,即司马迁和班固,他们各自写了《史记》和《汉书》,因此这里的马班借指书,校马班,即是校书。这首诗是题读书图的,重点是要写出对读书的痴迷,诗人也巧妙地运用了加倍法。

当然,加倍法,并不一定要写梦境,也可以有其他的变化。如:

渊明小像

元•贡师泰

乌帽青鞋白鹿裘,山中甲子自春秋。

呼童检点门前柳,莫放飞花过石头。

“山中甲子自春秋”的根据来自沈约撰《宋书•陶潜传》。传中说:“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36]义熙是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永初是南朝宋武帝刘裕年号。刘裕篡夺了东晋恭帝司马德文而自立。不过,这一说法经后代学者考证,稍有出入。即“现存陶集中,题晋代年号者只有文两篇(即《桃花源记》《祭程氏妹文》),题甲子者有诗十二首,文三篇,其中唯《自祭文》一篇作于宋代。但是,自宋以后他没有一篇诗文题过刘宋王朝的年号,确是实情。”[37]石头,即现今南京,当时称建康,是南朝宋国都。“呼童”两句,诗人是想说,对刘宋王朝,陶渊明彻底与之断绝了关系。不但人不再过去,甚至连门前柳树的柳絮也不让它飞过去。这也是一种加倍法。

加倍法的另一种变化,是把要描写的人或事的高度在某一点上预先降下来,从而在后续的描绘中把自己要表达的人或事的高度成倍地提上去。前面讲到从效果写时曾举过的杜牧的《屏风绝句》,在第二句,诗人特地铺垫说“岁久丹青色半销”,“色半销”的画尚且有这样的魅力,那么,其全新时的魅力,就得倍之。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周啸天的《屏风绝句》赏析文中已点明:“这是一种‘加倍’手法”。这里是借他的说法,不敢掠美,特地在这里说明。

以动写静,实际上是一种反衬。不过动静之间的关系不像好与坏、黑与白那样被一般人所注意,但在诗歌写作上则早被提出来了。最早注意到这一现象的倒不是理论家,而是诗人。梁朝王籍写过一首题目为《入若耶溪》的诗(可在清沈德潜所辑《古诗源•梁诗》中查到),其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广被传诵,因为此两句诗,不但传达出了一种山林静境,而且还悟出了一个道理。这道理就是有时写一点声音,反而会使得静境更静。由于有这样的范例和理论参照,后世也不断出现了一些运用这一技法的好诗,如唐代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等。我们在写题画诗时,经常要在无声的画面上听出和在诗中补出声音来,更不能不懂得这样的道理。因此,前面虽已讲过衬托,但还是在这里再专门地提一提。下面举一首题画诗的例子。如:

题山水册

明•沈周

扁舟系缆清溪侧,步入云山路欲迷。

林静跫然足音响,藤花零落竹鸡啼。

写林静,还特意写上跫然作响的脚步声和竹鸡的啼鸣声,就是这个道理。

反面兜转,是指在正面描写难以一一罗列时,从反面兜转写一笔,从而一网打尽的方法。如大家非常熟悉的唐代贺知章写的《回乡偶书二首》之二:“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人事半消磨”,意即改变很大,但诗中又不能一一罗列出改变的种种,诗人就巧妙地从反面兜转,从没有改变的镜湖水落笔——“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意思是说,除了镜湖水,其他都改变了。这种写法,充分表现出诗人的机智。下面也举一首题画诗的例子。如:

刘于京雪影图

明•解缙

连宵苦雪结成冰,谁剪鹅毛盖地琼。

白鹤立时惟见影,鹭鸶飞处只闻声。

山林树木银妆裹,殿角楼台粉砌成。

不信与君高处望,只看流水一条青。

这首诗,与贺知章的稍有不同。贺诗因是绝句,中间没有篇幅可以展开,因此,除了“近来人事半消磨”一句概括的叙说外,具体的正面描写一句也没有。而解缙这一首是七律,中间有两个对子,可供其挥洒,因此有较充分的正面描写。但诗人也清楚,“白鹤”一联还算精彩,到“山林”一联,已是套话,不能振起,如再这样写下去,这首诗就立不起来了。而且从色彩上说,整个画面白茫茫一片,视觉也很模糊。好在诗人在尾联及时从反面兜转,并且在这一联的开头,用“不信”两字,与读者互动,把“只看流水一条青”一句突显了出来,这样一来,不但把雪景一笔写尽,而且使画面黑(青也是黑,古代称黑头发为青丝)白映衬,非常鲜明。

诗文中字有时需要千锤百炼方可谓佳。字(词)要用得准确、鲜明、生动,都需要锤炼。这也是写文章的人的基本功。但从写诗的角度来说,还要在这一般要求上再进一步。在诗的关键处,用字还要耐想,能出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38]这两句词,分别出自宋祁《玉楼春》(春景)和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从技巧上说,我们现在也知道“闹”字是通感,“弄”字是拟人,似乎并不复杂。但宋祁和张先下笔时,并不知道这些术语,他们靠的是深切的感受、扎实的文化修养和写作时反复锤炼的写作态度。当然,我们已看不到他们的手稿,但从历史上流传的一些苦吟诗人的故事中,或从一些诗人描写苦吟的诗句中,还是可以得到这方面的佐证的。这种例子平时大家听到的可能已不少,我这里就不再重复。下面,举几个题画诗的例子,从耐想、出境界的角度,作点分析。如:

山 水 图

元•袁桷

高阁何人傲独醒,苍松流水倍分明。

绝怜艇子摇山影,犹与行人管送迎。

“摇山影”三字,能在我们眼前幻化出一幅画图来。而这幅画图让我们进入了一个特别的境界。但艇子怎么能摇山影呢?这里诗人把一个过程中的某些个环节给抽去了。实际上是艇的晃动使水面波动,水面的波动,使倒映在水中的山影也晃动起来。但如果真的这样写,诗意和境界都不存在了。而且诗还不止于此,诗人接着又把“摇山影”与“管送迎”并列起来,使本来无意的摇晃,变成了有意的忙碌。而这样的世事纷纭,又是从“傲独醒”的隐者眼中看出。这又多了一层对比,也促使读者去作进一步的思考。又如:

山居杂画诗六首之四

元•元好问

川迥枫林散,山深竹港幽。

疏烟沉去鸟,落日送归牛。

一个“沉”字,一个“送”字,也特别有味道,经得起咀嚼,经得起遐想。这个“沉”有飞鸟一点点远去,慢慢地看不到,好像沉没到水中一样的感觉。如果改成“遮”字,同样表示飞鸟看不见了,但没有慢慢地沉入的味道。一个“送”字,则把落日拟人化了,并把落日从牛身上拉出的影子,一步不离地陪送牛儿回家的情景,写得很有人情味。又如:

题画杂诗十一首之二

元•马臻

山吐白云云吐山,屋木淡净天机闲。

洪荒古意画图在,安得著我茅三间。

“山吐白云云吐山”句,两个“吐”字,运用了拟人手法,把云山的势态写得很活,在读者眼前呈现出一幅壮观的活动着的云山图。又如:

山水三首之三

元•吴镇

忆昔相逢武水头,行行送上木兰舟。

遥怜落日蒸溪上,野色风声几许愁。

一个“蒸”字,把溪上日落时带有水气的景象写了出来。又如:

题画扇面

明•王恭

山空水云净,月出洲渚白。

寒苇梳幽风,孤蓬逗秋色。

……

一般写风吹苇叶,都从风的角度写,现在换成苇叶的角度,再用上一个“梳”字,苇叶变成了一把梳子在梳着幽风,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又如:

题 画 诗

清•弘仁

山溪新涨欲浮村,艇子惟存古树根,

贱买鱼虾邀客饮,先留明月在柴门。

一个“留”字用得突兀,月色照到柴门上,这本来是自然界的事,与人事无关。但细想起来,又觉用得很妙。这位主人的第一位客人是明月,那么,其他的客人还会是俗客吗?这样,客人还未到齐,饮宴还未开始,清幽风雅的氛围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诗写到这里也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广袤的想象空间。另外还要说明一下的是,这里的“贱买”,是“贱卖”的意思,古人“买”“卖”二字往往互用。

王力在《诗词格律》中说:“炼字往往也就是炼动词”,从前面随意举出的例子看,确也如此。[39]

炼字的结果,有时会出现一种叫“诗眼”的现象。“诗眼”,刘熙载以为“眼乃神光所聚”,很形象,但也虚了一点。实际上,也就是这里说的“耐想”和“出境界”。刘熙载还说“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40]。炼字一段中所举的例子均为一二字的句中之眼。如果一定要举一个篇中之眼的话,那么,前面谈诗趣时所举的徐渭《题雪景图》中最后一联“壶公能醉我,跳入画中休”,差可担当,因为这句话(语法意义上的一句)正是整篇诗的“神光所聚”之处,而且这句话又反过来把全篇照亮。这句诗看似滑稽、可笑,但如了解一点徐渭的生平,就能体味到徐渭此时的悲凉的心境。[41]

用典,即指在诗文中使用典故。在诗文中使用典故是一把双刃剑。它的好处是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容纳大量的材料,并提高诗文的文化层次。它带来的问题是,用典多了,或用上了一些生僻的典故,诗文就会变得生涩,并会失去好大一部分读者。另外,诗文的用典,和诗文的体例和诗文面向的读者群有关。如古体诗词的用典会比其他的文体多一些。我们学写题画诗,用典的问题是不可回避的。有时还会出现,你以为没有用典,但实际上已用了典,这样有趣的事。这和我国历史悠久、典籍丰富的现实,是分不开的。如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在他写的《随园诗话补遗》卷五中,就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余幼作《无题诗》云:“泪珠洗面将毫染,诗句焚灰和酒吞。”胡稚威见而赏之曰:“此少年颇有诗胆。”余自笑二句皆凿空,首句用李后主事,尚可拉扯;至次句,则全是杜撰矣。不料今年偶翻张泌《妆楼记》,载:姚月华女子慕杨达之诗,读数过,便烧灰和酒吞之,谓之“欵中散”。又,牛应贞女梦裂书而食之,每食一部,则文体一变。杨巨源序其集曰《遗芳》。方知用典,竟有无心而暗合者。[42]那么,在诗中怎样用典呢?常见的大致有正用、反用和活用(亦称化用)这样三类。下面,分别作些介绍。

正用就是用典时,不去改变典故原来的意思,只是用典故去丰富诗的内涵。如:

蚁 蝶 图

宋•黄庭坚

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

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策勋归去南柯”,意思是回到南柯去论功行赏去了。“策勋”,意为纪功于策,“策”通“册”。此典故出在唐李公佐写的唐传奇《南柯太守传》中。故事说一个叫淳于棼的游侠之士,一天酒醉入梦,被邀入槐安国,招为驸马,不久,又做了南柯太守,在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后,妻死官罢,郁郁不乐,一梦醒来,而“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诗人黄庭坚,在写了画中的蝶蚁之事以后,忽然笔锋一转,用上了南柯一梦这一典故,把读者从现实境界引入梦幻世界之中,诗和被题了诗的画,也忽然变得厚重起来,读者的思绪也变得缥缈恍惚。又如:

题山庄草虫扇

宋•杨万里

风生蚱蜢怒须头,纨扇团圆璧月流。

三蝶商量探花去,不知若个是庄周。

诗一、二两句是一般地写草虫和团扇,第三句开始重点写草虫中的三只蝴蝶,用上“商量”二字,用现代修辞学的术语,就是拟人。这就是说,诗人的思绪已开始转换,到第四句就很自然地引出一个疑问来:这其中哪一个是庄周化的呢?这里诗人也用了一个典,即庄周化蝶。典出在《庄子•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43]上一首诗中,诗人用了一个典,讨论的尚属名利问题。这一首,诗人用了一个典,讨论的却是死生之变,问题越来越大。当然,在这样的题画诗中,诗人不过涉笔成趣,并没有那么严肃。读者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

反用即是反其意而用之。如:

题杜韦娘图

元•华幼武

霞佩飘飘金缕香,缓歌白雪韵悠扬。

华堂旧日风流在,见惯司空亦断肠。

典出唐代孟棨《本事诗•情感》。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唐司空李绅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席间,命妙妓歌以劝酒。刘于席上赋诗,有“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句。[44](《唐诗纪事》三九作扬州大司马杜鸿渐与刘禹锡事)此诗则反其意而用之,说“见惯司空亦断肠”。这样,把杜韦娘的形象又推上了一层。又如:

隐 居 图

元•张雨

壶浆相饷过溪东,缟袂青裙笑语中。

何必桃源寻旧路,太平闲作祝鸡翁。

旧时,多数人把桃花源作为心中的理想社会,但诗人在这篇题画诗中,却提出,在太平世界中做一个“祝鸡翁”就已足够,不必去寻找传说中的桃花源了。这是对桃花源这一典故的反用。桃花源一典,大家已很熟悉,这里就不去说它。不过,这首诗,除桃花源一典,还用了另一关于祝鸡翁的典故。唐欧阳询撰的《艺文类聚》卷九十一《鸡》中,收集了两个有关祝鸡翁的故事[45],一是出自汉刘向的《列仙传》,说:“祝鸡公者,洛阳人,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皆有名字……”一是出自晋张华的《博物志》,说:“……今世人呼鸡云祝祝,起此也。”张雨此诗,引祝鸡公一典,当然不是号召大家去做神仙,而是说做一个养养鸡、种种地的普通老百姓就够了。这样用典,不能看作是反用,只是稍作调整,这就是下面要讲的活用。

活用既不是原封不动地用典,也不是反其意而用之,而是在用一个典的时候,作部分调整,更好地为我所用。如:

题画八首之七

明•文徵明

万木缘山过雨青,山回路断水泠泠。

分明记得环滁胜,只欠临溪著小亭。

“环滁胜”三字,就告诉我们画里画的是类似宋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所描写的风景。因《醉翁亭记》的第一句就是“环滁皆山也”。但从诗看出,画上虽有山有水,可是没有亭子。这可缺了一大块。因《醉翁亭记》中所写的风景,其主角就是“醉翁亭”。那怎么办?只好补起来。没有的东西,怎么补?总不能让画家临时再补画吧。那也不必。诗文中有个办法,就是用否定的词写出。字面上虽说是“没有”、“不在”、“欠”等等,但一经写出,读者的头脑中,就出现了这一形象,补上了这一块。这首诗,就用了这一笔法。欧阳修《醉翁亭记》这一典故,也就顺利地用上了。可见,“补”,是活用的重要一法。又如:

题  画

黄宾虹

浅濑平沙三两家,门前清影树交加。

凌霜纵有丹黄叶,不是争妍二月花。

一般画家,可能就借唐杜牧《山行》中“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样现存的句子,题上就算了。但借他人诗,即使是名人之诗,并不能细微地表达自己当时的思想感情。黄宾虹这首题诗,既用了杜牧这个诗典,但又表达了自己某种不同的想法。意思是,画中虽也画了鲜艳的秋色,但并不想与二月花去争妍。这是一种更平淡的心境。这样用典,说反用,似重了一点。这种活用,可说是用了一种“撇”的方法,就是在用了现存的典故后,对不合自己想法的地方加以撇清。当然活用的方法应是各式各样的,因活用本身,就是一个随机应变的过程。请再看下面一个例子:

毛元升画蔷薇

元•唐肃

色是昭阳第一人,缕金衣薄不胜春。

毛生能画非延寿,不得黄金也逼真。

像这样一幅画蔷薇的画,要用上毛延寿画王昭君这一典故,距离还是很大的。如:

1.毛延寿画的是人,不是花。

2.毛元升不是毛延寿。

3.当时后宫宫女,贿赂画工是为了好让皇帝召见,这里没有这种环境。

但经诗人一番调整后,运用起来却显得十分切合画况。

1.利用“蔷”“嫱”谐音的方便,用拟人化的手法,把蔷薇当王嫱来写。因王昭君不肯送金子给毛延寿,到要走时才得以召见。这时汉元帝才发现“貌美压后宫”。诗第一句“色是昭阳第一人”,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也表明诗人确实在认真地用这一典故。这是活用的基础。如果不尊重原典而随意改动,那也不存在活用了。第二句承接第一句的拟人手法并根据花色再描写一番,也很自然。

2.对第二个难点,诗人索性直说,“毛生能画非延寿”,倒也干脆。

3.对第三个难点,诗人处理起来更显智慧。办法是以退为进,“不得黄金也逼真”,既与毛延寿划清了界限,又很得体地赞扬了画家。

这一例,就用了多种方法,如谐音、拟人、撇清、以退为进等等,才使这一典故贴切地用了上去。

活用很重要,否则好多典故就不能为我所用。活用的具体方法还很多,可自己在学习和写作中去继续发现,这里不能一一罗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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