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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前的一份“秘密”档案

时间:2022-05-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谢泳[1]人生有许多奇特经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连续谈到田羽翔先生,我感觉应当写一点文字出来,纪念这位山西文化界的老前辈。可想人在世间,被瞬间遗忘是常见的事,而我觉得有些人我们不应当忘记,田羽翔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现在想来,这位温和的老奶奶就是田羽翔先生的夫人。山西省民盟下达这个文件时,田羽翔先生已经自杀了,他不可能看到这个文件。

谢泳[1]

人生有许多奇特经历。个人生命与那些完全不可能发生关系的人和事最后联在了一起,事后细细想来,必有某种因缘。我虽不是佛教徒,但有时想起自己一生中所遇的事,还是不免很感慨。

2010年6月下旬,我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问题研究中心商谈一个研究计划,这是年前就定下的事。我设计的路线是先到广州看望老朋友胡文辉,同时也想看看他的藏书。文辉兄以一人之力笺注了陈寅恪的诗,很得国内外学者的称誉。我在广州将和文辉兄分手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厦大人文学院传达室陈师傅打来的,他说有个老人找我,我一时想不起来,马上要他把电话给那位老人。接电话的是田际明先生,他说是庆洪的叔叔,我马上明白了,在电话里和田伯伯简单交流了几句。他说此次来厦门大学看望女儿,顺便来见见我,可惜我恰好不在,只好留待下次了。田际明是田羽翔先生哲嗣。田庆洪是田羽翔先生的孙子,是我在晋中师专英文二班念书时的同班同学,也是我师专时代最好的朋友。

2010年暑假期间,我有一次去看林鹏先生,闲谈间讲起近年山西书法界的一些事,林先生提到田羽翔先生,马上为我介绍了他书法的特点以及当年在西安主办百种书法展的经历。林先生连说“好极了,好极了”。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连续谈到田羽翔先生,我感觉应当写一点文字出来,纪念这位山西文化界的老前辈。按说我是最没有资格纪念他的,他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曾出生,也没有读过他的著作,只是见过他的书法,而我于此道完全外行,但我对他的命运非常关注。我也一直期待了解他的人能写一点文章,可是终究没有。现在网上能查到的关于他的材料也只有很少几条,多数还是同出一源的材料。可想人在世间,被瞬间遗忘是常见的事,而我觉得有些人我们不应当忘记,田羽翔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我最早知道田羽翔先生,是在1985年我到山西作协工作以后。因为一直留意1957年的相关史料,所以对于山西当年的“右派”,我很早就有兴趣。后来我写过一篇《1949~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自杀情况的分析》,其中就有关于田羽翔先生的简略情况,但我对他当时的具体处境并不很了解。我在晋中师专念书时,也曾去过庆洪兄在山西大学的家,印象深的是他有一位年长的祖母在家里,是一位非常温和的老太太,个子不高,身体非常好,但因为年长,一般已不和来人讲话,但我印象极深。多年后我见到庆洪兄,还问起他祖母的情况,他告诉我前几年去世了,已是百岁老人。现在想来,这位温和的老奶奶就是田羽翔先生的夫人。庆洪兄虽是世家子弟,但因了时代的变化,在晋中师专念书时,只在英文上用力,对文史的兴趣很淡,而我却只是对文史有热情。当时庆洪的父亲田伯伯因为中风,已在家休息,我去见过几次,田伯伯是山西大学英文系的教员。

记得我来太原后,曾有一次专门约了庆洪兄到田府去,想和田伯伯谈谈他的家世,但最终只是在田家看过一幅田羽翔先生的书法,记忆非常模糊了。后来我和庆洪兄同居一城,时相过从,但极少谈到他的家世。我师专念书时的同学多系贫民出身,来自山西的县城或者乡下,庆洪兄是唯一的高级知识分子子弟。今天想来,难怪他一表人才,面容白皙,走路腰直背挺,呢制的中山装,扣子从上到下,永远紧扣,而我则是少年失怙,青年即驼背,整日蓬头垢面,只看书,不上课。那时庆洪兄虽也是家道中落,但家风依在,教养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现在关于田羽翔先生的材料很少,我在网上查到了一则他的简历,我判断大体不误,抄在下面:

田润霖(1900~1957),字羽翔,汾阳县青堆镇田肯堂之子。15岁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后又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民国十三年毕业,先后获文学和哲学两个学士学位。一生矢志于教育工作,苦心孤诣,诲人不倦,先后在太原国民师范、国立五中等八所中等学校及山西大学、西北大学任教。1949年后,继任山西大学教授。曾当选为太原市人民代表、山西省政协委员、民盟山西省委组织部部长、省文联常委等。田润霖一生潜心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尤其对古典诗词有独到见解。《书法》积学有素,兼有北碑南帖的精华。他编写的《书法大纲》分上下两篇,上篇称为“史篇”,专述书法的历史;下篇称为“艺篇”,专论书法艺术,此外,还有《书谱研究》、《评于右任标准草书》等文。

这个简历对于田羽翔先生的个人命运没有记述,我来作一点补充。

1957年“反右”运动期间,山西民盟还没有正式成立,只有一个筹委会。这次运动中,山西民盟最大的“右派”是王文光先生,我在《民盟山西省筹委会对省筹一般“右派”分子处理的意见(草案)》中,看到排在这个名单中的第一位“右派”是王文光,第二位是当时太原工学院的化学教授史景苏,第三位就是田羽翔,第四位是山西农学院的教务长朱先煌。这四位“右派”因为身份关系是报送民盟中央批准的,其他“右派”则在地方上处理。我注意到,这四个“右派”都是大学教授,分别在当时山西最好的四所大学里。当时处理这些右派都要列出他们的反动言论,而这些言论,今天看来多数是真知灼见。

山西省民盟下达这个文件时,田羽翔先生已经自杀了,他不可能看到这个文件。我见到的这份文件,标有密件的字样,在当时可能也是发到很小的范围,时间已过了半个多世纪,这样的文件早已没有秘密可言,只能算是历史资料了。我已复制了两份,想哪天见到庆洪兄时送给他,虽然可能引起痛苦的回忆,他或者已不愿意再看这样的文字,但历史如此,我们也只能面对了。我把这份历史档案用现在这样的方式公布出来,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人来回忆这位受难的前辈,我相信文字的力量。

右派分子田羽翔

男,五十八岁。山西汾阳人,曾混入民盟盟员。曾任主要职务:山西师范学院语文系教授,太原市人民代表、山西省政协委员、山西省文联委员、民盟省筹委会委员兼组织部部长。

一、主要反动言行:

田羽翔是山西右派分子王文光的“军师”,曾与王文光一贯向党、向人民、向社会主义发动了猖狂进攻。

(1)田羽翔参与王文光泄露山西大学反饥饿斗争秘密,使中共地下党杜任之同志受到反动派的恫吓和威胁。解放后与王文光在政治上互通声息,在生活上形影不离。处处为王文光策谋规划,在王文光企图打击盟内党员王纪堂无机可乘时,田曾献策说“利用会议形式”进行斗争。当反右运动开始后,王文光第一次检查草稿给田羽翔看时,田说:“检查一下就算了,运动就是演戏。”

(2)1949年田即替王文光给张东荪起草密信,表达“意旨”。

(3)田与王文光经常是彼此呼应,如王文光叫嚣不大力发展盟员盟是空的,田即呼应说“既然办盟,没有盟员怎建立起来”。

(4)王文光的反动言行开始受到群众的批判后,田在群众中散布说:“王文光是文人的笔法问题,那(哪)能算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并说:“王文光就不是个作政治的”,暗示王文光“不要轻易投降”。更阴险地向群众威胁说:“王文光是个忽冷或忽热的人,大家可招呼着,”意思是:“小心王文光收拾你。”

(5)反右开始后,田在群众面前即与王文光订起攻守同盟,他说:“我和王文光经常谈话至深夜,只不过谈些盟内工作,有时替王文光抄写文章和讲稿,其它并没有什么。”

(6)田阴谋造谣说:“民盟内有宗派和晋南人派”。

(7)王文光给邓老的贺信中写到(道):“楚材晋用”,也是出于田羽翔的心思。

(8)贝利亚判罪后,田说:“是宗派问题,如果贝不死,马林科夫不能上台。”高岗问题发生后,田也说:“是宗派,政治就是明知不对,却不要你说。”又说:“不然高岗下去,为什么就发表了十大元帅,以安军心。”还说:“陈独秀之死,也是宗派。”

(9)田对党的仇视,在购买胜利公债时说:“为了买公债典了房子,不典早晚仍是要逼,没有财产,就不追了。”在镇反时他说:“胜者王侯败者贼,是循环报复。”肃反时造谣说:“造成了恐怖状态。”对党员王纪堂说:“看那个球势,胸无点墨,还要站在我们的头上。不是党的支持,那样威风(?)”……

(10)还对王文光说:“你联系英美留学派,我联系地方人士与中学教师,有了群众,不怕共产党不重视你。”

(11)田羽翔实际并没有入盟,而是(由)王文光在解放后捏造为地下盟员,混入盟内的,以至篡夺了盟的领导地位。

右派分子田羽翔,在1957年9月17日太原市二届二次人民代表大会期间,代表们给他用摆事实讲道理,采取了和风细雨的方式,进行说理斗争,在此期间,田也作过三次交待,虽极不深刻,但对揭发出来的问题,已大都承认了。与此同时,他的“主帅”王文光在另一个小组会上又继续揭发了田的一些反动罪恶材料,代表们为了解除其顾虑,并向田进行了一系列的政策方面的解释与教育。19日晚会完毕后,田即同师范学院的代表乘车返家。于翌日晨悬窗自缢。

经省筹委会研究认为田羽翔确系畏罪自杀,以死抵抗,表示甘心为资产阶级的立场而死,田羽翔并非地下盟员,系王文光捏造,经报中央于1957年10月14日电复,予右派分子田羽翔以清洗出盟处分。

我在整理这些档案时,有时也不免有点联想。一个旧时代过来的读书人,对政治保持一点热情,至多也是旧时清议传统的自然流露,读书人有些狂狷之气,本是书生本色。田羽翔先生保持了读书人的传统,却以那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以想见当时的气氛。山西老辈学者中,我比较熟悉常风先生、宋谋瑒先生,他们身上其实都有旧读书人的传统,所谓好发言论,最后都成了“右派”。

我比较仔细地翻阅了山西民盟筹委会1957年的档案,也从中看到一点历史的细节。中国的任何政治运动,都难免人事的纠缠,借政治背景,强势压弱势为一般常态,但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有时也还可以看出人心的厚薄,而当时对田羽翔先生的处理,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2010年是田羽翔先生诞辰110周年,他的个人命运将会与他的著述和书法一起引起后人的研究兴趣。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凡为社会真正做过一些事的人,历史总不会忘记。陕西名书法家卫俊秀即是田羽翔先生的学生,有卫俊秀的书法在,人们总会想起田先生。2009年庆洪兄的女儿到北京读书,行前我们曾见过一面。他说,她女儿写字很有天赋,我想这是上天对田羽翔先生最好的纪念。

(原载《同舟共进》2011年第4期)

【注释】

[1]谢泳:厦门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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