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论自由到本体论自由

第四节　从认识论自由到本体论自由

在马克思哲学中，自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也是一个长期以来遭到误解的概念。众所周知，前苏联哲学家罗森塔尔和尤金主编的《简明哲学辞典》曾对自由概念作了如下的论述：“自由并不在于想象中的脱离自然规律，而在于认识这些规律，并能够把它们用到实践活动中去……自然界的必然性、规律性是第一性的，而人的意志和意识是第二性的。在人没有认识必然性以前，他是盲目地、不自觉地行动的。一旦人认识到必然性，他就能学会掌握它，利用它为社会谋福利。因此，只有在认识必然性的基础上才能有自由的活动。自由是被认识了的必然性。”^[27]这是一段经典性的论述，几乎所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都是以这种方式来阐述自由概念的。从这段论述中，可以引申出如下三个结论：第一，马克思的自由概念是从属于认识论的，在这里，自由的本体论含义完全没有引起叙述者的重视；第二，自由是与必然性，亦即自然界的规律联系在一起的；第三，自由不是在想象中摆脱自然必然性，而是对这种必然性的正确认识。

乍看起来，把自由概念放在认识论的范围内似乎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人们对自然必然性的认识越是深入，他们的行为和认识的自由度也就越大。其实，这完全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见解。如果真是这样，人们就不得不做出如下的推论，即最了解自然必然性的自然科学家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假如这个推论能够成立，那么人类通过社会运动和社会革命来争取自己的自由和解放就成了无意义的举动，他们只要去学习自然科学，掌握自然科学的知识就行了。这样一来，对人类的生存来说有着如此重要意义的自由概念就蜕化为一个单纯的认识论概念，而在这样的概念的引导下，甚至连伦理学、法学也根本无法建立起来，因为伦理学的基础是人的自由意志，如果自由只不过是对必然性的认识，那么又有哪个人需要对自己的行为承担道德责任和法律责任呢？

人所共知，认识论涉及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而本体论涉及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康德曾经明确地告诉我们：“自由即是理性在任何时候都不为感觉世界的原因所决定。”^[28]也就是说，人的自由与人对感觉世界的认识无涉，它只涉及本体论领域，涉及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与他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在康德看来，如果人们一定要在自然必然性的基础上来谈论自由，那么这种自由“也就是一个旋转的烤肉叉式的自由，一旦人们给它上紧了发条，它就会自动地完成自己的运动”。^[29]

马克思继承了康德的这一伟大思想，所以他的自由观首先需要从本体论的意义上得到澄清，即人们首先是作为具有自由意志的行动者生存在世界上，然后才根据其生存意向去认识什么的。马克思写道：“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的这种基础而已。”^[30]这段重要的论述表明，马克思是以经济哲学为切入点来揭示自由概念的本体论内涵的，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把自由概念与时间概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时间理解为自由得以现实地展开的地平线。

马克思认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这就是说，从本体论上看，时间是人的自由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不难设想，如果人们除了必要的睡眠时间外都在从事谋生的活动，那么他们是不可能拥有真正的自由的。事实上，人的自由或“人的积极存在”正是以人实际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为基础的。马克思进而发挥道：“从整个社会来说，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就是创造产生科学、艺术等等的时间。”^[31]

那么，这样的时间条件又是如何形成起来的呢？马克思的回答是：“一般说来，雇佣劳动只有在生产力已经很发展，能够把相当数量的时间游离出来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游离在这里已经是一种历史的产物。”^[32]事实上，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能够把相当数量的时间游离出来”，从而为一部分人占有另一部分人的时间，换言之，为一部分人剥夺另一部分人的自由创造了条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33]一方面，资本家通过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所创造的价值来积累自己的资本和财富；另一方面，他们又通过对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的盗窃来剥夺工人的自由。

毫无疑问，马克思哲学作为革命的哲学，它首先要争取的正是工人的时间和自由。所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34]马克思这里说的“工作日的缩短”也就是工人劳动时间的缩短。在马克思看来，这正是工人走向自由的“根本条件”。因为“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35]。由此可见，在马克思哲学中，自由与时间是不可分离地联系在一起的。

马尔库塞对马克思的时间和自由理论有深刻的体认。他把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时间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劳动时间”(Arbeitszeit)，即现代人为了生活必须付出的时间；二是“自由时间”(Freizeit)，即现代人在工作之余可以自由地加以支配的闲暇时间，然后写道：“自由的第一个前提就是缩短劳动时间，使得纯粹的劳动时间量不再阻止人类的发展。”^[36]这段话表明，马尔库塞不仅领悟了马克思在阐述其经济学理论时提出的时间学说的哲学意义，而且也理解了马克思的自由学说与时间学说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越来越扩大化的自动化现象的分析，马尔库塞认为，自动化有可能把作为现存文明基础的自由时间与劳动时间的关系颠倒过来，即有可能使劳动时间降到最低限度，而使自由时间成为主导性的时间，其结果将是对各种价值作彻底的重估。他这样写道：“在摆脱了统治的要求之后，劳动时间和劳动能量在量上的减少将使人的生存发生质的变化：决定人的生存内容的，不是劳动时间，而是自由时间。^[37]尽管马尔库塞谴责了现代文明社会中充斥着的种种异化的现象(这种现象甚至体现在对人的自由时间的操纵之中)，但他仍然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劳动时间的缩短为现代人获得更多的自由准备了客观的条件。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马克思自由观的真谛必须通过本体论的途径才能得以揭示。

综上所述，我们通过“物”、“价值”、“时间”和“自由”这四个核心概念，大致勾勒出重建马克思哲学体系的新的途径。当然，马克思哲学体系的重建是一项错综复杂的工作，还有许多理论问题有待于探索和解决。

【注释】

[1]本文原来的标题是《物、价值、时间和自由：马克思哲学体系核心概念探析》，载《哲学研究》2004年第1期。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8页。

[3]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10页。

[4]A.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1，pp.465-466．海德格尔在谈到如何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对话时，也有一段极为重要的论述：为了进行这样的对话，摆脱关于这种唯物主义的天真的观念和对它采取的简单拒斥的态度是十分必要的。这种唯物主义的本质不在于一切只是物质(Stoff)的主张中，而是在于一种形而上学的规定中，按照这种规定，一切存在者都显现为劳动的材料(Material)。Sehen M.Heidegger：Ueber Den Humanismus，Frankfurt an Main：Suhrkamp Verlag，1975，s.27．

[5]A.Schmidt：The Concept of Nature in Marx，translated by Ben Fowkes，London：NLB，1971，p.34．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4页。

[7]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7页。

[8]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88页。

[9]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

[10]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页。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06页。

[12]李连科：《价值哲学引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3页。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00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13页。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06～407页。

[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16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99页。

[18]肖前等主编：《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8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31页。

[20]C.C.Gould：Marx's Social Ontology，Boston：The MIT Press，1978，p.41．

[21]C.C.Gould：Marx's Social Ontology，Boston：The MIT Press，1978，p.62．

[22]C.C.Gould：Marx's Social Ontology，Boston：The MIT Press，1978，p.64．

[23]C.C.Gould：Marx's Social Ontology，Boston：The MIT Press，1978，p.64．

[24]C.C.Gould：Marx's Social Ontology，Boston：The MIT Press，1978，p.68．

[25]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2页。

[26]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2页。

[27]罗森塔尔、尤金编：《简明哲学辞典》，中央编译局译，三联书店1973年版，第171～172页。

[28]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7页。实际上，当代哲学家萨特对这一点阐述得更为明确，他告诉我们：“没有决定论——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Man is freedom)”。See J.P.Sartre：Existentialism and Humanism，London：Eyre Methuen Ltd.，1978，p.34．

[29]I.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uhrkamp Verlag，1989，s.222．

[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7页。

[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81页。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科学、艺术和其他公共生活的发展都是在社会的自由时间中展开的，而“社会的自由时间是以通过强制劳动吸收工人的时间为基础的，这样，工人就丧失了精神发展所必需的空间，因为时间就是这种空间”。参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44页。

[3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7页。

[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18页。

[34]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27页。

[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25页。

[36]H.Marcuse：TriebstrukurundGescllschaft，FrankfurtanMain.： Suhrkamp Verlag，1970，s.152．

[37]H.Marcuse：Triebstrukur und Gescllschaft，Frankfurt an Main.：Suhrkamp Verlag，1970，s.218.实际上，马尔库塞在这里阐述的也正是马克思的思想。马克思讲到未来社会时说：“那时，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参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