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无神论的源头在信长

平安京成立以后，支撑王朝政权正统性的比睿山权威，通过信长之手首次打翻在地。因为至此为止的佛教——密教，成了日本国家祈祷主义，成了诡秘的和尚在天皇体内吹灵气的仪礼体系。中宫与皇后的生子，天皇的死以及新天皇的即位，都是通过和尚之手实施密教仪礼。在这样的严密体系之下，摄关政治和院政体制得以成立。

但摄政也好关白也好天皇也好，他们都剃个和尚之头，身着法衣，操弄着灵气坐在权威的位子上。如摄关政治顶点的藤原道长，不仅身披法衣，还加入到密教僧侣中间热衷加持祈祷。活用院政体制的后白河法皇也不例外。而集大成者是第96代的后醍醐天皇，他手执密教法具，袈裟披身，看上去俨然一位佛光宝气的宗教领袖。国家与宗教，政治与宗教，天皇与宗教，究竟应该是个怎样的关系？是个怎样的形式？信长火烧比睿山，就是想粉碎这么一种已经固定的形式和关系，就是想探索佛归佛，王归王何以可能的问题。攻打石山本愿寺也是为了这个。撕断政教一致的接点，倡导政教分离。

虽然信长杀人了，杀了无数的僧侣。但他绝不是宗教的破坏者，也绝不是宗教的否定者。比睿山最终还是一个灵场的存在，本愿寺最终还是一个宗教发信地的存在就表明了这点。从宗教编织的妖怪鬼蜮中分离出政治的情愫，这才是信长的全部。这正如日本著名的宗教思想家山折哲雄所说，从16世纪的世界史来看，早期的国家与教会分离的近代原理主义在信长那里已经有了。（参见《日本的宗教向何处去》，角川学艺出版，2011年）。日本人说信长罪大恶极，不是说他杀死了多少僧侣，而是说他杀死了日本人心中的神佛。如果问今天的日本人，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绝大多数的日本人会回答：我是无神论。这个回答的源头就在信长那里。从这点来说信长是宗教的绞刑者。

信仰出现了空白，乘虚而入的是谁？是德川家康。他设立了一个强制的信仰，就是檀家制度。所有的日本人必须是某一个寺的檀家，檀家是永久的，不能变的。这个檀家制度的本质就是把宗教放置于国家的统治下。这有根绝宗教战争和宗教恐怖的意思。德川幕府的这一宗教政策使得佛教内部的所有竞争和争执都化为乌有，一直到明治时代为止。日本人常说自己是无宗教信仰，但有时又说自己的宗旨是净土宗。这就是江户时代檀家制度的残余。

檀家制度的实施带来的一个变化是绝对不容忽视的。那就是认为自己的宗教最正确，对方的宗教不正确。所以即便杀了对方也没有良心上的问题。这种宗教特有的不宽容，在日本人中不见了。所以一直写罗马人历史的日本作家盐野七生在《男人的肖像》里说，信长和家康送给日本人最大的礼物就是宗教间的不宽容消失了。不宽容消失了，宗教的恐怖与战争也就根绝了。江户时代之所以能有260年的和平，其思想的暗流是否就在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说，发出刀狩令的是秀吉，发出心灵刀狩令的是家康。家康杜绝了一切可能性。自家康之后日本历史上再没有出现过宗教领袖。精神的空白带来的是政治的稳定，这一点家康比谁都明白。

实际上在信长之前，日本历史上宗教之间的抗争也很激烈。如1536年（天文五年）的“天文法华之乱”。这年正好是信长出生，比睿山延历寺的僧徒在京都的市中心，把属于法华宗（今天的日莲宗）的21座寺院全部烧毁，然后杀死寺院里的全部僧侣。比睿山延历寺实际上就是一大武力军团。当然法华宗也不是非武装的，寺院也有相当的防备。如信长被杀之地本能寺就属于法华寺。明智光秀曾经问家臣：本能寺的壕沟有多深？表明有警备的力量存在。武装的比睿山延历寺的势力，为何要袭击武装的法华宗寺院？原因在于在京都狭窄的洛中，竟然有21座属于法华宗的寺院。从当时的京都人口来看这是非常大的数字。京都人大半以上都归属法华宗了，天台宗当然心有不服，便宣称法华宗是邪教，必须打掉它。在当时的日本看来，宗教就是这样如此小气地不容异端，因为宗教产生的先验论就是绝对正确。自己绝对正确了，他人的宗教必定是不正确的。不正确的东西还寻求存在，就是恶。这就逻辑地隐含了宗教杀人正当性的命题。再怎样残酷的杀人也是平和的不动心的，因为对方是邪恶的存在。这是非常可怕的，是信长扼杀了这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