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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生活时的技法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五官在感受生活的时候,一般是各司其职的。具备这样两条,就可避免通感的滥用。后来写了一首题目叫《山居》的古风,来记述那时的感受。后来我用诗歌来记录这一段生活时,有一首叫《夜读归来》的诗,是这样写的:这两首都不是题画诗,诗也写得很一般,只是自己觉得似乎已把我当时的感受表达了出来,这才不揣浅陋,拿出来与读者一起作些探讨。下面只引录可能是北宋无名氏的作品的一首看一看。

观察生活时,一开始,我们就要调动五官去积极地感受生活。

五官在感受生活的时候,一般是各司其职的。如客观世界中五彩缤纷的颜色,由视觉器官眼睛去感受,高低不同的声音则由听觉器官耳朵去接纳,千差万别的气味,则由嗅觉器官鼻子去辨别,等等。但五官之间尚有微妙的相互联通的一种功能,平常不大为人所注意。这种功能就是通感(synaesthesia),也可称作联觉、共感觉、副感觉、伴生感觉、感觉挪移等等,即原该由某种感官去感觉的,却从另一感官中被感受到了,或者说,两种感觉器官没有了界限,可以相互联通。如日常生活中,说有人的歌声甜美,说有人的声音刺耳,就是通感的运用。因“甜”是味觉器官才能感受的,而“刺耳”的感觉,已与触觉有关。这作为一种心理现象,大家都是具备的。写文章的人特别是写诗的人,如能掌握这一技巧,适当加以运用,则可以成为开拓诗中新境界的有力助手。下面举些题画诗的例子。如:

(1)窗虚转轴鹦声滑,腕倦停梭粉汗香。(元•迺贤《题张萱美人织锦图》)——上句为听觉向触觉挪移。

(2)鹭影兼秋蝉声带晚。(元•元好问《山居杂画诗》六首之六)——上句为视觉向听觉挪移,下句为听觉向触觉挪移。

(3)浦树经秋落,山钟向晚。(明•李东阳《题许廷冕职方画》)——下句为听觉向视觉挪移。

(4)试展蒲团坐,叶声生早。(明•唐寅《题画》四首之四)——下句为听觉向触觉挪移。

(5)桃花锦浪流莺软,杨柳春堤骏马轻。(明•葛徵英《题龛山图》二首之一)——上句为听觉向触觉挪移。

(6)萧疏夜月翠羽凉,摇曳南风鸟声暖。(明•徐贲《杨孟载画竹》)——上句为视觉向触觉挪移,下句为听觉向触觉挪移。

(7)一声嘶处白云冷,满路香风起玉蹄。(清•汪士慎《题墨梅图册之三》)——上句为视觉向触觉挪移。

(8)水气浮前浦,霜天淡暮钟。(潘天寿《题山水册页》之一)——下句为听觉向视觉挪移。

国内讲通感,最早的也是最权威的,恐怕要数钱钟书后来收在《旧文四篇》里的那篇题目就叫《通感》的文章了。此文最早是发表在《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上的。文章开头说:“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似乎都没有拈出。”[1]接着,文章在举出丰富例子的同时,也把概念厘定得非常清楚。如有条件,最好把这篇文章找出来看一看,这样就可以对目前在通感问题上的多种模糊不清的解释,有个明白的判断。

我们要学会运用通感,光背定义是不够的,还要有些练习。我过去在讲课时曾要求学生在课外,各人去诗文中找几个通感的例子,结果是五花八门的都有。下面的四条就是从大量的例子中挑选出来的。

(1)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白居易:《琵琶行》)

(2)性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鲁迅:《铸剑》)

(3)初秋的夕阳暖烘烘的,特别显得明亮。(《上海文学》第九期《体育老师》)

(4)君歌声酸辞且苦。(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前三例都不是通感。第一例钱文中已经指出,这里并不是说琵琶声如珠子那样圆润,而只是说,琵琶的声音听起来像大珠小珠落在玉盘里的声音,两者都归属于听觉,也就没有两种感觉之间的挪移。第二例“性情”,是人长时间养成的性格特征,是很复杂的,不可能只归属于某一种感觉器官的感觉,因此,虽一边的冷、热,可归入触觉中的冷觉和温觉,但另一边找不到感官的归属,因而也无法挪移。第三例,“夕阳”本身有两个特点,一是热力,一是光亮,它们分别作用于人的触觉和视觉,因而也不是通感。至于第四例,情况稍复杂一点,前半句的“声酸”是通感,是听觉向味觉挪移,但“辞苦”则不是通感。“辞”是歌辞,是思想感情的表达,比某一种单纯的感觉复杂得多,虽后面的“苦”是味觉,但只有一头,也不可能构成感觉的挪移。

从上面四例的分析中,告诉我们,要准确地分辨是否是通感,有两点需要把握住,一是是否有两个感觉器官参与,二是有否在两个感觉器官之间发生挪移。缺了任何一点,都不能构成通感。

认得通感后,就可以进入到通感的运用这一步。通感的把握和运用,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去感知世界和表现世界,但也不能因好奇而滥用。

那么,怎样才能适当地运用通感而避免通感的滥用呢?我想要作以下两点的考量,一是要确有这样的感受,二是不用通感这一手法即无法表现这一感受。具备这样两条,就可避免通感的滥用。

下面举两个我自己运用通感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因为在这里再举别人的例子,似乎很难有说服力。

例一:

1978年夏天,我参加高考阅卷,住在杭州屏风山。这里原来是一个疗养院,再加上多年的封山育林,绿树成荫,知了声在白天,只有轻重之分,没有停顿的时候。这蝉声,不但灌入耳朵,而且似乎和皮肤也有紧密的接触似的。后来写了一首题目叫《山居》的古风,来记述那时的感受。

评卷山居日,屏风草木葱,

屋浸翠色里,人浴蝉声中。

这其中写蝉声的一句,用的就是通感,是听觉向触觉挪移。因为,自己觉得非这样写不足以把当时的感觉表达出来。

例二:

1981年我有机会去上海复旦大学进修,每天晚上几乎都去阅览室看书。至十点来钟,阅览室关门,就随着晚自习完了的学子回寝室去。一个深秋的夜晚,起了大雾,周围人们的说话声,在雾气里一滚,听起来似乎更模糊,更重浊。后来我用诗歌来记录这一段生活时,有一首叫《夜读归来》的诗,是这样写的:

夜读踏凉归,人声入雾

城光知不夜,明日菊花菲。

“人声入雾肥”的“肥”字,也是通感,是听觉向视觉挪移。这是我把当时的感受稍作艺术加工的结果。

这两首都不是题画诗,诗也写得很一般,只是自己觉得似乎已把我当时的感受表达了出来,这才不揣浅陋,拿出来与读者一起作些探讨。

我不知道移位这一概念的最早的出处,我最早是从晚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中看到的。这里不是物理学的概念,这是写作上的一个术语,意思是指,把客观世界中的一些因果关系的位置移动一下。不过要说明一下的是,这样的含义也是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根据自己收集到的有关例子归纳出来的,不一定与当时报上的意思完全吻合。先看例子。

《带经堂诗话》从王士祯《香祖笔记》引摘这么一条记事:“宋牧仲中丞行赈邳徐间,于村舍壁上见二绝句,不题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2]第二首经考证是秦观的诗作,且与我们下面要探讨的问题无关,就不再提及。下面只引录可能是北宋无名氏的作品的一首看一看。

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

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

“凉风”一句中的“双梧影”,显然不是风吹下来的,据常识,应该是月光移落到地上来的。但诗并不是讲常识的课本,诗是带着感情的叙说。如果我们真把这句诗改成“凉月移落双梧影”,或为了合律,改成“清光移落双梧影”,那么这句诗,即变得意趣全无。后面充满动感的“满地碧云如水流”一句也就出不来了。看了这个例子后,我想大家对移位的原理、方法和效果,已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它实际上是一种感情作用下的错觉。

先看例子。如:

(1)独载轻舠过碧川,一纶牵动楚江天。(元•黄镇成《题秋江把钓图》)

(2)会心只有高原树,捎破寒云露晚峰。(明•李日华《题画》五首之一)

(3)渔郎短笛无腔调,吹起芦花雪满船。(明•李日华《题画芦花渔笛》)

(4)未知溟海大,不肯渡衡阳。(明•陈宪章《题雁》)

(5)春至百花繁,名园蛺蝶翻。美人将扇扑,搨得一双痕。(明•徐渭《扇中双蝶》)

(6)风雨忽来归去晚,橹声摇碎一川云。(明•程敏政《题小景杂画》二首之二)

(7)雁声叫冷西山月,马进寒原带雪吟。(清•华喦《山水画册》之二)

下面分别作一些解析。

第一例,说楚江中倒映着的天上云影的晃动,是由于钓丝牵动的缘故。实际上云影的晃动,是江水的波动造成的。而诗把这样的错觉写进诗里,就显得很别致,似乎赋予了钓者神奇的力量。

第二例,寒云的开合,自是一种自然现象,与高原上树梢的摇动没有因果关系。这里这样写,是为了配合上一句。上一句已把高原树人格化了,说只有高原树懂得画中主人公要出行的愿望,用树梢把云层扫开,让晚峰露出来。这一例可说是宇宙人格化(下面要讲到)和移位这两种技法的整合运用。

第三例,笛声和芦花的飘飞,不存在因果关系,而“吹起芦花雪满船”把两者带上了因果关系,就显得很有诗意。可见诗意是不一定要处处符合自然规律的,只要能呈现美丽的画面和唤起情感就可以了。这里艺术规律代替了自然规律。

第四例,首先也是先把雁人格化,然后诗人代它思考,说南飞雁为什么到衡阳就不再南飞了呢,那是因为雁不像《庄子•逍遥游》中所描写的大鹏那样,知道有也叫“天池”的“南冥”在,如果知道,或许雁也会再往南飞的。当然,雁只飞到衡阳也是一种自然现象,与雁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溟海”在没有关系。这一因果关系是诗人加上去的,这是为了传达一种诗人的意念。

第五例,这是明徐渭的一首题画诗,写得很有趣味。因摘句不能反映全貌,把全诗都抄录在上面了。扇面上的双蝶,明明是画上去的,而诗人偏偏说这是美人用扇扑蝶时留下的印痕。把画家换成美人,把画画改成扑蝶,极尽美化之能事。艺术家往往把自己看成是另一类造物主,这也是一个例子。整首诗中包含有一连串的想象,不过因果关系的移位,是这一组想象的主体。

第六例,“橹声摇碎一川云”,粗粗一看似乎没有移位,但仔细看一看,再想一想,就会明白,还是有因果关系的变动存在的。摇碎一川云影的应该是橹,不是橹声。但如果你把它改成”木橹摇碎一川云”,再把两者比较一下,效果就有明显的不同。改句太实了,而原句则显得空灵,有一段特殊的韵味。这韵味就在于原句同现实的因果关系有一段距离。因此,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应该是写诗的一个普遍规律,或者说,是一个诀窍。

第七例,“雁声叫冷西山月”一句,是通感和移位两种技法协同运用的结果。从月色中看出冷来,是通感,是视觉向触觉挪移;但西山月,不是雁声叫冷的,这是因果关系的移位。

这一点我想从非题画诗讲起。

清人叶燮在《原诗•内篇下》,举出杜甫的如下四句诗来:

(1)碧瓦初寒外。(《玄元皇帝庙》)

(2)月傍九霄多。(《宿左省》)

(3)晨钟云外湿。((《夔州雨湿不得上岸》)

(4)高城秋自落。(《摩诃池泛舟》)这四句诗中,第一例中的“初寒”本无可分内外,第二例中的“月”(这里当指月色)不能言多少,第三例中的“晨钟”(这里当指钟声)是无形的,不能被雨所湿,第四例中的“秋”只表明时序,也不能似雨雪那样“落”下来,但这种貌似无理的描写,叶燮以为却把“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即董、巨复生,恐亦束手搁笔”的景象,通过“虚实相成,有无互立”的手法传达了出来。而且这种传达又是那样的巧妙,把诗人在生活中体会到的“幽妙”之理、“想象”之事、“惝恍”之情恰到好处地呈现在了读者的心目之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 class="calibre13">[3]可见叶燮对这一类诗是非常推崇的。

既然,这一类手法的运用能产生这样奇特的效果,那么,我们能否掌握它并为题画诗的写作服务呢?我以为是完全可以的。问题是,要尽快地掌握它,不能完全走前人感性的路子,即通过大量的阅读、模仿,慢慢地摸索,而是要先在理论上作出分析和界定,然后进入应用,再逐步提高和熟练。

那么,在理论上的分析有哪些工作要做呢?我想有两步要走:一是首先要分析一下叶燮所说的虚实的含义,因为古人所称的虚实,含义往往是多种多样的;二是要分析一下,这种虚实转换具体用的是什么方法,因为只有弄清楚具体方法,才能跟着学,才能举一反三,否则只能是机械地模仿或感性地照搬。

1.虚实的含义

古人在不同场合所称的虚实,含义往往各异,这里只就诗来说。我曾经写过一篇讨论中国诗论中的虚实理论的文章,曾对古人所称虚实作过粗略的分类,一共分作五类:

(1)以目接的实事实景为实,以心中的思想感情为虚;

(2)以实事实景为实,以想象为虚;

(3)以正面落笔为实,以侧面摹写为虚;

(4)以文内表现为实,以文外含蓄为虚;

(5)以可见并能触及者为实,以不可触及者为虚(如声、光及人的情绪、梦境等)。[4]

而叶燮所称的虚实,属第五类。为了下面讨论的方便,虚一类还得再细分成两类。一为“次虚”,即虽不可触及,但还可由其他感官感受到的,如声、光、色、香、味等,也包括,虽可触及,但看不见的一类自然现象,如风;一为“虚”,如人的思想、感情、梦境等。

2.虚实转换的方法

这一类虚实如要相互转换,通常是用比喻或借代。如:“春天象刚落地的娃娃”(朱自清《春》),“堪怜彩笔似东风,一朵一枝随手发”(唐裴谐《观修处士画桃花图歌》)。这两个例子,一个是把虚体(“春”)转换成实体(“娃娃”),一个是把实体(“彩笔”)转换成虚体(“东风”),用的都是比喻(借代后面有例),其转换的结果虚实分明。而叶燮所举的四个例子的转换方法,则比较特殊,它们是把原来只能用在实体上的动词、形容词、数量词等直接用在虚体上,或反过来,把原来只能用在虚体上的动词、形容词、数量词等直接用在实体上。经这样一转换,这些实体或虚体,就变成非虚非实,似虚似实,既实又虚,既虚还实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这种似转非转的方法和既虚还实的存在即产生了叶燮所描述的效果,也就是说,把本“不可明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表达了出来。

下面,看一些题画诗的例子,看看是否和刚才理论上的分析相符。为了看得明白,在举例时,我准备分成三个类别加以介绍。

第一类,是一般的这一类型的虚实转换,虚包括虚和次虚在内。如:

(1)烟水从容许君独,暂须分我一船秋。(金•刘迎《过关渡水图》)

(2)蛾眉亭中愁欲滴,曾见江南几亡国。(元•刘因《采石图》)

(3)可惜长艘载利名,乾坤清气无人领。(元•马臻《画意》十三首之十二)

(4)种得琅玕长百尺,看渠檐外拂高秋。(元•陈旅《题丹丘画》)

(5)深谷无机事,白发枕松声。(元•揭傒斯《题青山白云图》)

(6)一个茅斋如斗大,如何容得许多秋?(明•唐寅《题画》)

(7)知君家种德,曾读墓前铭。(明•高启《题华氏瑞桧图》)

(8)可怪杨花轻薄甚,尽扶春去落烟江。(明•沈周《题画》)

下面逐一作点简短的说明。

第一例,“秋”原是虚体,因在前面加了数量词“一船”,变得既虚又实。

第二例,“愁”本是虚的,但与动词“滴”同用,就好像变成了如水一样的实体。

第三例,“利名”,指的是一种名利思想,也是虚的,但诗中却偏偏说,可用船载着,似虚又实。

第四例,“高秋”,是指天高气爽的秋天,这里的一个“拂”字,使它有了某种实体的意味。

第五例,“松声”,是虚体,但可被白发老人所枕,又有了实体的某些内涵。

第六例,茅斋很小,而秋气很盛,多得装不下。这样的写法之所以可以成立,也是因为在“秋”字上作了此类虚实转换。

第七例,“德”像稻谷那样可以种,可以有收获,诗思的奇特就来自这类的虚实转换。不过,“种德”一词,并非诗人临时想出来的,而是来源于《尚书•大禹谟》。

第八例,“春”,本为虚体,但被拟人化了的杨花一扶,就好像成了如人的实体。

第二类,需转换的,原来就是实体,诗人为了取得虚实转换的效果,先用其他修辞手法(如借喻、借代等),把实体转换成虚体,然后用前面介绍的转法再转过来。如:

(1)春色醺人苦不禁,蹇驴驮醉晚骎骎。(元•赵孟頫《杜陵浣花图》)

(2)强扶残醉挥吟笔,帘帐萧萧翠雨寒。(元•黄公望《苏东坡竹》)

(3)看来莫用闲惆怅,剪下春风一寸心。(元•张昱《剪花仕女》)

(4)折得江南,怅望洛阳客。(明•僧清远《画梅》二首之二)

(5)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清•郑燮《折枝兰》)

(6)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潘天寿《梅月图轴》)

第一例,驴子驮的其实是喝醉了酒的人。诗人先用借代的方法,用虚体“醉”来替代实体的“醉人”,然后又用本应用在实体上的动词“驮”,直接用在虚体的“醉”上,从而达到既虚又实的效果。

第二例,“强扶残醉”一句,和“驮醉”的原理是一样的。诗里的“残醉”,就是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人。这里也是用借代的方法,先把“人”这一实体,转换成“醉”这一虚体。然后再用“扶”这一本应用在实体上的动词,重新使“醉”具有“人”这一实体的某种品格。只是这里有个诗典,可以附带说一下。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记载,南宋太学生俞国宝,在杭州西湖一家酒肆的屏风上题写了一首词,得到了已做了太上皇的宋高宗的称赏,还将其中“明日再携残酒”一句,改为“明日重扶残醉”。从境界上说,“再携残酒”,当然显得小家子气,即宋高宗所谓的“儒酸”,这是两人身份不同使然。至于说到方法,那么,宋高宗的改笔,正如后来叶燮所说的,能做到“虚实相成,有无互立”,也比较高明,因而引来后人的模仿。

第三例,剪花仕女剪出的本是纸花,原本是实体,但诗人偏要说剪下的是春风的“一寸心”(这里是借喻,意思是纸花好像是春风的一片心意。关于借喻和借代,后面还会讲到)。春风已是虚的,何况是春风的心意,虚而又虚。诗人也是走了两步,才把它转回来的。先是用数量词“一寸”把“心”这一虚体,转换成了像纸片一样的实体,好让剪刀剪得下去,然后,再用一“剪”字,把“心”再次实体化。如果只说“剪下春风心”,好像还说不通,还无处可下剪,因在转换的“工序”上似乎还缺了一步。

第四例、第六例,第四例的“折得江南春”和第六例的“独俏一枝春”中的“春”,都代表梅花。源出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5]诗人把梅花先以借代的方法转成虚体的“春”,然后又转回来。只是两首诗转换的方法稍有不同,第四例用的是动词,第六例用的是数量词。

第五例,“二月天”,也是一种季节,和“春”类似,这里衔出的应是兰花,诗人先用借代的方法把它转成虚体“二月天”,再用动词“衔”把它转回来。

这样的来回转换,与不转换相比,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前面用借代或借喻转来转去的,都是完完全全的实体或虚体,而最后转成的,是半虚半实的存在。

第三类,此类虚实转换和前两类的区别在于,转换只在虚与次虚之间进行。如:

(1)可怜画笔多情思,写在霜纨一扇风。(宋•文彦博《题郭熙画樵夫渡水扇》)

(2)日光浮喜动檐楹,乌鹊于人亦有情。(明•文征明《画鹊》)

(3)玉阶凉露重,秋思沁罗衣。(潘天寿《秋夜图轴》)

第一例,风,是次虚,情思,则更虚。现在,情思被写到扇子扇出的风上,还是虚,但似乎已经可以触摸着一点凉意一样的东西了。

第二例,喜,是一种情感,是虚,日光是次虚,现在喜在日光中浮出,暖洋洋的,似乎比较好触摸一些了。

第三例,能沁入罗衣的应是秋气或秋风,现在诗人说“秋思沁罗衣”,分明是把“秋思”转换成了次虚的秋气或秋风了。

这一类转换,因步子迈得小,显得更“幽渺”、“惝恍”,也需要我们更细心地去体会。[6]

移情这一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在西方美学中,是指对对象作人格化的观照,也称之为宇宙人情化,也叫情感外射。朱光潜在《谈美书简》中说:“所谓‘移情作用’(Einfuhlung)指人在聚精会神中观照一个对象(自然或艺术作品)时,由物我两忘达到物我同一,把人的生命和情趣‘外射’或移注到对象里去,使本无生命和情趣的外物仿佛具有人的生命活动,使本来只有物理的东西也显得有人情。”[7]通俗一点说,是原始人以己度人的思想习惯或儿童赤子之心的表现。

童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丰富,渐渐消减,但不会完全泯灭。如果我们在写作时想找回能把宇宙人情化的童心,就要非常细心地注意这种情感的苗头,及时抓住,并用适当的形式(如少量的文字)加以固定、放大,最后写成诗。因为这是一个内心的活动过程,或者说是一个心理历程,很难用他人现存的只显现结果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因而下面也只能举几个自己的例子。

例一:

我开始养水仙花,比较迟,已在中年以后。第一年,对它高雅的气质,很是钦佩,但终因缺乏属于自己的特有感受,未能成诗。虽然,水仙花的名字本身,已是人格化的,而且有曹子建《洛神赋》这样的文化背景的存在,一定要凑一首,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但总觉隔着一层,最后还是放弃了。第二年,继续从市场买来养,而且照常早上拿到阳台上晒晒太阳,傍晚又收回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一天,早晨起来时,我老伴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时,我偶尔回头一看,书架上的那盆水仙花,已静静地开出了两朵白色的小花,好似在祝贺我的生日。当时,脑际闪过一个念头:“花怎么知道的?”不过并不怎么在意,管自忙晨间的事去了。但当这个念头第二次出现在脑际的时候,我就把它抓住,明确告诉自己这就是诗意,一年前未能写出的水仙花的诗,或许就可以写出来了。吃完早饭,经过推敲,诗终于写成了。小诗如下:

初度日水仙花开

市中买得水中栽,早出晚归珍似孩。

不晓何方问消息,亭亭晨起两花开。

由于一个几乎被忽略的念头,水仙花被人情化了,经固定、推敲,定位在家中的一位成员,一个略带仙气的小孩。

例二:

这次请先看诗。

山兰花发

小女读中学时,一次春游,于北山掘得山兰一本,携回家栽于盆中。十余年来未曾开花。今春忽抽花茎二杆,发花十余朵。

何事移来逼仄中,北山岚翠未能通。

十年窗下润诗雨,二莛幽香报病翁。

    1995年春作序,冬日成诗

1995年春,因种在紫砂盆里的山兰突然开花,想写一首诗,留作纪念。但写好序后,就是找不到切入点,只好作罢。一直到当年冬天,再次提笔时,忽然一个想法袭来:十余年不开花,一定是兰花生气了。她好端端地生在山野之中,受着山间雨露的滋润,岚气的呵护,忽然把她掘离本土,种到这个虽漂亮但逼仄的花盆里,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能高兴得起来吗!这么一想,其实已完成了移情的全过程。诗的写作,也成了破竹之势。诗一开头就以埋怨的口气写道:“何事移来逼仄中,北山岚翠未能通。”收到了既突兀又自然的效果。三、四两句,一转而写山兰对不舍不弃,照顾她十余年的主人的报答,仍然继续人格的观照,只不过由埋怨转为报德而已。

例三:

移情手法如果和哲理思考相结合,那往往会用去较长的时间。先是把细微的情感苗头固定、放大,然后,再加以深化。如有一年的秋天,我阳台上的空花盆里忽然长出一棵牵牛花的苗子。秋天不是牵牛花长苗的季节。牵牛花是在春夏发芽的,而且发芽后,就迅速地长藤、发叶,慢慢地再开花、结子。而这棵牵牛花,根本不长藤,长出几片小小的叶子后,马上开了一朵花,然后结了满满的一包子,就结束了生命的一个完整的周期。我对着这棵特殊的牵牛花久久地思考。先是想到,这花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因而不再长藤,赶快开花结子的罢。深入一步,想到她结子又是为了明年可以发出更多的芽,开出更多的花,结出更多的子。再深入一步,就跳出了花的范围。人的一生,不也会遇到这样的大环境不利于自己发展的情景吗?我想,这棵小花的特殊的生命历程,不无参考价值。于是我写成了下面这首诗。

迟 花

一芽迟出趁秋阳,不蔓不枝青叶僵。

为结来年春发子,潜心赶放朵花香。

第三层意思,我没有写在字面上,但我相信,读到这首诗的读者,其中肯定有人是能想到诗外所包含的那层意思的。

下面,再来看一看题画诗中有关移情的例子。如:

(1)无心上霄汉,混迹向蒿蓬。(元•赵孟頫《题李仲宾野竹图并序》)

(2)频与东风商略,几时送我归帆。(宋•陈造《题别浦远来舟图》)

(3)鸣鸿飞度江南北,却羡溪禽满意闲。(元•邓文原《周曾秋塘图卷》)

(4)个中真趣知谁会,门外松风是赏音。(元•王恽《题山堂会琴图》二首之一)

(5)不敢看图画,青山恐笑人。(明•方孝孺《题山水》)

(6)亦知春去无多日,犹在花丛与竹阴。(明•李东阳《画蝶》)

(7)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清•郑燮《题画竹》)

(8)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清•郑燮《破盆兰花》)

以上八例中,凡借山水、花鸟表达出来的思想情绪,都是诗人把自我心态移入到山水与花鸟中去的结果。下面对每一例作一点简短的解释。

第一例,“无心上霄汉,混迹向蒿蓬”,是诗人借野竹写出高人之意和旷士之风。

第二例,这是写诗人看了别浦远来舟图后,忽发思乡之情,于是与东风去商量,说你什么时候也送我回家乡去啊。诗人的天真,从这一移情手法的运用中,表露无遗。

第三例,写飞渡(古“度”与“渡”通)大江南北的征鸿却羡慕溪禽的闲暇,其实也是诗人自己的思想情感的外射。

第四例,“门外松风是赏音”句的意思是说,山堂会琴的琴声很幽雅,门外的松树非常欣赏,而风吹松树发出的哗哗声,就是它们叫好的声音(赏音)。松树能欣赏琴音还会叫好,就是宇宙人情化的结果。

第五例,说自己不敢看山水图,是因为怕青山笑自己远离家乡风尘仆仆地在京城做官。青山本不会笑人,这也是诗人自己情感外射的结果。

第六例,说画蝶因为知道春天不久就要逝去,所以一直在花丛边和竹阴下,不肯离去。从画蝶不会飞走想入,原来的物理的东西,有了人情的温馨。

第七例,竹枝有了灵魂,而且是一个斗士,这实际上是诗人的精神境界。

第八例,兰花不但会自找知己,而且会选择自己的归宿,也是宇宙人情化的表现。

这么一些例子看下来,对移情手法在题画诗中的运用,大概已经有了一些感性的认识了。这里还要说一说的是,我们古人,虽不知道“移情”、“情感外射”这些名词,但对这一手法的运用还是很熟练的。即使对这一手法的理论上的探讨,在很早,也是有过的。如在本书下编第一章第五节所引的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的第一首,写的就是移情的状态。另外,如宋黄庭坚题《阳关图》二首之二中的两句诗,“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也清楚地指出,自然景色上的感情色彩是“离人”的情感影响的结果。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西方的美学理论用的是抽象思维,而我国古代,即使是说理,也较偏重于形象思维。

这一节的四点,说的其实都是一种转换。第一点说的是感觉之间的转换,第二点说的是因果关系之间的转换,第三点说的是虚实之间的转换,第四点说的是人和非人之间的情感转换。这种转换都是感情的推动使然,目的是要创造出一种艺术境界。对这些转换的应用,还要提醒一下的是,不能过分热衷,过分热衷于这类转换,或者为转换而转换,对内容的表达没有好处。要知道,生活中还有一大块,是要靠没有这类转换的文字去表达的。如唐朝诗人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也没有任何转换,但又有开掘不尽的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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